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 凰
2012-04-29欧阳江河
欧阳江河
1
给从未起飞的飞翔
搭一片天外天,
在天地之间,搭一个工作的脚手架。
神的工作与人类相同,
都是在荒凉的地方种一些树,
炎热时,走到浓荫树下。
树上的果实喝过奶,但它们
更想喝冰镇的可乐,
因为易拉罐的甜是一个观念化。
鸟儿衔萤火虫飞入果实,
水的灯笼,在夕照中悬挂。
但众树消失了:水泥的世界,拔地而起。
人不会飞,却把房子盖到天空中,
给鸟的生态添一堆砖瓦。
然后,从思想的原材料
取出字和肉身,
百炼之后,钢铁变得袅娜。
黄金和废弃物一起飞翔。
鸟儿以工业的体量感
跨国越界,立人心为司法。
人写下自己:凤为撇,凰为捺。
2
人类并非鸟类,但怎能制止
高高飞起的激动?想飞,就用蜡
封住听觉,用水泥涂抹视觉,
用钢钎往心的疼痛上扎。
耳朵聋掉,眼睛瞎掉,心跳停止。
劳动被词的膂力举起,又放下。
一种叫做凤凰的现实,
飞,或不飞,两者都是手工的,
它的真身越是真的,越像一个造假。
凤凰飞起来,茫然不知,此身何身,
这人鸟同体,这天外客,这平仄的装甲。
这颗飞翔的寸心啊,
被牺牲献出,被麦粒洒下,
被纪念碑的尺度所放大。
然而,生活保持原大。
为词造一座银行吧,
并且,批准事物的梦幻性透支,
直到飞翔本身
成为天空的抵押。
3
人类从凤凰身上看见的
是人自己的形象。
收藏家买鸟,因为自己成不了鸟儿。
艺术家造鸟,因为鸟即非鸟。
鸟群从字典缓缓飞起,从甲骨文
飞入印刷体,飞出了生物学的领域。
艺术史被基金会和博物馆
盖成几处景点,星散在版图上。
几个书呆子,翻遍古籍
寻找千年前的错字。
几个临时工,因为童年的恐高症
把管道一直铺设到银河系。
几个乡下人,想飞,但没机票,
他们像登机一样登上百鸟之王,
给新月镀烙,给晚霞上釉。
几个城管,目送他们一步登天,
把造假的暂住证扔出天外。
证件照:一个集体面孔。
签名:一个无人称。
法律能鉴别凤凰的笔迹吗?
为什么凤凰如此优美地重生,
以回文体,拖曳一部流水韵?
转世之善,像衬衣一样可以水洗,
它穿在身上就像沥青做的外套,
而原罪则是隐身的
或变身的:变整体为部分,
变贫穷为暴富。词,被迫成为物。
词根被词根攥紧,又禅宗般松开。
落槌的一瞬,交易获得了灵魂之轻,
把一个来世的电话打给今生。
4
铁了心的飞翔,有什么会变轻吗?
如果这样的鸟儿都不能够飞,
还要天空做什么?
除非心碎与玉碎一起飞翔,
除非飞翔不需要肉身,
除非不飞就会死:否则,别碰飞翔。
人啊,你有把天空倒扣过来的气度吗?
那种把寸心放在天文的测度里去飞
或不飞的广阔性,
使地球变小了,使时间变年轻了。
有人将飞翔的胎儿
放在哲学家的头脑里,
仿佛哲学是一个女人。
有人将万古交给人之初保存。
有人在地书中,打开一本天书。
5
凤凰把自己吊起来,
去留悬而未决,像一个天问。
人,太极般点几个穴位,把指力
点到深处,形成地理和剑气。
大地的心电图,安顿下来。
天空宁静得只剩深蓝和深呼吸,
像植入晶片的棋局,下得斗换星移,
却不见对弈者:闲散的着法如飞鸟,
落子于时间和棋盘之外。
不飞的,也和飞一起消失了。
神抓起鸟群和一把星星,扔得生死茫茫。
一堆废弃物,竟如此活色生香。
破坏与建设,焊接在一起,
工地绽出喷泉般的天象——
水滴,焰火,上百万颗钻石,
以及成千吨的自由落体,
以及垃圾的天女散花,
将落未落时,突然被什么给镇住了,
在天空中
凝结成一个全体。
(选自《花城》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