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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京剧《锁麟囊》的主题内蕴

2018-02-27李宗霖

艺苑 2017年6期

李宗霖

【摘要】 京剧名作《锁麟囊》上演以来一直受到欢迎,观众不仅从中欣赏唱腔、唱词艺术、动作表演、情节,还被其中蕴含的深层主题所感染。著名编剧翁偶虹先生一生奉献于京剧创作,他将人生体悟和批判的思想投射到此剧中,借着剧中人的起伏人生变化和社会群像的刻画,传达出具有中国传统文化里深邃、邈远的主题内蕴。

【关键词】 翁偶虹;《锁麟囊》;薛湘灵;主题内蕴

[中图分类号]J82 [文献标识码]A

《锁麟囊》是京剧程派创始人程砚秋的得意之作,于1940年5月在上海黄金剧院首演,该剧是著名剧作家翁偶虹先生在1937年创作的。据陶君起的《京剧剧目初探》记载,《锁麟囊》的原型是焦循的《剧说》里收录的《只麈谈》的“赠囊”故事。《锁麟囊》情节一波三折、扣人心弦,人物形象刻画水到渠成,舞台表演精湛,其艺术成就被冠之以“集程腔美学之大成”。

《锁麟囊》在创作初期,就融入了程砚秋和翁偶虹两位先生的意图,表面上来看,它与中国传统戏曲一样,在宣扬善有善报的劝善主题,但深层次上,则表达了中国传统文化里知天乐命、循环往复的人生观以及对弱者的关怀意识。程砚秋先生跟翁老谈论这部未出世的剧时,表达了自己的两个初衷:一是一个富家女主角由富贵转为贫穷,体验到生活的冷暖,以起到醒世的作用;一是他1939年在山东演出时,胶东发生的洪水灾害刺痛了他,他想反映人类生活家园的脆弱,以及呼吁人与人之间的关怀意识。所以,翁偶虹在与程砚秋达成共识后,“认为这个故事写的是人生中贫与富的转折与变化。在贫富转折变化过程中,并不是贫富两方孤立的生活着,而是有其周围的社会群相”[1]180。这部剧的主题内蕴和哲理感悟至今依然具有可解读性和现实意义。

一、春秋亭赠囊:对弱者的关怀意识

《锁麟囊》第一场是老傧相与少傧相争吵的戏,老爹和儿子都抢着要去薛家和周家做事,不去赵家和卢家,就是合计着去富人家拿的钱多,穷人家拿的钱少,去富人家有面子,去穷人家丢身份。他们指责对方势利眼,父子之间的亲情关系在金钱和权势面前不值一提。这种嫌贫爱富、趋炎附势的生活态度,为之后的剧情发展、主题表达做好了铺垫,同时也加强了这部剧的讽刺、批判效果。

薛家府上以薛良、梅香、王青等为代表的奴仆,正在为出嫁的事情忙得乱成一团。千金小姐薛湘灵在不断地挑剔和使唤,她对鞋子、手巾、花瓶、锁麟囊等嫁妆换来换去都不满意。她的出场也是以“啊,梅香!”这带着慵懒的使唤声出现。而此时赵家则十分的冷清,赵禄寒是落魄的书香子弟,他好几天出去奔波,四处借贷要凑出女儿的陪嫁之物,却一无所得。待嫁的穷家女赵守贞强掩内心的凄苦和酸楚,强笑着劝哭泣的赵禄寒放宽心。这两方婚前的描写有着强烈的对比,也表现了世间的两面性,这些正是贫富差距造成的。

到了春秋亭避雨,两家娶亲队伍正好碰上,贫富差距的强烈对比达到了极端。梅香是薛湘灵的贴身丫鬟,在春秋亭上,她一直挖苦、奚落窮苦的赵家,把薛湘灵和赵守贞的贫富、阶层差异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然而她自己也是卑微的下人,却借着薛家的势力欺负穷苦人家。在结婚出嫁这重大喜庆的时刻,却受到无情的嘲笑,赵禄寒和赵守贞是又生气又羞愧。赵守贞经不住这般羞辱,伤心地痛哭起来,梅香却没有一点同情心,责怪这哭声吵到她。赵家轿夫先前对赵氏父女嫌弃、恶骂,而看到赵禄寒得到锁麟囊后,便逢迎、讨好起来。《锁麟囊》影响深远的一个原因,是其生动地刻画了贫富贵贱这一社会现象,这与每个社会中的人都有关系,为富的嚣张放纵,为穷的忍气吞声,古代等级森严、贫富阶层分化严重,而剧本选在婚嫁聘娶这一人生大事上来展现矛盾,着实有其深意。

薛湘灵站在了同情弱者这一边,她以一颗少女单纯的心,体察到旁边轿内哭泣女子的处境,悟到人间原来并不全是富贵的,就慷慨地把锁麟囊赠送给赵家。她唱道:“我正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在出嫁这一天,薛湘灵看到了人间的不完满的一面,同是出嫁,同是女子,却有着贫富极大的反差,这刺激了她的心灵意识,她毫不犹豫地将薛母准备的陪嫁之囊,送给不相识的贫寒人家赵守贞。这种恻隐之心、济世之怀,是薛湘灵本性善良的直接流露。在见惯了世态冷漠、受尽屈辱的赵禄寒看来,薛湘灵的解囊相赠,无异于活菩萨的做法。春秋亭临别,赵家请问旁边轿子里恩人的名字,好做日后报答,薛湘灵则以“漂母饭信,非望所报”的典故拒绝了。所以,翁先生说:“富女薛湘灵、贫女赵守贞都是同样具有善良心地的人物,富者出于朴素天真的心理,在春秋亭避雨时,同情贫者的遭遇而慷慨赠囊,不留姓名,不图受报;贫者也出于朴素诚挚的心理,意外获囊,转贫为富,耿耿思报,铭刻在心,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真与善的基本美德。这种美德,千百年来,它在社会生活中确实发挥着某种调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重大作用。”[2]2

二、朱楼认囊:贫富体验下的个体成长

登州发大水灾,薛家和周家的财产都被冲失,薛母哀叹万贯家财都付诸于汪洋,周庭训也为妻子孩子的生死而担忧。这时薛湘灵独自流亡到了莱州,碰巧遇到曾在薛府帮佣过的胡婆,胡婆感念旧情,帮她去卢员外开的粥厂打粥,也引荐她到卢家当老妈子讨得生计。在打粥堆里,轮到一位老婆婆时正好没粥了,薛湘灵立即把胡婆给她打来的粥给老婆婆,她这种乐善好施的行为,在窘迫的时刻,也没有泯灭,都是很真诚地站在他者的角度考虑。

薛湘灵在卢家当麟儿的老妈子,体会到了人生的辛酸苦楚,原本以为富贵是一生注定,却也有顷刻翻转的可能。经历了这样坎坷的磨练,薛湘灵已经长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面对生命的本质和社会的不平等现象,她的处世方式更加成熟、机智。当财富和尊荣一下子都失去后,薛湘灵面对漂泊无依的现状,学习到了坚强和忍耐,她没有其他外来的物质保障,完全依靠自己的辛勤劳动来生存。“我们今天解读《锁麟囊》,恰恰要突出程、翁二师如何避开世事的‘因果,强调人生的一切变故,根源皆在于人,在人的性格,人的教养,人的心地,人的坚忍,人的自省,人的重生。程、翁恰恰抛开因果,而只重写人。”[3]59薛湘灵遭受生活的突变后,不是坐以待毙,怨天尤人,而是积极适应,努力付出。她在卢家当麟儿的老妈子,把麟儿伺候好,所谓的“相应地以其人之道还于其人之身,拨动她的心弦,激醒她的头脑”[1]183。薛湘灵没有耍大小姐的脾气,她的性格磨练到了在困境中依然能保持昂扬的生活态度,富骄的生活作风也消失了,我们看到一个自立自强的女子。endprint

麟儿将皮球踢到了东角朱楼,薛湘灵在获得麟儿的担保下,上楼去把皮球取下来,看到了自己当年赠送出去的锁麟囊,回忆起往事而哭泣。因为听到老妈子违反规定擅自到朱楼,赵守贞很生气地赶过来,看到了老妈子对锁麟囊的反应,就追问她起来。在“三让座”里,赵守贞慢慢地问出事情原委,原来薛湘灵就是当年春秋亭赠囊之人,赶紧叫唤丫鬟碧玉把上好的衣服给薛湘灵换上,还把她坐的椅子移到了上座。碧玉看到刚进来的老妈子竟然受到如此尊待,流露出不解、冷漠、势利的举动,这反而将薛赵二人重情重义的美好品质烘托得更加鲜明。

赵守贞知道当年的恩人出现了,立即礼待她,叫碧玉给她换上上等的衣服,此刻薛夫人、周庭训、梅香等一行人找到卢府,与薛湘灵重聚。这里难得的是,薛湘灵和卢胜筹夫妇都表现出了较高的精神品格,卢胜筹夫妇没有为了遮掩当年的穷苦落魄而矢口否认,没有忘恩负义的行为,反而感激能再遇到恩人。薛湘灵在东角朱楼看到锁麟囊,怀疑自己是在梦境里,但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与处境,提醒她要审时度势。确实,薛湘灵作为施恩之人,并不以此为恃,反而淡然冷静,不谄媚;卢夫人作为受囊之人,感恩戴德,不因为现在的身份掩藏当年的贫寒,真心实意对待恩人。莱州施粥或许不是因为薛湘灵感化到卢家夫妇,而是他们一直就有施善的爱心,但可以肯定的是借助锁麟囊才有了做善事的经济条件。薛湘灵和赵守贞的贫富、尊卑的身份转化了,然而她俩人性里的真、善和美始终如初,她们真诚地对这个社会施以温暖,帮助失意受困的人。

三、最终识囊:生活群像中人的坚守

赵守贞由当初哭哭啼啼、卑微的贫女形象变为仪态端庄、正直的施善人家的女主人,薛湘灵由当初骄纵、尊贵的富家千金女形象变为坚韧成熟、善良的底层平民。两位女性在六年间经历着各种人情冷暖,她们必然会念起已酉年春秋亭避雨所遇之事,这也支持着她们行善和保守本心。剧本善于用对比的手法,薛湘灵、赵守贞两条线索构成了纵向对比,一富一贫,十分鲜明;两位女主人公各自命运的转化,构成了横向方面的荣与枯的对比。

《锁麟囊》成功地刻画了世态炎凉的社会群像,他们环绕在薛湘灵和赵守贞的周围,随着她们生活的变化而变化。少傧相和老傧相这对父子、程俊和胡杰两个取名寓意为“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贺客、梅香和碧玉两个丫鬟以及迎亲时的锣夫轿夫,他们的行为滑稽可笑,展示的是他们的愚昧和自以为是,不近人情与趋炎附势。比如老少傧相、程俊、胡杰打赌的那一段:

薛 良 你等不必争吵,世界之上,为富不仁,反不如那贫而有志,况且富贵之家也不见得长此富贵呀。

少傧相 不然,不然。我说呀,薛家一辈子也穷不了,他要是穷了,我们爷儿俩给您当马骑。

程 俊

胡 杰

后來事实验证了薛良的话,薛家穷了,赵家富了,故在最后一场里,程俊和胡杰管五岁的小孩大器和麟儿叫大叔,老少傧相也趴下给大器和麟儿当马骑。外人如此势利,而两位女主角的丈夫的行为也是让人寒心。周庭训在戏里是没有多少分量,只在最后一场出面,翁老说:“安排他在最后一场露面,看到自己落难的妻子沦为仆妇而衣着华丽,出于他那迂腐肮脏的心理,竟怀疑妻子做了什么‘不才之事。”[1]182卢员外卢胜筹善于生意上的经营,当薛湘灵的亲戚朋友找上门时,他的一句“真是善门难开,善门难闭”暴露了他的商人心理。

薛湘灵这位女性人物的形象是丰满、可爱的,她的美好品质显得弥足珍贵。她活泼闹腾、骄纵蛮横,却又关怀困顿中的弱者,对其慷慨解囊。她最初还带着少女的娇羞,第一场里置办嫁妆时,她就表现得分外惹人生怜:

薛湘灵 啊,母亲,孩儿哪有不悦之心,只是……

薛夫人 啊呀呀,为了出阁之事,把女儿羞成这个样。啊,薛良,将锁麟囊快去换来。

……

薛湘灵 啊,母亲,有道是多藏诲盗啊。

薛夫人 不是这样讲唷,我们本地乡风,女儿出嫁,必有这锁麟囊,多装珠宝,祝你早生贵子啊。

[薛湘灵暗下。]

薛夫人 来来来,这是赤金链,这是紫瑛簪。啊?你家小姐呢?

梅香 小姐啊,唷,我说老夫人哪,小姐她害羞,回房去了。[1]180

这样一位不谙世事、待嫁闺中的女孩子,在春秋亭里初次见到人间悲苦,生命经历丰富起来,再到逃难在卢家做老妈子,她的性格更加走向成熟。在最后一场里,面对赵守贞不停追问锁麟囊的事以及薛夫人和周庭训对她的误会,薛湘灵表现出了自己的高洁聪明,既大方承认自己是当年的赠囊之人,也澄清在府上受到优待是赵守贞报答她当年赠囊之恩。

结 语

全剧既符合程砚秋先生需要的“‘狂风暴雨都经过,次第春风到吾庐的喜剧意境”[1]180,又暗合了翁偶虹先生“针砭世俗,揭示人情,暴露和批判一些应当讽刺的社会问题”[1]180的发人深省的本意。两位艺术大家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的高度追求诞生了这部含蕴丰富的作品。

中国历来有“滴水之恩,当涌泉报”的传统。翁老谈及他的创作心理时写道:“绝不是‘好心必有好报、‘施惠必能种福的宿命观点在那里因果轮回。”[1]181翁偶虹先生在剧里要传达的,并不是停留在劝善积福的传统教化里,也不是世事无常的因果宿命论,而是我们中国文化里人文精神、中和之境、慎终追远、整体思维的文化特质。《锁麟囊》通过贫富贵贱的转移和世态炎凉的社会群像的描写,借着女性个体的生命体验,消解了因果循环的定势,还原了社会真实本相,其蕴含的深刻主题有待于进一步探索。

参考文献:

[1]翁偶虹.翁偶虹编剧生涯[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

[2]翁偶虹.翁偶虹文集.剧作卷[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

[3]齐致翔.论程派名剧《锁麟囊》薛湘灵形象之天人合[J].剧本,1993(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