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新生代作家综论
2012-04-29李俊国
李俊国,著名文学教育家,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现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国新文学学会理事,湖北省现代文学学会副会长,湖北省作协理事,湖北省文学评论委员会副主任。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先后涉及“京派”与“海派”文学比较研究,中国现当代都市文学研究,中国现代文学思潮研究,当代文学个案及流变研究,湖北文学研究。撰写专著:《在绝望中涅槃——方方创作论》,《中国现代都市小说研究》,《都市文学:艺术形态与审美方式》等。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鲁迅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丛刊》发表现当代文学研究论文150余篇,当代文化研究论文和湖北文学评论50余篇。承担课题:中国现代都市文学研究(教育部),湖北文化发展战略研究(湖北省教委),湖北文学研究(湖北省教委)。近期研究方向:都市话语与中国都市文学研究,中国现代话语形态的生成与现当代文学研究。主讲课程: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现代都市文学研究。
进入新世纪,荆楚大地上又成长起一批年轻的作家:李修文、胡坚、苏瓷瓷、王芸、哨兵、童喜喜……这些新鲜的名字散落在小说、散文、诗歌、儿童文学等诸种文学领域中,伴随着成长的阵痛,他们以一种朴实生动的姿态,倔强地生长、开放,勾勒出极具个性的写作空间。穿越时代浪潮的暗流涌动,他们始终把持着鲜明的现代人格,在充满生存质感的书写中,生命最初的悸动与欣喜在冬日的暖阳里,尽情怒放。
上篇:厚积薄发 个性书写
1.文化构成与当代美学气质
进入多元化的时代体系,面对眼花缭乱的各种选择和可能性,就写作资源来说,既是一个取之不尽的材料仓库,同时也是一个个处于无序状态的半成品。复杂多变的时代环境、变化莫测的社会风尚、良莠不齐的媒体导向,种种不安于现状的浮躁因素让生活日益变得色彩斑斓同时又让人不知所措。同样,在文学创作上,个人感觉逐渐被弱化,群体声音成为时代的风向标,群雄涌动,却又泥沙俱下。而在这其中,写作者们自身的阅历、知识储存、价值取向、精神气质等共同组成的创作姿态便是决定其作品导向的重要因素。
在这批年轻的湖北作家的身上,所读到并感知到的则是他们的真诚与努力。他们每个人经历大相径庭,有的曾留学日本(李修文),有的曾是新闻记者(王芸),有的还是一位大学生(胡坚),有的曾在精神病院工作过五年(苏瓷瓷),有的曾以写作捐资失学儿童(童喜喜),有的曾任多年的教师工作(哨兵)。但在他们不同风格的文字间,可以碰触到他们厚实的阅读资本以及由此所收获到的丰富滋养。
李修文的前期作品以“戏仿”为主,其创作素材多来自文学经典、历史旧事、民间传奇等,如《王贵与李香香》、《西门王朝》等,在对传统经典文本进行肆意改造、颠覆、解构中,其老辣的笔触将随手拈来的典故轶事与人性欲望的真实还原在时空交叠中紧致呈现,可以感受到其创作形式受80年代先锋文学影响,而戏谑般的精神气质又可读出王朔的黑色幽默,热闹癫狂的场面中念出巴赫金的“狂欢理论”……在其后期的长篇力作《泪滴痣》、《捆绑上天堂》中,在清丽、纯美的笔调中可感知到包括渡边淳一、村上春树在内的日本作家的幽婉气息乃至“中国式的唯美颓废风”。丰富的写作资本令李修文的文字充满轻盈之感,自由的运用挥写包含灵气之美,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极具个性特色的写作道路。
与修文相似,王芸,这个气质温婉的女孩,在新闻与文学的互动中默默耕耘着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十多年来,她的散文、随笔小说创作字数逾60万字,其中包括被纳入“新新女性情调散文书系”的15万字散文集《经历着异常美丽》;被纳入“火凤凰系列”的22万字的中短篇小说集《时间寻找长久的爱情》。王芸在散文《与“生命”有个约会》中有这么一句话:“走来的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自己在这个约会中的位置。最后我对自己说:你应该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一双眼睛。”作为荆州日报晚报新闻的编辑记者,正是这双“职业的眼睛”带领王芸不断见习着生活的表象与真实、人性的复杂与多面、社会的广度与深度。在工作之中切入社会生活当下,在观察与倾听中进入多样的生存境遇,这种特殊的生活方式不断充实丰富着她的作品。他人的生活丰富了王芸的写作资源,而广泛的阅读让她的散文创作拓宽了思想的维度。提供了更为深刻的表现视野。王芸曾在一次访谈中说过:“我越来越像个‘杂食动物,人文的、社会科学的、自然科学的、纪实性的、研究性的、考察性的,我希望能通过阅读对历史、对人的生物属性和社会属性有更深刻的了解。”在散文《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柔的名字》中对“村庄”、“河流”、“植物”、“动物”、“人”、“声音”、“气味”、“色与光”的温柔“取名”中,那些原本冰冷的事物在她温暖笔触的搅拌下显得脉脉多情而又楚楚动人。宛如挥舞魔棒的仙女,欣欣然,穿透生命的层层迷嶂,抵到人心最柔软处。那是一些可遇而不可求的文字精灵。具有深厚历史文化积淀的古城荆州也赋予王芸丰富的才情。在《春秋剑谜》、《当命运朝向一个注定多义的人》等历史散文中,可窥见其精神的历史文化底蕴。王芸说:“阅读是我获得间接经验的一个重要方式。”她认为,历史是业已翻过去的人类故事,在时光的沉淀中可以获得看人性、文化、社会、生活的更深邃的角度,而社会科学有助于让她了解人这种复杂的生物。正因如此,在王芸情感充沛的散文中,在如温玉般饱满的文字里,仍可掂量出关于思想的厚重。
在六位新生作家群中,1983年出生的胡坚是年纪最小的。然而,仅凭其《枪火》中文字的老辣干脆,语言的诙谐睿智,视眼的宽博透彻,很难想象得到此作出自一名二十出头的“八十后”手中。《枪火》以军用武器为叙事线索,贯穿起十多个古今中外数起武装犯罪、反恐除恶等一系列关于匪徒和犯罪的话题。这些弥漫着血腥冰冷的枪火之气在胡坚笔下自由游走,各类纪实故事、武器知识随手拈来,举重若轻的诙谐调侃自然洒脱。在感官受到不断刺激的阅读感受中,可以看到其十分深厚的人文知识架构。胡坚从小就爱各类关于自然科学的书籍,上中学后胡坚除了阅读郑渊洁、金庸、钱钟书等人的一些作品外,对于各类历史书籍进行了广泛的涉猎。直至发现王小波,胡坚义无反顾自称为“王小波门下走狗”。时代的多样化伴随着资源选择的丰富性,正如同湖北前期作家受70时代的文革、80年的改革开放、90年代的商品经济等时代的影响,就胡坚等“80后”作家身上也深深地烙下了世纪之交的时代印记。庞杂丰富的信息量,古今杂糅的写作手法,新锐不失厚重,睿智而又不失坦诚,正是一种开放时代中的现代生活所馈赠给“胡坚们”的特殊气质。
2.当下体验与个性言说。
正是仰靠于宽泛的阅读资源,年轻作家们对于文字的感知力度走向娴熟,对于当下经验的体验鞭辟入里,在语言的殿堂中洞悉人间世事。
曾在精神病院工作过五年的苏瓷瓷笔锋游走在现实生活中的“非常态”中,将一股阴郁的怀疑倾泄在字里行间,在类似于“一座大型的精神病院”的社会中洞察当下。在她的作品中,人与人之间的冷漠、隔绝是她的表达重点,在异常尖锐的现实情境中呈现人性中惨白的一面。在这一当下主题的表达上,苏瓷瓷常常利用母女关系,将其恶化、丑化成与传统背离的极致。在小说中,母亲形象基本上都处于一种异于常态中,如《亲爱的弟弟》、《囚》、《杀死柏拉图》、《不存在的斑马》等等。叙述的角度往往从“女儿”这一与母亲脐血相连的身份出发,对母亲的形象进行了异于常态的丑化与撕裂。例如《亲爱的弟弟》中基于母亲体态的描写显得阴暗、肮脏:“姜爱民靠在破了洞的沙发上打了个嗝,酒气混合着口腔里的腐臭污浊地漂浮在空中,她抠了抠眼屎放了个惊天动地的响屁闭上了眼睛。”打嗝、放屁、口臭、眼屎这些令人生厌的词语时刻围绕在这个叫做“姜爱民”的母亲身边;而姜爱民对女儿叶绿自始至终施加无爱的压力,不断地敌视、压抑、处处打击。张爱玲《金锁记》中“母亲”人性扭曲,而本该崇高、神圣、伟大的母亲形象也在苏瓷瓷笔下消失殆尽;较之张爱玲,苏瓷瓷将母女关系推到异常的极端:除了母亲形象的变异,作为女儿的叶绿对母亲的依恋之情也畸变为仇恨与敌对:“叶绿没有邀请她共同品尝这种兴奋,虽然她说话的时候,从粉嫩的舌尖还会传来阵阵奶香,可是她的态度已经表明姜爱民是多余的。姜爱民第一次发现这个女儿身上潜伏着某种让她恐惧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什么呢?”母女关系俨然作为两个女人之间的斗争关系出现。与此类似的是,《囚》中的母亲似乎处于保护的本能将智商低下的女儿囚禁,但实际上已经完全忽视女儿的个体存在,在情欲的鼓动下抛弃女儿,表现的也是一种神经质的母爱;《杀死柏拉图》中母亲对女儿形态礼仪等近乎封建性质的全方位管制,却缺少心灵的抚慰;《不存在的斑马》中的母亲形象着笔不多,但几次家常谈话表现出对女儿的陌生、厌倦、淡漠与隔离。在小说中,母亲的形象塑造往往以“女人”的身份进行人性的挖掘:即在爱欲面前所表现出来的自私、嫉妒、虚伪乃至性格的扭曲。而对此承受的对象不是男性,却是与自己骨肉相依的女儿。在母爱丧失的情况下,“女儿”实际上也作为“女人”身份出现,成为“母亲”的破坏对象。在这里,苏瓷瓷选择母亲这一代表“爱”的传统形象作为颠破口,将笔触深深地探进到人性幽暗的真实一面。母亲与女儿原本应该是自然亲近的个体,但在小说中母亲不仅不能给予女儿带来幸福和温暖,甚至还蓄意进行各种各样的破坏,母与子的关系是生疏的,仍旧逃脱不了人性阴暗面的笼罩。以此推之,没有血缘关系的社会人之间的关系更令人唏嘘。人与人的隔膜、冷淡、对他人存在的漠视也许即是作者所力求明晰的一点。
如果说,苏瓷瓷以一道冷酷的笔力洞悉人情冷暖,那么童喜喜则是借用孩童世界的简单纯净温和平静地诉说寂寞与孤独。
正如童喜喜将《嘭嘭嘭》一书的稿费让30名失学孩子回到校园,却并未出现在在捐赠现场上一样,讨论会上面对同学的提问、面对闪烁不定的摄像头,童喜喜有一点腼腆,或者说是一点不适应,但言语之间仍旧能够感受到她的诚恳与真挚——正如她的儿童文学小说《嘭嘭嘭》中关于真、善、美的期冀与珍惜,关于爱的探究与找寻。质疑着,也在坚守着。
尽管童喜喜在对“嘭嘭嘭”的找寻表述柔情细腻、真挚动人,但就像“嘭嘭嘭”一样,即使让人感觉温暖踏实的“爱”,同时又是一股让人难受心痛的力量。一改过去儿童文学中善恶对立的两极,童喜喜让孩子站在远离“爱”的成人世界中,在爱并疼痛中认识真正意义上的善恶美丑。隐形人的出现,实际上是孩童在成人世界受阻之后的无奈选择,更是许多人对彼此失望之后的产物。然而,童喜喜依然让嘭嘭嘭一直发出自己的声音:在同情时,在想念时,在友情面前,在亲情当中……嘭嘭嘭!嘭嘭嘭!声音如鼓点般袭来。即使是隐形人,仍旧对爱的缺失发出痛苦的呻吟。如果说《嘭嘭嘭》让爱变得沉重,《再见,零》中则为爱的寻找谱写了未来——隐性世界终于被摧毁了。然而,看似圆满的结局中仍旧可以感知些许的遗憾和惆怅:仍旧有许多隐形人不愿意回到现实世界。这点有别于传统儿童文学中正义战胜邪恶、大团圆的结局。童喜喜写儿童,更写成人。尽管是儿童文学,但是依然拥有当下文学的主题特点:高速发展的社会经济中,被利益抽打下旋转的人们不得不带上了面具,模糊了面容,失去了自我;尽管每天相处相依,人与人之间仍旧沟壑万千——这不又正是一个现世当中的隐性世界吗!爱的缺失,人性的冷漠。戴面具的异化——苏瓷瓷尖叫的文字中也正和童喜喜的稚气叙述两相呼应。
与此相应和的表达当下生存所带来困惑的还有诗人哨兵。洪湖是诗人的故乡,哨兵在“夹缝地带”中用文字不断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精神突围”。《秋日札记》中所表现的现实生活是灰色的、滞重的、非乐观的,诗人在题记中就道出了岁月的“无可救药”。故乡尽管也车来车往,人声鼎沸,生活却在日益“荒漠化”,故园正在变成“荒园”:爱的堕落和沉沦;人们淹没在无聊的生活中尚不自知;生活陷入了无悲无喜的麻木状态;生活中存在各种荒谬和悖论现象……毫无疑问,人们荒芜的是精神。诗中一些符号传达出了鲜明的这类信息。如“妓女”成了生活的导师,让人感到生活荒谬的同时也看到:只有在生活的磨砺中方能洞见生活的本质,方能出真知灼见;“流浪江湖的艺人”则显示了人总在命运的波涛中沉浮和流浪,人的存在具有某种不确定性和悲剧性;“疯子”让人觉察出现实的荒诞:精神的疾病往往显示出一种质朴的单纯和满足,而健全的神经则制造出难懂的复杂和贪念;“鸭”民们尚能从个体的命运中看到自己的命运,人呢?人操控着鸭的命运,谁又操控着人的命运?不一而足,人们的精神危机已经显现。
然而,面对生活的“沙漠化”,面对这“无可救药”的岁月,诗人感到深入骨髓的“难言的痒,难言的疼”,这种痒无法抓挠,这种疼无法抚慰。“我”的眼中揉进了沙子,但,“我”逮不住往眼中揉沙的人。“我”不知道不幸的制造者究竟是谁,“我”只能无力地焦灼。等到眼中揉进的沙子越来越多的时候,“我”决定漠视一切,也变成一个无悲无喜的麻木者。如果真的麻木了,也就没太多的焦虑和痛苦了。悲剧的根源在于“我”没有麻木,“我”还能分泌出激情,“我”还在做着写作和艺术的努力,“我”还在进行“形而上”的拯救。但现实是残酷的,诗人发现文学艺术终究替代不了生活,“形而上”须以“形而下”为基础,在后者没有解决好的情况下,前者对人们来说是多余的。你只能无奈地苦笑。然而这“无可救药”的岁月也并不真就一片昏暗,生活展现了它强大的非逻辑性和复杂性。生活是不能预先设定结局的,你只有保持一定的距离观望它的种种可能。生活有时并不那般糟糕,灾难不总是降临在自己的头上,从噩梦中醒来的人们会发现生活依旧。所有的重大和琐碎都消融在其中,让置身其中的人不能自判,往往怀疑自己的真实存在,产生巨大的虚无感。
下篇:与我长袖,我必善舞
1.时尚审美要素的多义融合
当前中国在总体上还处于社会主义处级阶段,但消费社会的基本特征已经具备。在消费社会中,城市的各种生活场景成为各种时尚行为的展现舞台,其中包括流行的文化商品、物质商标、另类的生活方式、大胆新鲜生活作风等等,年轻作家的成长伴随着各种符号意义的制造和生长。在这一时代意义之下,他们在生活品味、审美趣味中都显现出极强的个性和另类特征。率真性情的坦率写作,很快的形成一种自由的性情和内心感受的真切的文字表达。
网络的介入,将文学的走向引入了更为广阔的天地当中。
苏瓷瓷、胡坚都是由文学网站上走向纸质文学的小说家。苏瓷瓷2003年开始写诗,2005年开始写小说,便受到大批版主和网民的追捧,更有自称其“骨灰级”的“粉丝”,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苏瓷瓷小说在情节的设置上十分注重悬念的营造,紧张、恐惧的感觉把握得十分到位,例如《第九夜》、《左右》、《不存在的斑马》等。苏瓷瓷不紧不慢地用精微的细致感受慢慢展开故事情节,令读者在每一次的感官颤栗中无法抑制地继续在苏瓷瓷设置好的叙事中步步前行;苏瓷瓷擅长对知觉的描写,利用了许多新奇的比喻与联想,例如“他举起照相机,‘咯啪一声,手指落下,宛若心碎的声响”(《左右》)“我听到了他踩在井盖上的声音,和我的心跳声一样刺耳”(《不存在的斑马》);极具才赋的精炼笔触步步到位,因此小说中有关血性的压抑常常具有很强的辐射力,例如《第九夜》、《左右》、《囚》等。因此,有别网络上同龄作家们的或忧郁或愤怒或青春或玄乎的各类小说,苏瓷瓷以精神病人的特殊题材、强烈的悬念叙述、慑人的知觉描写等吸引了大批网民的关注。加上苏瓷瓷相片在网上的流传,也在暗中为小说吸引了不少眼球。实质上,以上种种便是现代社会中人们快速浏览网上文字的支撑点。新潮、另类、悬疑血腥等在消费社会中已经成为时尚文本的特定符号。与苏瓷瓷相比,胡坚则是以男生普遍喜好的“兵器武艺”为关键词,吸引了大批读者。胡坚说:“因为当时是给南方报纸所写的专栏,所以是从老百姓看热闹的角度去写,专门讲些杀人放火的事情。”加上他“王小波式”的讽刺夸张,不动声色的黑色幽默,面对传统历史中不断的叛逆消解。例如《成功人质不完全手册》,以“俄罗斯北奥塞梯共和国人质事件”为引子,对如何成为人质展开其一二三条的“谆谆教导”:“其实做一个成功的人质并不困难,只要按照我教你的一步一步来就行了。”在“恶搞”流行的当下,在文字作为视觉饕餮的快速消费时代里,胡坚用当下易于接受的形式表达社会所关注的暴力、犯罪、反恐等内容,正是将时尚与社会因素结为一体的最佳代表。
时尚因素的渗透除了在题材的选择、艺术表现手法上具有“眼球功能”外,在作品中也可以触碰作者的时尚追求。李修文在他的两部关于“爱与死亡”的长篇《滴泪痣》、《捆绑上天堂》中反复出现的诸如昆曲、歌剧、德彪西、金斯伯格的诗句、日本岛国风光、七星牌香艳、各类cd唱片等符号强烈地显露了个人品位和时尚追求。而这些时尚元素在文本形式上表现为后现代艺术的拼贴技能,在读本中开拓多元意义空间,建构出作者特有的精神风貌。在《滴泪痣》这类的“时尚读本”里,读者既可体验男女情欲的悲欢浓艳,也可领略赏玩异域风情的新奇艳丽。依附着蓝扣子与“我”的情爱叙事框架,作家尽力展示着另类人格的单纯与复杂、反叛与沉沦;铺衍着情欲的优雅与悲怆、健美与残缺、狂欢与虚无。在《捆绑上天堂》中,李修文更是将现代、古典、热烈、忧郁等精神气质杂糅一起,在极致的绚烂狂欢中重新追寻理想的爱与美。现代社会中大多数人的理想情怀已被现实尘埃覆盖殆尽,李修文优雅老练的抒情唯美写作恰是照入尘世的一缕阳光,为真爱的存在坚守一道信念。
2.自我存在的多重表达
现代社会中斑驳的生活碎片,快速易变的生活节奏,飘浮不定的符号诱惑,经济的高速发展也带来了欲望的急剧膨胀。处在消费社会中的人们顶着各种压力,在物质或欲望的指示之下,一味盲目地在贴满标签的城市中迷失了对自我的思考与找寻。在湖北前期作家们的创作中,90年代的商品经济潮流对应在他们的作品中有一定的反映,例如在池莉关于消费时代都市题材的撰写中,其由早期的市民化柴米油盐的创作到追逐金钱美女的艳情传奇,吸引了一大批市民化的审美趣味,即重在消闲化、市场化以及猎奇心。同时,在90年代“新现实主义”大旗高扬的时期,邓一光、刘醒龙为代表的湖北作家则是以一种慷慨宏大的叙事气度,以国家、民族、人民、命运等大词“重建中国人的梦想”(刘醒龙)。世纪之交的当下,个人被推到了前台,然而个体的存在却被世间的繁乱复杂所隐瞒。正如童喜喜《嘭嘭嘭》中的隐形人一样,在物的淹埋下丧失了所有的爱恨感知。
在新一批成长起来的作家中,他们虽然伴随着时尚多元的社会成长,但是在浮躁的当天体验中,他们却可以老成地安静下来。倾听自我经验的原始表达,捕捉生活中的细微部,在“慢”下来的生活姿态中将视觉转注于内心世界,对个体生命重新进行反思与打量。
在“夹缝地带”一直安静的写作洪湖诗人哨兵,对故乡、对个体、对底层投注了更多自己的思考与表达。在他的数篇关于故乡洪湖的诗稿中,不断地对故乡进行怀疑和追问。在对现实故乡否定的背后,又在不断地追寻新的故乡,追寻着一种不同于现实洪湖的精神之乡。在这种追寻与怀疑中,诗人的成长不断伴随着疼痛感、挫折感、毁灭感:对命运不可感知的怀疑:“我发现长江中游的水波纹/酷似坡底伐倒的杉树露出的年轮——/弯曲 简单 随意/仿佛一个人/顺手画在沙滩上的痕迹”(《在黄昏》),“老寡妇尽管精于搬弄手指/却掐不准万物的命运/比如,她算得准那对天鹅何日飞到贝加尔湖/可这些年了,她依旧算不准自己的丈夫/是蹲在湖底,还是就立在夜风中”(《秘密》),“对发生在身边的小事/我保持着足够的敬畏”“这些/足以让我双眼溃口/身陷一片汪洋,灭顶”“生活的确有多种可能”(《秋日札记》);对存在的真实而又沉重的困惑表达:在哨兵诗作中没有宏大的叙事,只有形而下的经验和独特细微的感受,比如水藻、云板、秋日的江面、客船、货轮、荒野、冷月、寒霜、渔火、鱼皮、渔舟、蚌壳、滩涂、鸟群、红脚鹬、小天鹅、侯居滩涂的鸟禽、獐鸡、野蒿、狗獾、河鹿、癞蛤蟆、腐木、笨拙丑陋的生灵、疮疤和胎记、位居食物链底层的小生灵等。而在这些不平常的意象和精致的词语,解构了一般意义上的美感,视角上的黑色、粗糙,带来的是凄冷的氛围和漂浮无依的漂泊感。哨兵在一次访谈中说:“如果诗歌真有什么功能的话,它不过是弱势群体的心灵避难所罢了。从我个人的体会出发,我一直无限放低自己,期待深入洪湖湖底的某一块陌生的淤泥。我所认为的真正诗人的悲悯是崇低的,甚至低于事物本身。”正是在这种“放低”了的创作心态,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平凡人对生活的理解和困惑给与了真实表达。在他的诗中,多次出现了“焦虑”这个词,此外还有“沮丧”“愁苦”“绝望”“无路可逃的绝境”等。在《绝望》中,他写到:“一个人/是拔光了羽毛的鸟,剔净了鳞片的鱼/只能把百里滩涂当作人民医院,长困/三十五年,而且,还将受困下去。”一个“困”字,深深道出了生活的艰辛和沉重。哨兵在发现人生的荒谬和虚无之后,意识到无力把握自己的人生和命运时的深层焦虑,以凝重、简明、自然的笔触,揭示的是现实中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和灵魂。他用智性的、残酷的个人化的感觉写出了人与存在的当代感觉,道出了精神世界的复杂性,触探生活的哲理。正是这种感觉,构成了哨兵诗歌艺术上的独特性,同时展示了一种能够给读者带来极大的震撼。
相比较与哨兵质疑的生存表达,王芸在她的散文创作中,以清澈温婉的笔触勾勒出平凡生活中的诗意与美感。在她的散文中可以感受到她对人生、生命的多重况味,对历史文化的反思与探寻。在时间划过的历史面前,王芸在平凡中写出关于生命的疼痛与坚韧(《深埋》),在往昔中写出沧桑博大(《春秋剑谜》)。她说:“因为感动,诉诸散文;因为洞悉,诉诸小说。”对于王芸的小说而言,承载其中的更多是在人性当中、社会表象“丑”和“恶”的一部分。从温婉清丽的笔调,到直面人生的真实与残酷,不管是她的散文还是小说,王芸时刻带着一种悲悯在向内转寻人性的方方面面,抵到灵魂的最深处。
相较于王芸表达的温和缓致,苏瓷瓷恰似一颗呼啸的子弹,不留余地地直接洞穿生活的表面,将笔触伸到人性最深处,在非常态的心理曝晒中,撕开现代生活中非常态的一面。在对病态人性的挖掘中,苏瓷瓷不是对命运过程进行一种简单陈述,而是将人的丰富性进行了多样化的表达。这些放在舞台中央被探照的人物多是一些边缘人物:精神病院的病人(《杀死柏拉图》、《李丽妮,快跑》)、独来独往的摄影师(《左右》)、性格乖戾破损的女儿(《亲爱的弟弟》、《不存在的斑马》)、寡居的女性(《蝴蝶的圆舞曲》、《囚》)、跟不上时代潮流的传统女性(《伴娘》、《杀死柏拉图》)等。苏瓷瓷在全国青创会上发表感言时谈到:“我们应该过早终结文字中的小情调、小忧郁、小伤感,应该聆听来自人间,来自底层,来自乱世之中混乱的价值观之下的声音。”在时代与个人、正常和异常、主流和边缘的巨大张力中,苏瓷瓷以一种更为冷静清醒的眼光审视着社会中的纷纷扰扰,小说处处弥漫着种种悖论以及混乱。医生与精神病人的混淆错乱、亲近好友之间的猜度与嫉妒、因情敌关系得到的诉说倾听的友谊、母亲对女儿的钳制、女儿对母亲的叛逆……重重是非混乱当中,苏瓷瓷加大了对人性的极端想象,进行关于弱势、病态、破损人性的挖掘,在一个个梦魇中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隔绝,将生活的荒诞、虚无磨砺得入木三分。在对现代人性的切肤体察中,不管是何种个人风格,湖北新生代的青年作家们纷纷疏离主流共鸣,在消解宏大叙事中回到生命的原初状态。
3.艺术空间的多维开放。
受惠于宽厚的阅读空间,在多棱镜下旋转的时代境遇,激发了年轻作家不拘一格的艺术尝试和探索。
在诗歌方面,诗人哨兵始终驻足内心,由直觉进入感知经验,进而获取生命本真,将有关形而上的各类思考依傍形而下的直接经验外化于笔端。以真实的情境、冷静的叙述、智性的情感,在对日常琐碎的关照中,不断地闪现诗性之光。
诗人巧妙地以某个生活元素为基点,抓取某种相似点,或横或纵地派生延展出许多新奇独特的感念,并又以这些派生的感念作为诗歌不断延伸的平台,从而带来跳跃、流动、舒缓有致的阅读感。如《出城》中的“票根”描摹为“那条惟一的水泥路细如鸟肠”,将票根的形状、价值泛写成出城的实际路线,由此又自然而然地以“票根”为跳板,继而进行出城之路的继续描写:“还得穿越七座石拱桥。”;再如《害怕》,由长途车站上鸣响的“汽笛”比成“惊雷”,由“惊雷”带来“雨就那么下起来”、“雨,下的比秋阳还要稠密”、“而那天出城的路上/将一直下着两场孤立的雨”。从实景(汽笛)入虚景(雨),又由虚景进入象征(眼泪),最后又回到“票根”的实景中:“你坐在雨里,不撑花伞,却撑开随手的刀子/你削苹果,也削票根。”在写作当中,哨兵不单单只是对生活的现状进行繁杂铺排,而是巧妙地以各类可知可感形而下的生活经验作为达到其精神层面的台阶,将形而上的精神世界经验化。不断地由实入虚,由虚进实,在虚实相叠中搭建通往心灵高地。而这一切的完成并没有刻意而为的生硬、突兀,更多的是一种水到渠成的质朴以及结构上的通畅完整。因此诗行在叙写进行的同时产生了值得思忖的意象,营造出诗歌所具有的诗意空间。
另一方面,诗人常常以两种事物对应、对立的方式撕裂扁平的日常意象,在矛盾、对峙、冲突中产生巨大张力,在冷静的旁观叙事下,从中获得一种紧致生动的审美体验。例如《学会》中,学习的对象只是洪湖里的一根蓝丝草、一丛芦苇,但是在作者举重若轻的平静叙述中,彰显出平凡事物的生命力,感知生命的神圣、崇高,生活中所必须经历的的隐忍与孤独,时间之下个体的渺小与卑微。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在“小”与“大”的意义对抗、摩擦中走向了相互抵消,留下的是“一叶知秋”的种种感叹。在《生活啊我坦白我交代》中,诗人巧妙地将人的一生压缩成一幅幅关于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的生活片段,并以楼层的形式进行有序排列,在他人生活的零碎日子里涂写自我的经验实体。这类以他人反观自我的交互式叙述中,可以感受到一种冷静、自然的叙述姿态,具有强烈的真实感。与此类似的还有《童年对视》、《在阿克塞》等。在自然与人类的冲突关系中,诗人以一种交互式的叙事手法,将动物与人同时并置,在“对视”中冷静地呈现出双方的状态乃至心理活动,实现了对现场的叙述,并在“死亡”的终结里感受到的是同样关乎生命的孱弱。
小说方面,特别是在以李修文为代表的是“时尚文本”中更是获得一种全面的艺术享受。特别是他关于“爱与死亡”的两部长篇《滴泪痣》、《捆绑上天堂》中,没有基于定式的逻辑、观念艺术,而是在过去与现在的交响辉映中获取瞬间的感觉,从而达到的艺术与审美交互的狂欢境地。而在狂欢之中,或浪漫、或清纯、或残酷、或无奈的交织令小说具有了多向度的审美意味。
在男女主人公放飞受伤画眉、打雪仗、冰排上狂欢的爱情片段里,可以感受爱情的浪漫与奇异,蓝扣子的各种身份令原本纯美的爱情写照出现了班驳的杂影:由于她是一个非法滞留者,不断地逃避着当局的搜查审问,生活中随时充满险恶与阴影;同时,这个为寻找母亲而独身一人来到异国的女孩,除了失去归属感,更是在爱人面前无法摆脱当过妓女的心理障碍。《捆绑上天堂》中作者同样在本该美好的爱情中增添了死亡的苦难成分。在死亡这一残酷主题下,爱情的力量得到极致的发挥。在爱与死、美与丑、希望与绝望、面对与逃离等一系列的主题张力之中,李修文巧妙地在小说语言、叙事策略上将一种极端的想象付诸文本,生发出无限的审美感受。
无论是《滴泪痣》还是《捆绑上天堂》,李修文细腻、流畅甚至是富有韵味的语言将大段的对白、心理描写叙述得极具古典、现代的双重美感:“两只斑鸠在窗台上雀跃不止,它们在桑树上的窝大概也已经毁于一旦了吧,此情此景,倒是和古人常常赞叹的‘雨中连榻,花下飞觞之境别无二致”,“就像一首歌里唱过的:一弹指,一刹那,一辈子不翼而飞”,“我在路上走着,身边也走着行人,我和行人对于各自的生活皆是双双不知,就在这双双不知里,我们每个人可能正在遭遇惊心动魄的生活——有人可能是走在送葬的路上,有点人却可能是正要去医院抱回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每一分钟都是花开花谢,每一分钟都人是人非。”类似于这种具有哲理沉思的句子在小说中借人物的思绪纷纷扬扬。在意象丰富的小说片段中蕴含着生命的反思。第一人称的叙事功能,使得主人公的气质得到无限张扬,大段的心理独白,飘渺的无常冥想,十分真实地将一个在死亡与爱情境遇下挣扎生存的个体展露在读者面前。而这样内心情绪的汩汩宣泄,在一定程度上带领着读者伴随着主人公的悲欢离合一起悲伤与欢笑。正是这样的一种情绪渲染,李修文将这样一个近乎传奇的伟大爱恋故事叙述得真是可感、惊天动地。同时,在现代通常人淡漠虚伪的生存中,这样一部对纯情动人的小说正是激发了人们心底对爱与美的渴望。
在变更之中的时代面前,无数诱惑动摇着个体本色以及生命的原初性。而在湖北六名青年作家的文字中,跳跃其间的是许多生动可感的生命体验与人性思考,而充盈其中的则是一种关于时间、生命、人性等形而上的智性表达,并在个人风格的不同映照下营造出自足的精神空间。他们在这个风云变化的时代采取了安静的姿态,隅居世界一端,静静地书写人性本身。也正是这样一种姿态,湖北文学值得期许,值得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