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人文化思想述评
2013-08-15潘赐璇
李 华,潘赐璇
(金陵科技学院思政部,南京211169)
近代以来,人类获得了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有效知识,建立了工业文明的社会,虽然工业文明满足了人类物质追求,但并没有解决人的生存价值和生活意义,如席勒所言,随着机器技术的发展,工厂制度的建立,工业文明把人束缚在机器系统孤零零的片段上,机器的轮盘使人失去了生存的和谐与青春的激情。这表明了尽管技术提高和扩展了人类的生存能力和空间,改善了生活环境,改变了生活方式,但现代技术在一定程度上以其异己的客观力量窒息了人的本性和价值,于是产生了对工业文明和现代技术的拒斥和批判。
对技术泯灭人性、背离人文的批判由来已久。从18世纪浪漫主义先驱者卢梭以其经典力作“论科学与技术”掀开抨击科学技术的序幕开始,此后,在英法两国的浪漫主义文学运动和德国浪漫主义哲学思潮的影响下产生了浪漫主义的人文主义,尽管各种浪漫主义的人文主义形态各有不同,但它们都遵循一个共同的宗旨:人生应该是诗意浪漫的人生,人的精神生活应以人的本真情感为出发点,以自己的灵性作为感受外界的根据,追求人与自然、社会的契合,反对工业文明带来的人与自然的对立及人的异化[1]。19世纪中叶以叔本华、尼采为代表的非理性主义的人文主义强烈主张要以人的自我意识、人的主观意志与人的存在为本体,反对理性,以及通过理性对自然界的认识与改造,反对普遍的机械化、功利化倾向,呼唤生命的张扬,强调从自身的世界去寻找人类生存的意义。20世纪以后的存在主义、法兰克福学派等流派的非理性主义的人文思潮随着科技的迅速发展和资本主义矛盾的深化更是对技术理性进行尖锐批判,表达了一种对技术发展中人的处境的深切关怀,主张以人的主体性对抗技术世界中的机械化、客观化的倾向,强化以人为本、为万物之灵的观念。总而言之,不论是何种形式的人文主义,都继承了文艺复兴时期提倡的人的个性解放和发展,强调人的作用和地位的以人为本的思想,确立人的主体地位,推崇人的价值和自由发展。其中几位著名思想家更是透视技术与人的关系问题,明确提出解决思路,皆有技术发展人文化趋向的异曲同工之处。
一、芒福德的生活指向的技术
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是人文主义技术哲学的开山鼻祖,被弗洛姆称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从19世纪30年代技术问题就一直是芒福德所关注的重要问题之一,他宣称技术带来了一个野蛮的新纪元,并以生命的名义展开了对技术的强烈批判,他探讨的中心问题即技术与人性。
过去几个世纪人们普遍接受并信奉富兰克林“人是工具制造的动物”这一人性理论是技术进步发展的前提和假设,而在芒福德看来,这种人性理论隐含着一种倾向:工具和机器在人类社会中处于中心地位。他认为这样的假设过高地估计了技术理性在社会中的作用,使人不再作为一种积极主动的使用工具的动物而存在,相反变成了一种被动的、服务于机器的动物,人利用技术创造了一个统一的、彻底自动化的社会系统,人的适当功能只是给这个系统加料,或者为了这个非人化组织的利益而受到严格的限制和控制。芒福德在批判这一假设的同时,提出“人是精神使用的、符号制造的和自我主宰的动物,人的所有活动主要的场所在于他自己的有机体,不是制造活动而是思维活动使人有人性,不是工具而是精神使人有人性”[2]。
芒福德从其人性理论出发将历史上的技术分为两类:综合技术和单一技术。综合技术是技术制造活动的原始形式,是直接以人的生活和自我完善为目的的技术,“大体上是以生活发展为方向,而不是以工作或权力为中心的”[2]。这种技术以人为中心,丰富人的生活,其作用不在于征服自然,而在于改造人的内心、创造人的内心世界,因而是合乎人性的。但当社会系统组织开始致力于权力与财富的线性增长时,综合技术受到了挑战,开始被单一技术所取代。单一技术是一种高度集中化的技术,是基于科学智力和大量生产,主要目的是经济的增长、物质的丰盈、军事的扩张,与这种以机器为中心的单一技术相应而出的生活模式使人们局限于单一的特定任务,劳动占据人的整个工作日,也愈来愈吞占人的整个一生。在单一技术的膨胀下,人类背离了原来的生活目标,成为巨机器的一部分,人类本身被机器化了。
如何摆脱单一技术对人的控制,芒福德提出了“生活指向的技术”。这种技术由人来掌握各个技术过程,以便同自己的伙伴和自己的劳动产品保持更加紧密的联系,同时它还注意有机体、生物学和美学的需要及欲求的满足,可以有意识地培养所有那些先前为了扩大单一技术而被压抑的环境和人性。以生活为中心的技术可以使人完全在自愿的基础上从事有教育意义的自我实现的劳动,使人从劳动中解放出来。
对人和技术的关系,芒福德认为技术只应该是人类谋求幸福生活的手段,而不是奴役人的工具,技术发明并不是人类生存的唯一目的,评判人类生物性和社会性的最后标准是创造性而非对自然的征服。总之,芒福德试图改变单一技术的野蛮文明,来恢复人在技术发展中的主体地位,实现人和技术的协调发展。
二、马尔库塞的新技术
赫伯特·马尔库塞(H·Marcuse)是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理论的创始人之一,对技术的批判是其社会批判理论的主要内容,并且这一批判是建立在他对人的理解、服务于人的解放目的基础上的。
马尔库塞对当代工业社会的分析和批判,一个很大的特点是把它作为一个与人性不相容的病态社会,即“单向度的社会”来看待的,这个社会最大的病症就是技术理性在其中占据了统治地位,技术与人的自由、幸福相对立。技术越进步,人的本性就越受压制,这种压制日益渗透到政治、经济、教育、日常生活及人的内心世界等各方面,人已成为一种只有物质生活而无精神生活的“单向度的人”,这样的人已然丧失了合理地批判社会现实的能力,丧失了理性、自由、美和生活的欢乐的习惯[3]。
马尔库塞认为,在工业社会里,技术的高度发展不仅操纵着物质生产过程,而且也加强了对人的心理、意识的控制,使人屈从于物质需求。技术已经取代传统的政治手段而成为一种新的控制形式,随着技术的发展,其意识形态的控制越具影响。人们在由技术既定的生活、需求、强制的社会环境中生存,丧失了人成其为人的内在自由。技术的发展使自动化实现成为可能,社会从而变成了一架巨大的机器,人沦为一个功能性的零件,机械化、自动化使得技术对人的异化现象日益突出,使人成为“可有可无的存在物”。
对工业社会的强烈批判并不表示马尔库塞持悲观主义态度。他认为,在一种全新的社会、政治、人道和美学条件下,一种“替代的”新技术是可能的,它可以打破现存技术的统治,使人得到最终解放。在马尔库塞设计的这种新的技术发展模式中,技术发展是在人的合理控制下,即以价值理性作为合理性的基础,摒弃那种技术至上的浅薄的乐观主义,他倡导通过对技术发展目的的探求,在技术中植入一种新的价值观,根据这种价值观,人的全面发展以将人从被压抑的状态下解放出来作为科学技术发展的根本目的,同时他深谙人的解放并非“物质—技术”层面的解放,而是“生存—存在”层面的解放,人的解放的根本标志和现实途径是以“艺术—文化”为手段的“心理—本能”压抑的消除。因此马尔库塞将新技术定义为:它拥有新的设计,是建立在理性的指导之下,服务于新的目的,“这种新的目的,作为技术的目的,将在设计中,在机械的构造中,而不是在机械的使用中发挥作用”[4]。这种新技术摆脱了一切妨碍人类需求的满足和人类的全面发展的桎梏,以一种新的方式接触自然和人类,充分实现人在自由活动中的本质。
三、弗洛姆的技术的人道化
德裔美籍著名思想家埃利希·弗洛姆(Erich Fromm)综合了马克思早期的异化理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等理论,提出通过确立一种“人道化的技术和人道化工业社会”来把他所称之为“不健全的、病态的”社会促成一个“健全的社会”。
在弗洛姆看来,这个病态社会的根源就是在于技术的非人道化的发展,现存的技术系统之所以具有一个非人道化的前景,并向一个没有人性的机械化社会推进,究其缘由是它建立在两个坏的指导原则上,即“凡技术上能够做的事情都应该做”和“追求最大效率与产出”[5]。第一个原则迫使人们在价值理性上不断退让。休谟在《人性论》中提出要严格区分“实然”和“应然”两类命题,认为这两类命题不能互推,换句话说,就是技术上能够做到的但并不一定就是应该去做的,我们虽然掌握了克隆技术,但克隆人却是不合理的,不应付诸实践的。显然,一旦这一原则被普遍认同接受,那么人文主义传统所发展起来的一切价值就会被废黜,只剩下技术理性的无限膨胀;第二个原则使人沦为总体的社会效率机器中的一个丧失个性的零件,整个社会只追求量的最大化,而无视质的问题或增加量的终极目的的问题,社会合理性的指标不是增加着的消费而是增加着的生产,量的方面阻碍了其他的方面,导致整个社会的不平衡。
为此,弗洛姆提出建立“人道化的技术”和“人道化的工业社会”的设想,指出这种技术及社会应“以人的充分发展为中心,而不是以最大限度地生产和消费为中心”。“人道化工业社会的总目标则可以这样说明:我们社会中之社会的、经济的和文化的生活,依它激发和增进人的活力而不是损害它的方式改变;增强个人的活力而不使他们消极被动和变成一个接受性的人。”[5]这就是说,是人,而不是技术,必须成为价值的最终根源,是人的最优发展,而不是生产的最大化,成为所有计划的标准。
四、马克思的未来劳动分工的设想
19世纪,马克思在批判地继承前人思想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人文主义思想,并以此思想为指导,对科学技术本身的种种异化现象进行了深刻地揭露和分析。马克思指出:“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财富的新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源泉。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6]这就是说,科学技术的异化首先就表现为科学技术与人的对立——科技是由人所创建、发明并加以运用的,但科技的发展和应用却往往反过来危害人和社会本身。
马克思为我们指出了消除科技异化的一个正确方向,即提出了对未来劳动分工的设想。马克思认为,人的发展应该是“全面”、“自由”、“充分”的发展,并且真正的人的发展应该是全社会的每一个人的发展,而不能只是一部分人的发展,因为“一个人的发展取决于和他直接和间接进行交往的其他一切人的发展”。他提出,用那种把不同社会职能当作互相交替的活动方式的全面发展的个人,来代替只是承担一种社会局部职能的局部个人。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每个人都有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动范围,这个范围是强加于他的、难以超越的,只要他不想失去生活资料,他就只能是这样的人;而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任何人都不再有固定的活动范围,每个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7]。因而,“我有可能随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8]。马克思把未来的劳动分工视为人类真正获得自由的途径,时刻关注着人与社会的全面发展,正是体现了人文关怀的基本精神。
五、结语
技术的巨大成果并不能掩盖其种种缺陷,随着这些缺陷日益彰显,引起了众多西方人文主义学者的深思,他们从不同的视角批判现代技术使人异化的种种现象。芒福德反对的是把人视为工具制造和工具使用的动物的概念;马尔库塞反对的是把理性工具化的倾向;弗洛姆反对的是渗透在技术系统中的基本原则;马克思反对的是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技术分工。
对技术的人文反思愈来愈成为当代思想界的一个重要现象,无论前人亦或今人,对技术人文化目标的设想都是以人为本,以人的全面发展为核心,然而这些设想还只是一种建立在批判思考基础上的“逆向的”理想化设计。要使技术人文化真正实现,而不致落入乌托邦的幻想中,在实践层面便体现为技术的人文化,先哲们的思想恰恰成为技术人文化立论的思想源流,为技术人文化理论合理存在提供理论根据。
[1]兰毅辉.科学技术的研究、发展和应用要以人为本[J].科学研究,2002(4):154.
[2]Lewis Mumford.Technics and the Nature of Man[A].C.Mithcham,R.Mackey.Philosophy and Technology[M].New York:The Free Press,1999:76,82.
[3]高亮华.人文主义视野中的技术[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66.
[4]Herbert Marcuse.One Dimensional Man[M].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 Ltd,1964:93.
[5]Erich Fromm.The Revolution of Hope:Toward a Humanized Technology[M].New York:Harper&Row,1968:32,91.
[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775.
[7]何立松.双刃剑的困惑:技术价值的分析[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2:299.
[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