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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头

2012-04-29肖欣楠

文学教育 2012年11期
关键词:锁麟囊录音机酸菜

肖欣楠

上午听张火丁和迟小秋唱《锁麟囊》,忽地,忆起村里那个刁钻的老头。老头徐姓,做过大半辈子会计,有着怎样的身世,我不甚了解,约是曾经鼎盛之家,后来落魄。大多家底殷实的人,都有点爱好,有钱么,难免不培养杂七杂八的兴趣。他喜欢听戏,京剧、评剧、黄梅戏、梆子、皮影统统入口。

那年头家里有录音机的少,恰好,我父亲也是地主家的遗少,年轻时培养了兴趣,后来,做生意,手里有点积蓄,最早买了电视、录音机。他不动声色地把搁置了几十年之久的喜好一一捡了起来。其时,我妈眼馋别人家的电饭锅,他偏不买,那东西和他的爱好不搭界。

我家位于村里的主干道,临街,见天儿,父亲把录音机声音开到最大音量,屋里人说话都听不清楚。我妈自然有意见,她不好这口儿,腹诽、口伐难免。于是指着我爸的鼻子数落,但我爸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干巴巴地一张一合,速度或快或慢,听不清声音。也或者,他压根就屏蔽了这般不和谐的声音,一心一意地沉浸在程砚秋的《锁麟囊》里,然后,用比较迷茫的眼神看着我娘亲,脸上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我妈重磅出击,落在虚无的深渊里,还指望着能听到“扑通”一声响,等了好久还是悄无声息。于是,每当我爸收拾好手头的一切,在木匣里翻捡录音带时,我妈很配合地“离家”出走。

但凡,我家的录音机一响,不多久,便有几个老头夹着烟袋,晃晃悠悠地过来。他们的口味不同,有人想听“秧歌点”,有人想听京韵大鼓,有人想听黄梅戏,有个老头喜欢唐山皮影。众口难调,久而久之,几个老头并不是听到录音机一响,便相约似的前来,而是听在放什么。若是喜欢的就颠颠过来听会儿,意犹未尽,又到了饭时,只好走人。

徐老头不挑拣,赶上就听。总是最早来,又最晚走的那个。别人听,不过是听个意思儿,说白了也就是打发时光而已。徐老头与他们的区别在于,他两只脚都在槛内,听门道儿,并且说渊源。他说华文漪唱《牡丹亭》,真真把杜丽娘唱活,顾盼有波,气质若兰,一个弯腰,便是烟丝醉软,匍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就让人惊艳。我还是自徐老头那记住这著名的句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再譬如,他说梅兰芳的戏须得坐在戏园子看他的扮相,从举手投足、一个转身、回眸中,理解梅派的妩媚。程派适合闭着眼睛听,闷腔沉郁、迂回委婉。他说,人一辈子不晓得因何败又因何起,程砚秋坏了嗓子,原以为祖师爷赏的这碗饭收回去了,却不料,这一伤,还就有了这唱腔。这叫啥,命。

徐老头听曲是要打拍子的,两只眼睛一闭,跷起二郎腿,右手小指和无名指围拢,剩下的三个指头弯曲,随着京胡或快或慢、或轻或重地敲,头随着节奏晃动。若是听到唱腔裂帛之处,婉转旖旎,听不出换气,他便大喊一声,好!两只眼睛,还是闭着。我疑心,他有本事幻化出那一台戏一一小生穿着黑蹬靠,足踩厚底靴施展拳脚,掏腿、跨步、踹燕、云手,随着一声“当啷呛呛嚓”衣摆翻飞,露出内里红衬,头一正,双目定睛,威风有余,帽冠正中的大珠子摇摇晃晃。青衣呢?水袖子抡成白练,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甩它个满堂春色,又挥一个翻江倒海,连环袖、风摆袖,喜怒哀乐凭着一双袖子收、搭、撩、放、掸。她颤颤巍巍,金莲悄移,一开腔,便是天地无颜色。

徐老头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人在戏里痛快一场,酣畅淋漓,终归谢幕,人在戏外,柴米油盐,三饱一倒,最后了了。活着,就得有趣啊,死毕竟是沉默的。

他像哲人,常说些咬文嚼字的句子。

某年,我去城里书店闲逛,一眼看到书架上有本书,写了三个字:西厢记。这名字熟悉,常听徐老头念叨。可惜是竖版,繁体,我认识的字寥寥可数,可还是买了回来,有旧相识的感情。徐老头来时,我拿给他看。他不问我认识里面的多少字,也不问看了多少,只说书。

他说红娘虽然不是主角,但性格的独立和智慧远胜于崔莺莺,读书不能只跟着作者的意图走,要有自己的看法。彼时,我还不会读书,不过是读个大概意思,哪里晓得去思考。我读《西厢记》装样子而已,也有显摆的意思,关注的无非是里面华丽丽的辞藻:“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样的句子如今还记得。徐老头曾把书拿走,在我差不多忘记有这本书的时候,他送过来,书崭新依旧,让人怀疑他是否读过。他说读书前要洗手,这样不会弄脏书,读后还要洗手,不会被书弄脏。我上学时听老师一再强调:饭前便后,要洗手。对于他的读书洗手论,不以为然。后来,有一次去图书馆翻书,看到自己手指上的脏,才知道,他说的几乎是个生活常识。

徐老头对吃也颇多研究。有一次,他听完皮影起身回家,正赶上我妈烙千层饼。他蓦地停住,回身走到灶台边对我妈说:千层饼,温水和面,醒十五分钟,揉面十分钟,手揪剂子,铺粉擀薄,滴滚热猪油,加少许盐,对折绕卷,再擀成饼。火候重要,大火热油,饼子入锅改小火,勤翻个,停火,锅内点水,焖锅,三五分钟揭锅盖,燃火,正反翻个,把饼在锅边竖着敲几次,完事。我妈按照徐老头的指点重做的饼子,果真外酥里嫩,劲道皮薄,一层层薄如黄纸,堪称千层饼。

他说吃油饼最好的配餐,不是西红柿蛋汤,而是酸菜川白肉。每个酸菜叶子用刀片三四层,然后切丝,如此酸菜丝才叫“丝”。肉要用五花肉,肥瘦相宜,切薄片儿,放在碗中,撒少许盐、酱油腌制,半小时左右方可入锅,炸出多余的油,肉呈金黄色,便可加温水。水两开之后,依次放粉丝和酸菜丝。十分钟后根据口味轻重放盐,放香油,出锅。油饼腻口,酸菜清口,清汤清胃,吃得热乎。我妈照做,果然十分“畅销”,碗空盆光。自那以后,我妈常向他讨教有关烹饪之类的事宜。他每每讲起,总是犹如抽丝剥茧,丝丝入扣,听者时常感觉口舌生津腹内咕噜声。

约略有情趣的人好玩,但未必好相处。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不深谙性格怪癖,朝夕相对久了,那些情趣不过是衣服外面的口袋而已,有它装东西,无它还照样蔽体。徐老头的家人一定是这般看待他的。他们讨厌他繁文缛节,讲究摆谱。活在那个时代的农村,庄稼人把头低在土地里,汗水流下来当做雨水,指望能够多些收成,急巴巴地拉到粮库,换成大小不一的钞票维持生活,哪有时间看戏听曲,哪有心情赏月看花。徐老头年逾古稀,仍满脑子务虚的念头,执著于精神建设,这让他的家人很是不屑,当面称他“甩手”。

徐老头这么一个知识渊博、通透豁达的人,也有看不穿的事情,那就是——死。彼时,年少如我也晓得生即意味着死,徐老头却寻思不出个所以然。究其实,他捉摸不透死的原因,无非是他不想死。我记得那是五月的一天,我父亲把录音机放在窗台上,徐老头和我父亲坐在院子里听戏。我妈给他们烧了两暖壶的水,两个人就着茶杯里那点茶叶,开始喝茶听曲,是程砚秋的《锁麟囊》。院子很开阔,有两棵杨树,叶子青嫩,柔柔怯怯。阳光也暖,温情地撩拨着人的肌肤。也或者,那天他和父亲聊起了往事,总之,有感慨,有伤感。话题之后,沉默的空气在他们之间短暂地游走。徐老头突然说,我就不死,人死一把灰,什么都没有。过去还能埋个全壳儿,现在要把人烧掉,残忍啊,不符合人道啊。言罢,一声长叹。

那声长叹,幽幽然,好比京剧唱腔。

某一年冬天,我外出归来,看到娘亲坐在暖和和的大土炕上缝被子,神情寥落。忍不住问询一声。我娘停下活计,说,徐老头到底没有扳倒大烟囱(指火葬场的烟囱),没了。

再后来,我时而会想起这个老头。他精神矍铄,情致盎然,对生活有着不厌其烦的热爱。

(选自《广西文学》2012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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