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海洋文化的前世今生(二)
2012-08-15方牧
方 牧
(浙江海洋学院人文学院,浙江舟山 316000)
四、行帮商会,同舟共济
自从周秦以来,中国建立起以封建宗法制度为内核的稳定的社会结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听天由命,安土重迁。几乎每个乡社都是聚族而居,各立宗祠,供奉祖先牌位,排辈论次,以亲族血缘为联系纽带,尊崇天地君亲师,从事农耕渔林牧,恪守本份,互助共济。秦代实行郡县制,官府行政只到县令一级,乡镇实行宗族为本位的地方自治。一般民事纠纷不是到公堂,而是到祠堂排解,依据乡规民约或传统风俗习惯,由宗姓耆旧主其事。浙江历代都实行这个制度,无论大村小庄,祠堂与私塾是当地最鲜明的文化标志。家家户户张贴的春联也大同小异,常见的有“耕读传家久,诗礼济世长”、“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总体上属于中原河洛文化的翻版。农业最直接的衍生物是手工业,农民不少人都掌握一二门手艺,以作为农业的补充,家传师承,有的则改行为手工业者。随着商品的流通,经济的发展,在农业社会的母胎里逐步孕育了手工业社会。
浙江奇山佳水,藏风聚气;郁草茂林,负阴抱阳;就地取材,应有尽有。兼之浙江人心灵手巧,有较高的文化品位和审美眼光,一竹一木,一土一石都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制作成实用、精美的手工业产品,逐步形成一种种工艺,一门门绝学,有的还成为一方地域名物的标志品牌,如杭嘉湖的丝绸,宁波的越窑,东阳的木雕,青田的石刻,温州的瓯乡,西湖的折扇、绸伞……无不尽善尽美,巧夺天工。隋唐以后,浙江的手工业百业俱兴,金属冶矿业、制瓷业、丝织业、麻织业、造船业、煮盐业、榨糖业、制茶业、酿酒业、造纸业与雕版印刷术以及木器竹编、髹漆碾玉等工艺都走在全国前列。白居易《缭绫》诗云:“应似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织者何人衣者谁?越溪寒女汉宫姬。”白居易又有《杭州春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柿蒂花乃名花,梨花春是佳酿,此亦可见杭州手工业与商业之盛。到了宋代,杭州的手工业分官营、私营两类。官营规模较大,分工很细,工、匠少则数百,多则逾千。私营门类很广,专业性强。据吴自牧《梦梁录》所载,就有碾玉作、钻卷作、箟刀作、腰带作、金银打鈒作、裹贴作、铺翠作、裱褙作、装銮作、油作、木作、砖瓦作、泥水作、石作、竹作、漆作、钉铰作、箍桶作、裁缝作、修香浇烛作、打纸作、冥器作等二十二种。杭城内外,作坊林立,车马船运,不绝于途。另一方面,手工业促进商品经济的活跃,市廛商铺的兴旺与城市人口的集聚。南宋杭州人口猛增至三十万户,以户均五口计,当在一百五十万人以上。吴自牧《梦梁录》云:“杭州之外城,南西东北各数十里,人烟生聚,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铺席骈盛,数百经行不尽,各可比外路一州郡,足见杭城繁盛矣。”手工业与商业也带动了杭州城市文化娱乐业,茶馆酒楼,勾栏瓦肆,车水马龙,接首连尾,日日管弦,夜夜歌舞,巨宦富商,一掷千金。蒋捷《女冠子》词云:“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难怪当时就有人把杭州称之为“温柔乡”、“销金锅”。
及至元明,随着海外商品与西洋文化的进入,新的生产力改变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形成城乡二元格局。传统的农业社会与新兴的手工业——商业社会兼融互补,为浙江的海洋经济与海洋文化增添了重彩浓墨的一页。著名的古典白话小说《三言》、《二拍》有大量篇幅叙述手工业者、商人、娼妓乃至贩夫走卒、江湖艺人为主角的故事,反映处于资本主义萌芽阶段的商品经济与市民生活,其中有不少发生在浙江。著名的如《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等。前者裴、孙、刘三家都是城市平民,后者是妓女与小贩,人物刻画得有血有肉,故事演绎得有声有色。另一个名篇《崔待诏生死冤家》(又名《碾玉观音》)写杭州一名碾玉工人崔宁与一个装裱铺少女璩秀秀的生死爱情故事,不仅私托终身,而且人鬼相恋。而卖油郎秦重化了一年多时间积攒十两银子去会见花魁娘子,以求一夕之欢,岂料花魁酒醉呕吐,竟侍候了一宿。马克思说:“货币是市民阶级的巨大政治平衡器。凡是在货币关系挤了人身关系和货币关系排挤了实物贡赋的地方,封建关系就让位于资产阶级的关系。”这段话只是相对封建的人身依附关系而言,在璩秀秀与花魁女身上体现了金钱之外对自由、平等的渴望和人性的闪光。这与14世纪至16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几乎同步。欧洲在14世纪开始,到15世纪进入世界大航海时代,由于城市手工业市场和商品经济的发展,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在封建制度内部逐渐形成。新兴的资产阶级为了反映自身的利益和要求,提出人道主义,即人文主义思想体系。这一思想体系也就成为海洋文化的核心内容,推动了文艺复兴运动,结出了灿烂的思想果实,并在文学、雕塑、音乐、建筑等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
手工业——商业社会在改变人们观念形态的同时,也悄悄地使社会结构发生了变化。手工业是作坊式的集体经营,其成员不问姓氏,皆为兄弟;商业流通把范围更扩大到三教九流、五湖四海。他们分行立业,成立帮会,共谋发展。浙江是著名的“百工手艺之乡”,多能工巧匠,多独门绝艺。浙江又多通都大邑,水陆交通便捷,多行帮,多商会,同业称“公会”,开辟各地货源,广招天下客商,即所谓“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有的行帮在外乡也成立公会,明文建立帮规,有严密的组织纪律。各行帮共同尊崇、祭拜的是关公与财神爷,因为关公重义,财神生利。“义”乃团结合伙的象征,又是行走江湖的规矩。他们对“义”的一种诠释叫诚信,所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当义与利相矛盾的时候,往往舍利而取义,其认知与儒家不无相同之处。浙江商人坚持一贯的爱国爱乡传统也是“义”的泛化。
浙江行帮还有三个庞大群体:一是盐民盐商,浙江为海盐著名产地,沿海遍设盐场,历来为贡盐首选,盐商行帮在地方有很大势力。仅以浙江岱山为例,雍正朝有盐商方一元在岱山设“公”、“盛”、“丰”、“济”四盐厫(仓库),后又增设“板”、“北”、“剪”、“水”四盐厫,专收岱盐,年收购量达五百万斤,购销一条龙已形成产业链。
二是渔民,浙江的渔业人口约占总人口二成,沿海港口渔船、货船云集,桅樯林立,都设有渔行或同业公会,船上则以船长(老大)为首。船长是一船权威的化身,令行禁止,肃然无犯。浙江诗人陈山在海岛采风时所写《蝶恋花·老大》词云:
屹立船艄抡大斧。倒捋胡须,气势赛盘古。大海平摊书一部,天文地理如家谱。
进退速徐能用武。喝令归航,打点功劳薄。风暴欲来心有数,晚霞俨若胭脂虎。
三是伎艺人员。唐代长安官设教坊、梨园,宋代汴京更重声色歌舞,到了杭州尤为热衷,点缀升平气象。周密《武林旧事》第六卷《诸色伎艺人》开录当时杭州演艺界分类细目与艺人姓名,计有“御前画院”、“棋待诏”、“书会”、“演史”、“小说”、“影戏”、“小唱”、“鼓反”、“杂剧”、“弹唱”、“覆射”、“杂技”、“傀儡”、“角牴”、“相扑”、“举重”等53个细目,有名有姓的艺人506人。而这些仅仅是周密“于故家遗老得其梗概”,行帮内部从业人员当数倍、数十倍于前者。
以上行业帮会打破农业社会的封闭保守,逐步改变浙江社会结构与性质。及至近代,欧风美雨与科学技术西来,浙江潮送留学生东渡,车轮辐辏,舟船云集,港口通衢,楼宇矗天。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浙江的民营经济领先全国,走向世界。《海国图志》作者魏源有诗云:“江潮竖至一线催,海潮横至如阵排,前阵方送日本至,后阵又自琉珠回。天阵地阵相压催,龙战鲸鏖万古雷……”浙山越水钱江潮,横绝天地,通江连海;中华崛起,舍我其谁?
船是浙江沿海乘风破浪的形象标志,又是建构文化心理的精神寄托。经历几千年水路云程与狂风暴雨,穿越无数处激流漩涡和险滩暗礁,浙江人早就形成“同舟共济”、“同船共命”的重要共识。行业帮会的成员们都十分明白这个道理。如渔谚所云:“海水有相逢”、“水涨船高”、“大海不嫌水多”、“没有十全人家,只有十全船家”、“渔民好朋友,香烟加老酒”、“一人难以背船过海”、“不要黄金白银,只要万众一心”、“五指伸开,不如拳头捏紧”、“想吃大鱼,大家结网”、“网里有鱼碗里满”……船夫拉纤,齐心协力;渔民出海,生死相托。江河湖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落水救人,天经地义。同舟共济一词最早见于《孙子·九地》:“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共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盛唐诗人孟浩然《渡浙江问舟中人》诗云:“潮落江平未有风,扁舟共济与君同。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明代浙江小说家凌濛初《二拍》第一卷写商人文若虚在内地贩运,几经挫折,有一次带了一批“洞庭红”(桔子)出海,竟获重利;归途又在荒岛获得珍宝,发了大财。他把部分财富分给同船客商与经纪人,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同舟共济。浙江人从事商业运输,经常走水路,十分看重交际和缘分,曾有“七世修来同船渡”一说。那些海客舟子,见多识广,信息灵通,往往会把一些海外奇闻与商机与人分享。后来,同舟共济的涵意又有所扩大,泛指一切共同的利害关系,小而言之曰“利”,大而言之曰“义”。有一首歌词写得好:“同舟共济海让路,号子一喊岸靠边”,把它提升为一种信念、勇气与意志品质。如今,这个词流行海外,美国国务卿希拉里甚至用来比喻中美关系,可谓准确而得体。当年成立欧共体,也正是为了“同舟共济”。这次发生欧债危机,欧共体多次开会,携手援助希腊渡过难关,亦本此义。《圣经·创世纪》记载挪亚方舟故事:上帝因世人行恶,曾降洪水灭世。因挪亚一家行善,维护正义,故命他制造“方舟”,率全家并选所有禽兽各一对避难,才使人类得以留存。世界是比欧洲更大的共同体,地球是比挪亚方舟更大的船,由于经济危机、空气污染、生态破坏、资源衰竭以及战争阴影的笼罩,面临重重危机与灾难,人类更需要发扬“同舟共济”的精神,维护共同的地球家园。
唐代大诗人李白曾多次游览浙江,东涉溟海。他在《估客行》一诗中说:“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譬如云中鸟,一去无踪迹。”估客即商人、海商。风浪无情人有情,那些云中的飞鸟或也是凭借挪亚方舟获救的,能不合群结伴么!
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福建人林则徐因在广州禁烟抗英,被清朝政府免去钦差大臣和两广总督职务,到浙江筹划海防。1841年暮春时节,他登临杭州六和塔题诗云:
浮屠矗立俯江流,暮色苍茫四望收。
落日背人沉野树,晚潮催月上沙洲。
千家灯火城南寺,数点归帆海外舟。
莫讶山僧苦留客,有情江水也回头。
这个被誉为近代中国“睁眼看世界第一人”的历史人物,此时鸦片战争硝烟未散,面对苍茫的海天与脆弱的海防,欲哭无泪,欲说还休。浙江与福建在历史上是山海共同体,清朝置浙闽总督。借用林则徐一副名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或可概括浙江人与福建人的强悍豪放的气质与海洋文化的秉赋。“有容”是山海的大气、爽气、灵气,“无欲”是百姓的正气、义气、侠气。浙江人兼有山的浑厚与灵秀,海的恢弘与宽容;山的刚毅与勇悍,海的谦卑与机变,乃至山的丰美与纯朴,海的多元与开放,山的风雨不动,海的潮涨潮落……从历史变迁看浙江山水,正如一则禅语开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万变不离其宗,举其荦荦大端,浙江海洋文化如李白与杜甫的诗“海客谈瀛洲”、“篇终接浑茫”,可以概括为四个重要特征:
首先是奋斗精神。精卫填海,大禹治水就是浙江人最初的奋斗、创业的象征。“会稽乃复仇雪耻之乡”,当年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恢复越国的事迹,深深铭刻在稽山鉴水的记忆。浙江人立足山海之间,沿海居民以海为田,以渔为生,比内陆人需要付出更多的汗水,承担更大的风险。那层层叠叠向岸线延伸的海塘,都是一次次战胜海浸拓展土地的记录,那沿海大大小小的港口与城市都是一代代聚集人气畅通物流的标志,那密密麻麻的桅樯都是屹立海天之间大写的“人”字。十世纪的吴越国钱氏虽然只存在三世72年,却是这一历史时段最安定最繁荣的地区之一,号称“境内无弃土”,“半米十文”,“航海所入,岁贡百万”。在此后的一千年里,浙江虽迭经战乱,火燹兵劫,水旱灾害,仍能一次次从废墟中站立起来,抚平沧桑,重建文明。浙江人秉承古越人之风,历代多忠臣义士,重气节,轻生死。明初大儒方孝孺先生,有“台州人的硬气”,被朱棣诛杀十族而不屈无悔。当清兵铁蹄南下,浙江士民多反抗死节者。1651年清兵攻陷舟山之役,军民殉难者万八千人,葬同归大域,联云:“水火刀兵顷刻,忠烈节义千秋。”也许是青山多烈风,大海多骇浪,近代以来,浙江维新与革命的风潮激荡不已。浙江人对生的追求,对死的皈依别有一种境界,使生命增添一种悲剧色调。章太炎的文章“所向披靡,令人神旺”。秋瑾的诗词“朗丽高亢,有渐离击筑”之风。乃至和尚诗人苏曼殊也高歌“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君”之句。艾青在《献给乡村的诗》中写道:“他们衣襟遮掩着怀里插着尖长快利的刀子,/那藏在套里的刀锋,期待着复仇的来临。”另一个浙江人鲁迅说:“我们听到呻吟,叹息,哭泣,哀求,无须吃惊。见到酷烈的沉默,就应该留心了。”酷烈的沉默呼唤革命的暴风雨。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药》等醒世之作,便是一阵阵惊雷闪电,一声声呐喊呼号。继孙中山创立兴中会,秋瑾与徐锡麟在浙江成立光复会,怒涛澎湃的浙江潮影响全国,浙江成为革命党人的摇篮之一,浙军也成为辛亥革命的一支精锐。五四运动兴起张扬民主与科学,浙江开风气之先,青年学生不是投身革命,便是实业救国,在文学、教育、科技、经济、商贸、气象、艺术、医药与桥梁建筑等各个领域都有十分骄人的成绩,那些灿若星斗的姓名将伴浙山越水同辉,与天地日月不老。尽管从阿Q的“我要革命”到假洋鬼子的“咸与维新”,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浙江人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则与时俱进,与世长存。
其次是包容气魄。浙江山环水抱,地负海涵,表现了宏大的包容气魄。古代越人饭稻羹鱼,习水使舟,便是南方许多族群的集合体。由于中原战乱,历代都有大量北方移民定居浙江,与当地的文化习俗交融。公元六世纪,北方人孙策、孙权到江南建立吴国,不久晋室东渡,河洛大族谢安、谢玄先迁南京朱雀桥,后定居会稽(今浙江上虞),其裔孙著名诗人谢灵运曾任浙江永嘉太守。如今浙江一些大姓的宗谱都可以在京洛一带找到渊源。唐代随着南北大运河贯通,大批商旅涌入,船流、物流、人流川流不息。南宋建都临安,人称“小齐鲁”,“万商所聚,百货所殖”,“东眄巨浸,辏闽粤之舟橹;北倚郭邑,通商旅之宝货”。浙江人开放,不封闭,不排外,没有门户之见,没有土著与客家之分,浙江是移民社会,却没有客家人。被称为“西湖三杰”的岳飞、于谦、张苍水,有两个来自外省,无分畛域,一例祀奉。一个岛上的住民,方言各别,风俗迥异,也无分彼此。五口通商以后,西方的传教士和客商舶来科学技术与洋货,浙江人实行“拿来主义”,为我所容,更为我所用。上海有三分之一是浙江人天下,虽华洋杂处,却如鱼得水。这种开放、务实的心态正体现了海洋文化的包容气魄。在宗教领域则书院与伽蓝共存,教堂和道观不悖,甚至在同一地同时供奉孔子、释迦与老子,对西方的基督教也不排斥。浙江人聪明、睿智、善于思考,历史上有过许多思想家。东汉王充著《论衡》三十卷,发挥古代哲学家“元气自然论”的宇宙观与认识论,提出“天地一气,万物自生”、“知物由学”,批判谶纬迷信,解释万物异同,为一时宏论卓识。也是东汉会稽人赵晔,潜心著述《吴越春秋》、《诗细》等多种学术著作,发挥盛衰之幽微、推论时势变迁之轨迹,有独到之处。唐代浙江人皎然著《诗式》,陆贽改革骈体,开创古文运动,僧人澄观创导法藏正宗,被称为华严宗四祖……皆能融通古今,自成一家。明代大思想家王守仁的心学,吸收佛教禅宗经藏玄奥,把宋明儒学推向新阶段;黄宗羲进一步发扬光大,对天文历法、数学乐律、经史百家以及释道之书,无不研习,开创浙东学派,并提出初步的民主主义思想。及至近代以章太炎、鲁迅为代表的思想家、教育家、科学家、文学家,无不学贯中西,大气包容。曾有“天下人才半浙江”一说,虽夸大也事出有因。
再次是候鸟情结。越人是一个习惯迁徙的民族,曾以大鸟为图腾,出土文物中有不少模拟鸟的形象,雕刻鸟的图案。史载:“大越有鸟人”、“大越是鸟语之乡”、“大越人的祖先是鸟”……由于各种原因,他们的飞翔路线直至两广以及越南。广东海南有疍民一族,终年漂泊水上,在河海为家,也是越人后裔。十六世纪大航海改变了世界版图,促进人口流动。浙江船员、水手、商人与劳工陆续向海外移民,先是前往“南洋”各国淘金,然后又通过马六甲海峡到达非洲、欧洲,使浙江成为著名侨乡,华侨遍布世界各地。十九世纪末叶,清政府派遣留学生赴日本、欧美留学。湖广总督张之洞派遣的留日学生达数千人,以两湖与浙江人居多,秋瑾与鲁迅兄弟皆在其列。浙江人虽迁徙漂泊,却不无怀土恋乡之思,有一种候鸟情结。诗云:“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应该看到,人口迁徙与回归是一种大世界观,把地球作为一种本体,把海洋作为一种载体,车船与飞机作为一种媒体,极大地拓宽了人类的生存空间与思维空间,这与候鸟情结并不矛盾。浙江人大抵勤奋好学,吃苦耐劳,许多人都在海外创业致富,学有专长。学成归国者,在政治、军事、文化、经济、工程技术等方面都卓有建树。有的虽定居海外,仍一代代进行“寻根之旅”。今日,“天下浙商”已成为一面旗帜,浙江学子仍为留学的最佳生源……无论在世界哪个地方,不管是操国语还是讲英语,听到熟悉的乡音,都会认作同乡。
最后是重商主义。近海言商,海洋是商业的天然盟友。伴随海运业的兴起,港口与城市的出现,商品经济如同潘朵拉的盒子,一经开启便无法收回。浙江从隋唐时期开始,一种重商主义的社会思潮悄然兴起,出现街巷市廛、茶馆酒肆、日进斗金、利市三倍的熙熙攘攘景象。“商业利厚,故人冒死以往,不能禁也。”浙江是最早与海外进行商品贸易的集散地之一。近代受到世界经济以及上海、宁波对外通商的辐射,通财利器,生财计利成为普遍时尚,所谓“宁波帮”就在这一背景下诞生。“宁波帮”往往是赤手空拳闯世界,不久便打下一片江山,以其杰出的经营能力造就了中国商业史的百年辉煌。德国学者利希霍芬写道:“沿海有特殊种族,如宁波人。宁波人勤奋,奋斗努力……尤其是商业中的宁波人,完全可以和犹太人媲美。”时至今日,以宁波—舟山港为中心,北有乍浦港、杭州湾,南有石浦港、台州港,温州港。港口经济带动了城市化,带动了工业兴盛与商业繁荣,促进了对外贸易与思想文化的交流……整个浙江以至长三角发达地区,无不以港建城,以港兴市,以港口与世界接轨。2004年宁波港与舟山港联港运作,以港口经济、集装箱运输全面推进海洋经济与海洋文化建设,把重商主义发挥得淋漓尽致。追本溯源,浙江的对外贸易从南宋开始兴盛,元朝设立市舶司,主管海外贸易,以官商为主,也有民间走私。明代朱元璋洪武年间颁布禁海令,重点是浙江及沿海各省,“片板不许下海”,把舟山群岛作为弃地。于是,逐渐有渔民、商贩、罪犯向被弃置的荒岛集聚,在舟山群岛的第三大岛六横岛开辟出一个著名的商港——双屿港,时在十六世纪初中叶,后来被称为“十六世纪的上海”,比澳门、香港开埠早几百年。当时以许栋、王直等为首的中国第一代海商(后来被称为海寇甚至倭寇)在双屿港立埠立市,从事对日本、韩国、南洋各国与欧洲的商品贸易,数量极大,坚持几十年之久。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被浙江巡抚朱纨带兵围剿,双屿港也被填平,王直等人远走日本,浙江的海外贸易到此中断,这是历史的悲剧。笔者在十年前曾有一篇长文《一代海商的悲剧》叙其事。清代中叶“五口通商”以后,浙江的海外贸易再度兴起,民国前后形成规模,也带动了民族工商业的复兴,再度领先全国,上海商帮有一半多头面人物是浙江人。时隔几个世纪,改革开放至今,浙江又雄立潮头,面向世界,提出要建设海洋强省,大力发展海洋经济与海洋文化。如今浙江境内新建了三座跨海大桥,即从上海到舟山的东海大桥,从宁波到上海的杭州湾大桥,从舟山到宁波的舟山跨海大桥,把长三角十几个城市连成一体,与五大洲开展商品贸易与文化交流。风从东方来,鲲鹏展翅,群龙起舞。2010年国务院批准成立舟山群岛新区,得天时、地利、人和之宜,舟山1390个岛屿将焕发新的光彩。目前海洋经济已占有浙江经济总量的半壁江山,海洋文化也显露绝世姿容。一个陆上浙江与一个海上浙江相映生辉。如当年苏轼所说:“江神河伯两醯鸡,海若东来气吐霓”,“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浙江是钱塘江的别称,钱塘江大潮举世闻名,也包括经济潮与文化潮,是天下观潮一绝,怎能不使人感到意气风发,心往神驰呢!
从严格意义上说,在封闭的农业社会里,只存在局部的海洋文化因素,不可能产生现代意义的海洋文化。只有海洋才是演绎海洋文化的舞台,这个舞台是世界性的;没有城市港口的崛起,没有海上商贸的开通,没有跨海文化的交流,只能是闭塞的自然经济农耕文化的一统天下。
荷兰历史学家房龙认为:“历史是地理的第四度,它赋予地理以时间与意义。”海洋文化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而且是一个历史范畴。就整个世界而言,十五世纪开始的大航海,一改农耕文化唱主角的传统格局,打破了世界的分散格局。地理大发现,其实质是商业与市场的大发现,人类自身的智慧与能量的大发现,商品贸易扮演时代弄潮儿的角色。紧接着工业革命兴起,伴随着城市的集中,科技的进步与商贸的发展,海洋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与亮点。海洋文化与内陆农耕文化的寓意不同,海洋要求开放,内陆相对封闭;海洋要求流通,内陆失之壅蔽;海洋是水的自由集合体,内陆是山的稳定堆积物。而开放流通、公平竞争、自由贸易正是新兴的市民阶层的要求,海洋文化在这样的基础上才有可能产生,它是一种商业文化,城市文化,市民文化,具有世界视野与战略意义的大文化。它的产生背景一是世界大航海,二是产业革命,三是民主主义的启蒙思潮。当地球成人类可以相互往来的共同家园,海洋架起构通的桥梁;当新的产业突破落后生产力的羁绊,添上科学技术的翅膀;当民主主义思想突破封建禁区,人民不再受到愚弄与压制,才有可能产生既有地域性又有世界性的海洋文化。回顾几千年浙江的文化源流与发展走向,先是在农耕文化里壮大海洋文化因素,最后乃百川归海,进入世界海洋文化的序列。
庄子的《秋水》讲述河伯与北海若的故事,当秋水涨时,河伯欣然往东,以为天下之水莫大于己;及至见到北海,汪洋恣肆,莫可名状,才不禁望洋兴叹……这则近三千年前的寓言故事,正是三千年浙江农耕文化向海洋文化转变与演进的生动写照。世界大航海肇其始,民族民主革命推其澜,改革开放扬起波。如今是“乘风破浪会有时”,中国和浙江正屹立潮头,击水三千,扶摇九万里,其突出标志是海洋经济的起飞与海洋文化的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