从哈贝马斯看政治与气候
2013-08-15后盾
后 盾
(1.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092;2.上海视觉艺术学院,上海201620)
2012年下半年以来,气候问题逐渐成为了全球关注的热点。这一边,从美国东海岸遭受的飓风袭击到中国中东部持续不停的雾霾天气,恶劣气候给全世界人民带来了巨大灾难,全球每年因此遭受的经济损失都在千亿美元以上;而另一边,则是2012年底在卡塔尔多哈召开的联合国全球气候大会上,各国政府依然在相互扯皮,新的国际减排议定书几近流产才勉强通过,更多的环境问题被留给了未来。如今,国际气候大会已被不少人视为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极不对等的对话,也是全球治理范式走向衰落的标志[1]。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解决的关键是什么?我们不妨通过哈贝马斯的一些政治哲学与社会哲学理论来探讨一番,虽然哈氏并没有就与气候相关的政治问题发表过针对性的评论,但从他的诸多理论中,我们多少可以寻求一些解答。
一、排放的根源:消费与浪费
美国人口仅占全球人口的3%至4%,排放的二氧化碳却占全球排放量的25%以上,为全球温室气体排放量最大的国家。然而在2001年,布什政府以“减少温室气体排放将会影响美国经济发展”为由拒绝批准国际减排协定《京都议定书》。奥巴马上任后,虽然希望在能源和气候变化立法方面有所作为,但最终收效并不明显。发达国家如此多的废气排放量,其根源究竟是消费还是浪费?难道为了刺激经济,就必须以大量浪费物质资源为手段吗?在奢侈消费的背后,是不是还有着其他的社会因素?
哈贝马斯在《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一书中的《在爱欲论与普通经济学之间——巴塔耶》一文里,分析了巴塔耶关于生产与浪费之间关系的理论。巴塔耶在消费当中看到了一种深刻的矛盾:一边是生命所必需的劳动力再生产,另一边则是奢侈消费;这种奢侈消费让劳动产品摆脱生活必然领域,进而摆脱新陈代谢过程的主宰,而用于浪费。这是一种非生产性的消费形式,从单个商品占有者的经济视角来看,它是一种损失,但它同时能够实现和证明人的自主权以及人的本真存在。那么,这种浪费行为的根源是什么?巴塔耶从人类学的角度分析了原始部落的“炫财”,以及由此导致的挥霍、消耗等系列行为,导致了社会统治阶层的奢侈。然而,到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情况却发生了变化,生产的赢余越来越脱离非生产性的利用,资本家“有义务积极地消费财富。”所以,现代社会缺乏公开展示的奢侈,封建社会的浪费所特有的慷慨、纵欲以及毫无节制等特征,现在统统不见了[2]。换句话说,在过去,有钱人或是为了炫耀财富,或是出于其他目的而浪费;但现如今,则完全变成为了浪费而浪费了。
看起来,巴塔耶关于个体自主解放的视角继承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物化理论,但在哈贝马斯看来却更像是这一路线的对立物:按照巴塔耶的观念,人作为主体一旦获得自主权,不但可以摆脱劳动中的物态,还会在自我消耗和无用的消费中获得强烈的自我满足感。于是就发达工业社会而言,经济学的基本问题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如何利用有限的资源,而是如何消耗过剩的资源,人的个体解放和自主超越也蜕变成了自主消耗与放纵。自主的浪费有不同的形式,诸如经济领域里的非生产性消费,色情的纵欲形式以及宗教的纵欲等,而生产力的提高和资本主义的增长,即工业的发展,又增加了生产所无法消耗的剩余财富。一旦剩余财富不能以荣耀的方式被消费掉的话,那么,灾难性的浪费形式就是唯一的替换方案了——诸如帝国主义的冒险、世界大战等,今天我们或许还可以补充进去生态污染和核毁灭等[2]。在这里,我们似乎看到了环境污染的根源,它源自人类的浪费传统,却在现代社会生产和社会文化条件下,以一种不同于传统的商品拜物教,而是危害性更为严重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对现如今发达国家挥霍、消耗资源的行径,哈贝马斯并未作简单的道德批评,而是努力挖掘奢侈浪费背后更深层的文化内因。通过梳理巴塔耶的相关理论,他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作了新的解读,也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包括环境问题在内的现代社会一系列危机的本质。当奢侈消费越来越隐蔽地和经济生产结合在一起,我们已无法简单地从道德层面来评价浪费行为;而面对由此产生的种种危险,人类要付出的也绝不仅仅是道德上的代价。
二、协议的流产:博弈或商谈
当初布什政府拒绝签署《京都议定书》的理由之一,就是“发展中国家也应该承担减排和限排温室气体的义务”。到了多哈大会上,日本、加拿大、俄罗斯等发达国家相继步美国后尘,退出了《京都议定书》。发展中国家要求发达国家先以身作则,提供减排资金援助以及因气候变化导致的经济损失补偿;个别发达国家则拒绝因此降低本国人民生活水平,反而指责发展中国家没有承担应尽的义务。虽然各国纷纷宣布了本国的减排计划,但更像是为了获取更大利益而作的自我表态,而缺乏相互的沟通和解。几度难产的大会协议,也没有任何新意。在各国之间的博弈中,我们看不到任何有诚意的相互协商。
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针对的是韦伯的合理化概念,主张以“主体间性”替代“主体性”,以交往理性取代工具理性和目的理性。在实践层面,他的这套社会学理论对当今国际关系也极具现实意义。因为在现如今的国际事务中,各国之间更多的还是根据自身利益展开博弈,而缺乏遵守正确规范语境、开诚布公的交往对话。“9·11”以来,英美等国在国家事务中采取“单边输出”的方式推行自己的价值观,遵循的就是一种“独白式”的普遍主义,其出发点虽然是自由、人权等普遍主义目标,却仍试图通过“单边输出”的方式加以实现[3]。虽然哈氏没有就国际气候大会发表过针对性的评论,但鉴于他对国际事务的一贯立场,我们完全可以对国际政治气候纷争作如是评价:在这场政治游戏中,小国并无太多博弈的资本。
在和老对手罗尔斯的论战中,哈贝马斯批评了对方“虚拟对话”方案的局限性,而在英美发动伊拉克战争后,他又指出这标志着罗尔斯倡导的“新自由主义”的彻底破产。罗尔斯为了保障社会地位、自然财产和自然能力等处于弱势的一方在契约中的利益,而将契约各方置于甄别个人利益的“无知之幕”背后。哈贝马斯则质疑:被“无知之幕”遮蔽的派别各方尽管自由平等,但彼此漠不关心,他们能否仅仅依靠合理的利己主义去理解委托人的最高利益?[4]虽然随着“无知之幕”等一系列契约程序的设立,参与者的行为可以进入规范调节的层面,终究还是以自我为中心,个人利益算计的策略行为,相互间保持着相互博弈的关系。相比之下,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所提出的“理想的言语情境”则将行为者由单个的主体上升到“主体间”的层面,相互间的行为也由博弈变为开诚布公的沟通交往。如果商谈各方可以作真实的陈述,诚恳地表达心声的话[5],则根本不会有相互间勾心斗角的策略行为,这样一来,用于规范游戏规则,避免某一方利益受损的“无知之幕”也就没有必要了。
如果我们把政治领域的视角从一国之内扩展到国际范围的话,那么可以说,罗尔斯的理论尽管超越了传统民族主义的“独白式”普遍主义,仍不免是一种单个主体间进行的“虚拟对话”,而不是彼此间相互承认、平等交往的实际对话。罗尔斯的方案固然过于理想化,而哈贝马斯设想的交往环境能否在国际范围内得以实现,同样也是未知数。2012年是旧的国际气候协定《京都议定书》到期的年份,各国能否在无休止的讨价还价中达成新的协议,人们望眼欲穿。与此同时,欧盟的债务危机又引起了哈氏的注意。当年伊拉克战争爆发后,他曾经呼吁欧洲复兴思潮,用来制约在国际事务中肆无忌惮的英美单边主义;如今,他则大声疾呼欧盟协议的危机已经到来,痛斥危机的压力与疯狂的市场使得民主的本质发生了改变,希望自己可以从无能的政客和市场的黑暗势力手中拯救欧盟。可以看到,在如今的国际关系中,相互对话的危机不仅存在于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也存在于发达国家之间。从气候恶化到债务危机,人类要想实现“世界大同”的理想,还须各国长期共同努力。
三、科学与政治:公众的参与权
在多哈气候大会上,中国除了表态将继续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和绿色低碳发展外,还承诺向其他发展中国家提供相关资金援助,树立了自己的国际形象。但很快,我们的眼光就从国际投回了国内,2013年初的大面积雾霾天气给国家经济和民众健康造成了巨大伤害,恶劣气候带来的威胁已迫在眉睫。在网络上,网民们对此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而讨论的核心就是国家制定的排放标准是否得当。毕竟,在科技高速发展的今天,人类的生存环境已变得前所未有的脆弱,任何一次相关决策的失误,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气候变化。那么,对于这些既属于科技范畴,又和普通民众的生活与利益息息相关的领域,公众到底应当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是否拥有参与决策的权利?
在《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与科学》一书中,哈贝马斯将科学技术视作现代社会的“意识形态”,分析了科技进步对社会政治的影响力。而公众对科技领域的话语权甚至决策权,则取决于哈氏的交往理论能否在比国际关系更为基本的层面上,促成一国之内政治决策者、科技专家和公众之间的互动。表面上看,公众对类似温室气体或低碳减排这样专业性很强的话题缺乏判断力,但事实上,政治决策者在这些问题上同样是外行,公众拥有话语权与否也标志了一个国家在相关问题决策上的合理化程度。
哈贝马斯在《科学化政治和公共领域》一文中指出,政治家在进行与科技相关的决策时,运用的并非是科学,而是技能;技术专家提供分析,政治家则从事虚幻决断,所以要求建立合理的行政管理机制,才能确保决策的合理性[6]。而在公众这一边,公民投票决定的只是决策者,而非决策本身,但决策的通过如果避开了公众的讨论,虽然还是合法的,却称不上合理。专家和政治家之间的合作是根本,公众舆论固然无法参与讨论,但为了防止技术统治论导致的独断专行,技术语言需要进入公众交往的语言。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哈氏对其交往理论的充分运用:在制度的层面,他认为不仅在科学和政之间要建立长期交往关系,还应当把公开讨论的民主形式制度化;而在语言的层面,他又强调了科学语言的可解释性,认为只有让科学技术通过人的语言交流而与生活实践相沟通,才能建成成熟的科学化社会[6]——的确,如果技术专家永远只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说着公众听不懂的专业语言,公众无法参与对话,任何沟通都不可能实现。
虽然哈贝马斯这些关于科学、政治和公众舆论之间关系的论述诞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却显得越发具有现实意义。在当时,核能运用、水利开发所导致的环境恶果已经显现,而现如今,工业排放导致的温室效应更是频频引发全球性灾难。与此同时,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公众对重要政治决策所投入的关注和讨论已经大为加强,尤其是对工业污染、全球气候这样关系到所有人切身利益的话题。哈贝马斯一直强调以语言为媒介的生活世界的重要性,并试图用交往理性来替代工具理性[7]。我们看到,他并不是刻意夸大公众舆论的重要性,而是始终强调专家和政治家之间的对话才是根本,公众舆论只是参考的变量。在多哈气候大会上,我们看到的是各国政治家之间的勾心斗角,而我们所期待的,则应当是政治家、科技专家和公众三者之间相互对话的平台,这才是问题最终妥善解决的前提。
作为当今国际思想界的泰斗级人物,哈贝马斯在政治哲学与社会哲学领域的贡献颇丰,尤其是在对理性、对现代性的重建的问题上[7]。而针对当前全球热点话题,他也总有自己独到的评判。尽管他的论述尚未涉及气候领域,尽管本文所引用的理论都创建于多年以前,但今天读来,仍具有非常现实的意义。由此可以看出,今天我们所面临的诸多新问题,其实早就有了能用来检验与评判的理论,而至于这些问题的彻底解决,则又要留待全人类几代人的不懈努力去完成。
[1]张胜军.全球治理的新变化[N].学习时报,2012-11-12(2).
[2]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261-277.
[3]童世骏.全球政治中的普遍主义和意识形态批判[A].童世骏,曹卫东.老欧洲新欧洲:“9·11”以来欧洲复兴思潮对英美单边主义的批判[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35.
[4]哈贝马斯.包容他者[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63-66.
[5]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第1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100.
[6]哈贝马斯.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与科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97-115.
[7]程昭,高俊华.对哈贝马斯理性重构的解读[J].长春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7(4):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