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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海碑刻问题研究三题

2012-08-15郑学军

关键词:定海

郑学军

(舟山市文物管理办公室,浙江 舟山 316000)

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定海是用无数先辈心血积淀而成的,这里既有以和平方式传承的文脉,亦有用战争方式抛洒的热血,它们一起凝聚了古城的厚重。它们之中有不少是直接用碑刻的方式书写的,其中,定海碑刻雪交亭碑和义士李先生殉难处两块碑刻对两位将领的事迹有所记载。但我们发现有关二者的内容与相关史实有所出入甚至有错误,本文拟对这两个问题予以辨析。

一、雪交亭碑与张肯堂就义地点辨析

张肯堂(?-1651),字载宁,号鲵渊,明末松江府华亭县人。天启五年(1625)中进士,出任濬县知县。此后官运亨通,至崇祯十四年(1641)累升为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清顺治二年(1645年),南都破,南明唐王在福州即帝位,张肯堂任为吏部尚书,掌都察院。张肯堂请求招募水师,由海道抵江南,组织义军,但为郑芝龙私心所阻。次年,唐王政权覆灭,张肯堂漂泊海上,历经艰苦,坚决不降清。清顺治六年(1649年)张肯堂至舟山,被鲁王拜为东阁大学士。张肯堂多方与江南抗清义军联系,从事反清复明的斗争。顺治八年(1651),清兵乘大雾,攻占螺头门。鲁王出逃海上,嘱咐张肯堂固守定海城。张肯堂率军民坚守抗战十余日,城始破。肯堂在家中衣蟒玉整衣冠,南向而坐,从容赋绝命词,词毕自缢死,一同赴死者还有妻女门人,合二十七人。

雪交亭原位于舟山定海城关书院弄定海二中校园内,为南明大学士张肯堂所建。清军破定海城时,张肯堂自缢于此亭下。今亭毁碑存,现藏舟山市博物馆。雪交亭碑,石质,由碑身、碑座两部分组成,通高约1.55米,碑身高1.43米,宽0.68米,厚0.13米,碑座高0.12米。碑阳正中竖刻“雪交亭故址”五个正楷大字,左下竖刻一行小字“道光甲午岁季冬月南胜庄中正立”,字迹尚清晰。由此可知,该碑立于道光甲午年(1834)冬季的第四个月,即农历十二月,立碑者为南胜之庄姓名中正者所立,据查,今舟山定海区大丰镇确有一村名为南胜。《定海县志》记载“道光十八年(1838)立碑于亭”,或是误记。

张肯堂是自经而死,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对这一问题的争论主要集中于张肯堂自经的地点到底是在“雪交亭”还是“中堂”。

首先看“雪交亭”说。大多数文献都支持这种观点,即张肯堂是在雪交亭中自经的。何谓雪交亭?“雪交亭者,前阁部云间鲵渊先生张肯堂之舍馆也,在翁洲城内。亭前,树梅梨二本,因以‘雪交亭’名。”[1]306“雪交亭者,满院梨花,肯堂平日读书处也。”[2]

和张肯堂同处一时期的闻性道是这样记叙的:“辛卯秋,洲城不守,公率妾、妇、女投缳此亭者七,而门人苏兆人与焉,暨臧获从死者,合二十有七人……(苏兆人)随与公弈,弈半,欣然起,遍视缳所大笑,曰:‘待某试之。’一系而绝。公肃衣冠拜之,曰:‘寅侯需我同行。’题《绝命诗》于绯袍,悬亭之正左。眷属以次,而偕继之以臧获。”[1]306

李聿求的《鲁之春秋》对张肯堂自经的经过写得很详细,如在目前。“及晨,肯堂衣蟒玉,南向坐雪交亭,令家属先死,抚其孙茂滋曰:‘汝不可死,其速去。’肯堂方自缢,或报仪制主事苏兆人缢庑下矣,肯堂急呼酒酹之曰:‘君少待我!’乃复自缢于亭中之梁,时九月初二日也。”[3]71

李延昰《南吴旧话录》:肯堂“亦洒然就缢于亭之中梁”。[4]《舟山历史名人谱·张肯堂》:“肯堂乃从容赋绝命词云(词略)词毕,自缢于院左之雪交亭。雪交亭满园梨花,系肯堂平日读书处。”[5]《定海县志》载“雪交亭碑在城关书院弄定海二中校园内。明大学士张肯堂建,亭旁植一梅一梨,枝条相交,故名‘雪交’。清军破城时,张自缢亭下。道光十八年(1838)立碑于亭。今亭毁碑存,藏舟山博物馆。”[6]今人王自夫也同意“张肯堂自缢于雪交亭。”[7]

其次是关于“中堂”说。此说只见于《舟山始末》一卷,它认为张肯堂是自经于中堂,再移尸于雪交亭下的。见《舟山始末》:“九月初二日,城陷,及衣冠向天拜曰:‘肯堂今日无君可事矣。’取印剑投于河,就中堂自缢,妾四人从旁俱缢。公初到时,因城北隅有陈氏废圃,多梨杏修植之,创草亭于中,扁曰:‘雪交’,殁后,移尸其下,焚而藏骨焉。”[1]176

对于这两种说法,究竟哪一种更可靠?我们认为前者即张肯堂自经于“雪交亭”的说法更为可信。

首先,闻性道是诸人中最可能接近事实真相的。闻性道(1621—?),字天迺,号惢泉,浙江宁波鄞县人。与张肯堂(?-1651)生活的年代极为接近;明时,鄞州定海均属宁波府,因此两人地缘上也相近。两人生前是否有过交往,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张肯堂阖门赴死之时,闻性道正在定海,听闻此事后,立即赶往看视,并与定海的诸生谢贵昌及普陀僧人心莲等,募集乡民收敛张肯堂一家尸身,因为寻不到棺木,只好将其火化后将骨灰贮于三大瓮,葬于雪交亭侧,后又移葬于普陀茶山。闻性道为张肯堂归敛尸身,为此特撰《雪交亭藏瓮记》以记之。闻性道是归敛张肯堂尸身的主持者,因此,相比其他著述者闻性道更清楚张肯堂死去的情形,他的说法也就更能取信于人。此为一证。

全祖望《明太傅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张公神道铭碑》中对闻性道诸人归葬张肯堂一事也有记载,且与闻性道所记恰好可以互相印证:“大兵至其家,至所谓雪交亭下者,见遗骸二十有七,有悬梁间者,亦有绝缳而坠者,其中珥貂束带佩玉者则公也。庑下亦有冠服俨然者,则公之门下也,仪部苏君兆人也。”古人历来重丧葬,对撰写神道铭碑是很慎重的,全祖望所撰可佐证闻性道之说。此为二证。

闻性道其人辞博学鸿词荐,多次参与地方史志修撰工作。康熙十七年(1678)曾参与编修《宁波府志》;康熙二十二年(1683),江源泽知鄞县,聘闻性道编纂县志,越两年康熙《鄞县志》成。《鄞县志》王掞撰序云:“发凡起例,别具卓识”,“其载事也核,其临文也慎。”[8]对闻性道的史志编撰工作给予高度评价。闻性道载事“核”,临文“慎”,文品颇佳,当不至于对张肯堂赴死的情形胡编乱造。朱增绪也认为,“惢泉所记当不自误……惢泉此记,如苏兆人字寅侯,及与公弈,弈半,视缳大笑,皆足补全氏(笔者注:即全祖望)之缺”。[1]307此为三证。

其次,张肯堂的遗诗《临绝题雪交亭》,似乎就已经暗示了其自经的地点。此诗乃张肯堂自经之前写的绝命诗。试想,肯堂在忧愤绝望中在“院左”的雪交亭题完绝命诗后,特地回转至中堂自经的可能性不大。

《舟山始末》属明季野乘,记载了南明监国鲁王朱以海起义舟山之故事,对张肯堂着墨颇多。作者不明,著书年代也无考,只有抄本流传于世。谢国桢所辑《晚明史籍考》也没有将此书录入,该书是否属于信史不敢妄断,而对于张肯堂自经于中堂一说,除此书外,未见有此说法者。原因可能有二:一来该书只有抄本存世,流传不广,二来或许她人对“中堂”之说并不认同。

二、义士李先生殉难处碑文勘误

在定海区留方井西侧,旧有一池名方河,清道光二十年(1840),李昌达任军营书记,英军破城,李不屈投河自尽,次日其妻房氏随殉。同治七年(1868)六月邑人谷兰亭立碑。该碑坐西朝东,砖石结构,由碑顶碑身组成。碑亭通高3.55米,宽1.5米。碑顶用砖砌成,呈歇山顶状,屋面盖小青瓦,屋脊饰连球;碑身为石质,高1.9米,宽0,75米,厚0.15米,碑额两行横书“义士李先生殉难处”八个楷体大字。碑文9行直书,凡134字,记载李昌达生平及立碑始末。

义士李先生殉难处碑文有记:“庚子六月六日英法兵围定城”,有误。

李昌达义士殉节的定海保卫战是属于鸦片战争中的一场。1840~1842年的鸦片战争是英国挑起的旨在维护鸦片贸易合法化和打开中国市场的侵略战争,又称中英鸦片战争。在史书中没有法国直接参与战斗的记载。事实上,法国也根本没有参加第一次鸦片战争。在英军中,并不是没有其它欧洲国家的人员参与其中,如他们的翻译郭实猎,但郭实猎是一位德国传教士,与法国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法国在明末清初之际就与中国建立了联系。1685年法国“太阳王”路易十四派遣洪若翰、李明、白晋、张诚、刘应、塔夏尔(塔夏尔后来离开了中国)等5名耶稣会士来华,这是官方明文记载的法国的访华使节的记录;1698年,第一艘法国商船“昂菲德里特”号驶抵中国,对华贸易从此开始。然而,直至1840年中英战争爆发,法国在华的势力和影响始终没有什么进展:一则17世纪曾活跃一时的法国传教活动到18世纪20年代发生所谓的“礼仪之争”后即逐渐衰落;二则在对华贸易方面,法国在英法七年战争期间,海外的许多殖民地被英国夺取,对东方贸易受到打击,对华贸易也就一蹶不振。清政府实行“闭关”政策,中国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也是中法贸易发展缓慢的原因。来华的商船一年中通常仅1至4艘,且非每年都有。

鸦片战争爆发后,作为英国邻居和老对手的法国一直密切注视着战争的发展,但未有直接参与战斗的举动。1844年8月,拉萼尼使团来华谈判贸易问题,很顺利地于10月24日同清政府缔结了《黄埔条约》,攫取了英美条约中所有待权,并添加了有关宗教利益和文化影响的新内容。这标志着法国的对华政策实现了从窥视到加入侵华行列的转变,并于第二次鸦片战争中与英国结成侵略中国的伙伴。所以,义士李先生殉难处碑文中的“英法兵”应为“英兵”。

三、对张肯堂和李昌达的评价问题

对于张肯堂与李昌达的评价一直以来受到后人的纷议,褒贬不一,主要有以下几种看法:

第一,充分肯定。对张肯堂而言,对其充分肯定者居多。《明史》将张肯堂列入“列传”,并为他详细作传,这是官方记载对他的肯定。《鲁之春秋》为其作传,并作出“抗守弹丸,阖门自尽,可谓能担荷万古之纲常,千秋名教矣”[3]72的高度评价。闻性道为张肯堂作《雪交亭藏瓮记》,引述乔钵的话评价肯堂,“祇留山外月,独照水中天。一日分今古,千秋改岁年。”[1]306全祖望为张肯堂作碑铭,《明太傅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华亭张公神道碑铭》,原植于普陀山后山张肯堂墓前。碑铭曰:“顺治八年辛卯九月,大兵破翁州,大傅阁部留守华亭张公阖门死之。大兵入其家,至所谓雪交亭下,见遗骸二十有七,有悬梁间者,亦有绝环而坠者,其中珥貂束带佩玉者,则公也。……呜呼!荒山野冢,非有石麟辟邪翁仲之仪也,非有墓田丙舍之寄也。然则百成之倦倦于此,其亦重可感也。”[9]在《胜朝殉节诸臣录》也可以找到关于张肯堂的记载:“张肯堂大义能明,忠谋素蕴,崎岖渡海,慷慨捐生,今谥忠穆。”[1]173黄宗羲,高宇泰因感怀张肯堂的节操,将张肯堂雪交亭前的梅梨分别接种于江边,甬上,“至今二郡亦皆有雪交亭。……曰:‘是唐宰相鲁公之阡兮。’”[1]313高宇泰还以此将自己的著作名为《雪交亭正氣錄》。范香国为张肯堂作《回四明》:“报国仓皇殉阖门,雪交亭畔仰忠魂。纲常自系千钧重,似续仍堪一线存。刀斧营中能破械,波涛海外送归轮。多君谊在王成上,未有生前付托言。”[1]313

对李昌达的肯定从其碑文和后世诗作中亦可看出。“义士李先生殉难处碑”上的碑文表彰李义士夫妇“义夫节妇堪悯堪怜!”[10]今人方牧先生为其作诗《义士李先生殉难处》,云其“千古高风不啻秦”。[11]

第二,对张肯堂的部分肯定。方牧先生认为张肯堂舍身殉国的行为“可以同唐代张巡、许远守睢阳,南宋李庭芝守襄樊,以及在他之前史可法守扬州媲美,一脉相系”,但同时也对他的一些做法斥批评态度。对其生活作风:“已过天命之年,尚拥有四个小妾,便是‘寡人有疾’的确证。”对他命家属先死的行为也提出异议,在《张肯堂雪交亭两首》诗中写到:“满门忠烈惨无伦,幼妇何曾犯逆鳞?”[12]

从上面的评价中可以看出,人们对爱国英雄,特别是民族英雄发出了由衷的赞美之情,其碑就是为了表彰他们英勇抗敌、不屈殉节的忠义的最好见证。尽管也有对于张肯堂的个人生活及其使幼妇同死之做法持有异议者,但如果我们把这种现象纳入当时的时代语境中予以实事求是的考证,可能这些做法也并无任何问题,相反可能会成为时人讴歌的对象——尽管它与我们今天的道德与社会格格不入。

[1]朱绪缯著.凌金祚点校注释昌国典咏[M].舟山市档案局馆,2006.

[2]翁洲老民.海东逸史[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47.

[3]李聿求.鲁之春秋[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

[4]李延昰.南吴旧话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33.

[5]胡连荣.舟山历史名人谱·张肯堂[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69-70.

[6]定海县志编撰委员会.定海县志[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4:701.

[7]王自夫.张肯堂的最后岁月[M]//舟山文史资料第八辑文史天地.北京:北京文津出版社,2003:395.

[8]陈光贻.稀见地方志提要[M].济南:齐鲁书社,1987:7.

[9]阿能.全祖望诗文传舟山[EB/OL].(2008-01-26).http://www.zhoushan.cn/hywh/qdsh/200801/t20080126_305133.htm.

[10]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鸦片战争在舟山史料选编[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594.

[11]方牧.义士李先生殉难处[M]//文人笔下的定海风光.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182.

[12]方牧.雪交亭情思[M]//浙山越水普陀潮.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5:172-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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