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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虎

2012-04-29吴纯

文学教育 2012年11期
关键词:孟加拉虎叔父孟加拉

吴纯

1

这次新来的是一头孟加拉虎。

他擅自称它为孟加拉,把它牵入笼中,结束了疲惫训练的一天。然后搭公交车归家,吃晚饭,检查女儿的作业,看电视新闻,一头虎的到来并没有改变一如既往的生活。

看完电视,他蹑手蹑脚地上了床,以为美云已经入睡了。

“如果我和她掉进了水里,你会救哪一个?”

是什么久经不散的梦魇,成了她心里一条坚如固体钙的刺。通常发生在午夜睡梦降临之前,她就如醉酒的妇人喃喃不休,宽大的更年期骨骼在日间疏松,入夜后却如发育期的海鱼,生长迅猛,尖锐,且没有规则。他惊异于她充沛的执问能量,他明白又是来源于对记忆的过度想象。这次是防不胜防,冷箭般刺着了他的脊椎和腰。他一般背着睡,是唯恐一转身就瞥见一副森森的白骨架。

他想转移注意力,便想象起白天那头孟加拉虎吃一块巴掌大,血管丛生的生肉时,会不会用密布着刺针的舌头,挑拣着肉里可能不存在的骨针。他对自己说,明天记得帮孟加拉做体检。

这个“如果”是谁,是多年前差点溺死于羊水中的女儿,关系失和的母亲,还是婚后五年不期幽会的情人。连她口中的“ta”是什么性别都不清楚。不知道,他想转个身,想起只能翻到另一侧时,他翻到一半的身体便选择了仰面躺着。他摸着自己的额头,顺着宽阔的额骨上去,毛发日渐松软的天灵盖,在四十岁之前还能拔到几根早生的白头发,他对此便无所抱怨了。他很想敲一下自己的脑门,听听这个脑袋里搅动的零件声。现在怎么样了。诶,给个回音吧,但是又怕出来的是空荡的闷响,又怕吵醒她。休眠中的海鱼如同岿然不动的教堂,他便轻贴着她的腿,安抚的鼻鼾如同年久失修的钟声。

第二天,他带体检完的孟加拉虎走出了铁笼。今日的训练重点依旧是游泳,他在水下指导它做一系列的动作。这头虎会潜水,他用绳子拴着肉块,引导它作各种各样的浮游,曲线型路线滑动,控制撕咬的频率。它有着极高的识水天赋,优美的潜游仿若深海不曾被发现的水怪,在水下,孟加拉依旧是一头虎的动作和神态,他在游泳池里安置的摄像机都完整地记录下了这些。

午饭时间,他没有把虎放进围栏的参观区,他拿着装肉的袋子走到池边,那头生灵正趴在池边舔舐自己的皮毛,闻到了肉的气味,它瞬间转身,双目炯炯地盯着他,肌肉顺着肺部抽动,咻咻的鼻息喷出水花。

这是一头发情期的虎,没有及时安排配偶,让它在饥饿之后更加焦躁不已。它的毛孔发热,汗水扑哧扑哧地冒着。和一对湖蓝色的眼睛对视,驯兽师感觉自己的心脏已被五花大绑,他不禁赞叹这紧张着的肌腱,对称的花纹三角头颅,带着一种不咆哮不足以表达的美感。他顿时不敢轻举妄动,他知道它的一念之差就能跃出一条流畅的弧线,把他彻底撕碎。他从塑料袋里随手取一片肉,不符常规地扔过十米见外的地方,他看见了时间定格时虎跃起的身姿:颀长秀丽,纹路毕现。

虎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食物上。他观察了虎撕咬一块猪里脊肉,毫不留情,力道凶狠,生物界对猎物的直觉和本能宣泄在了一块块死肉上,动物的吃、睡觉和交配,都野蛮而合乎常理。人不也是动物么?

他躺在游泳池边,枕在四方形浅绿云母石阶上,头发沾着水,孟加拉很快将那几块肉咀嚼殆尽,它开始在水池边踱步,一声不响走到他的身边,他看见它阳光下蓝冰般的眼神,再次对视他心无恐惧。虎蹲坐在一米开外的地面上,气定神闲面朝水池,呼吸浑重,背脊起伏,带着空气热浪的兽气又让他警觉起来。他摊开四肢,远远望过来,棕色的皮肤就像被惨烈撕开的猎物。他摸着孟加拉在瓷砖上的侧影,一阵风过来,瓷砖上的阴影依然冰冷安静,而他和虎的影子在水中破碎交织,就像一只虎就此走进了自己的身体。

他安心地睡了一觉,就像睡在一只大家猫旁边一样。风疾疾地吹过水面到达脸颊,鼓胀的耳膜发出闷实的嗡嗡声。专用的池水漂白剂的气味贴着瓷砖逶迤而上,能让人梦见医院、阳台和给动物治疗感冒的粉末等等。他梦见学生时代某个踢球的晌午,女友洗好的球衣在阳台上被风扯得嗤啦响,一张写着数字的白布,宽得可以装下一个年轻力壮的身体。他打了个冷噤,池水过滤过的风太冷了。

他的驯兽本领,是从一个叔父那里学的,叔父在村里的一个小马戏团里训练猴子,周末到他家做客。小时候见面,他会偶尔带来一小撮猴毛做成的毛笔,毽子,或者其它小玩意给他。那时候觉得好神奇,在同学的中间,只有他一个人有猴毛做成的玩具,那时的叔父虎背熊腰,万千猴子在麾下,就像他无比崇拜的美猴王。他求着叔父带他去看猴子,放弃了继承家里的商店事业,跟着叔父去了乡下。

美猴王在两年之前去世了。他继承了他的一手耍猴绝活,动物园的猴子不在表演范围,他就从饲养保育员做起,跟大体型的动物做接触。孟加拉醒了,伏在他的身上,头对准他的腹部猛地一击,咬他的喉咙,长刺的舌头粗粝地划了他向上跃起的脸,它气定神闲地挖开一块棕色皮肤,嗅了嗅组织液和血,内脏发出捽破塑料泡的声响。

被袭的梦没有阻止他自顾自地睡去。虎发出一声咆哮,跳入水里,涌起的水浸向了他的额头和眼睛,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2

他在计算机前看着录像,女儿跑过来看。

“这是游泳的老虎吗?”

“它是新来的,叫孟加拉。”

“你们太残忍了。”

“为什么?”他看着女儿说。

“老虎不会游泳的,”她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你们教它的,而且又让它一个人孤零零地去表演,这样它不开心的。”

女儿十岁,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连走起路都给人同手同脚的感觉,“什么时候可以看表演呢?”她转移了话题,忘记了刚才对老虎的同情。他们一齐坐在屏幕前,看虎潜游在水底。她不时问他一些“是会游泳的虎妈妈生的吗?”“它们憋气的时候肚子像气球吗?”“虎妈妈生了十只虎,里面有一只虎会游泳,请问不会游泳的老虎有几只”诸如此类的问题,他抱她坐在腿上,拉慢了播放的速度,画面中的孟加拉变成一只缓慢飞翔的斑纹肉蝴蝶。她毫不惊惧地看完它的整个捕食过程,最后一个镜头,是虎凶猛狰狞的眼神的近距离定格。

“虎妈妈生了一只会游泳的小虎崽,有九只不会游泳的小老虎。当然,她还会生很多的老虎。”

“虎爸爸呢,是不是也会游泳?”

“那我就不知道了。”

“爸爸,什么是偷生?”

他的下巴抵着她柔软的褐色头发,虎在镜头里的影像,慢速的分解比真实的情景更为骇人,但他不是被虎吓到,她冷静无知的发问让他发怵,犹如抱着怀中温软的小东西不应有的背脊发凉,犹如在某个有漂白味道衣服嗤啦啦响的晌午灾难。

“阿坏说的,你也不知道是什么吧。”她伸手熟练地关掉录像窗口,“你还是带我们去现场看吧,这样我都看不到你。”

“好不好?”她抬头揉揉疲倦的眼睛,曾抱着她去看小丑气球和金鱼的小眼睛,装满了素未谋面的孟加拉的样子。她还没见过真正的老虎,虎对于她来说,是和饼干盒上的浣熊和迪斯尼跳跳虎同个概念吧。黑色背景的计算机屏保像胶片,映出父女依偎的自照像。几年前带出去的时候,还有人说长得像他,后来都只说越来越像美云。他摸摸她的鼻子,额头,根本就是他的骨架摹本,他的这层皮正逐渐松弛得脱离肉身,终于一日,他会穿着自己松懈如球衣的棕色皮囊在街上走来走去,一个女人走过来指认出他,这是父亲,所有人纷纷掉头,是父亲,她站在他的旁边比对,同样的五官轮廓和走向,他像秋叶般蜷曲佝偻的身体,她毛茸茸的微微冒汗的脸的侧光,他别无所求,要的也就是这么一幅可以被命名的父女之像,就算那时他的皮囊已经长出了鸡皮一样的疙瘩。

她呼呼地睡起了大觉,他像往常一样抱着她到卧室的婴儿床。从小有认床的习惯,那张床便一直容纳着那副瘦小的身体,那张床好像是树,可以贴合着她的身体生长而生长,还是他们之间,一直都只是摇篮与婴孩的关系。

愿你无虎入梦,他亲吻她的额头说。

3

他想起了乡下耍猴的叔父。

他翻起了抽屉底的旧相册,里面有一张他们的合影。叔父的体毛奇长,肤色黝黑,隆起的颧骨,活像一只大体型的黑色猴子,他一手搭在他尚是瘦弱的肩膀上,是父亲搭着儿子的姿势,一手擒着耍猴的链子,背景是一片假山,千万猴子猴孙的王国。他到晚年的脸色越发黧黑,像极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猴王,在他的一只手被一只猴折断之后,他也不再耍猴,每天来回踱步在那些假山之间,有的猴子躲开他,有的径直拿起水果皮扔他,他站在它们中间,漠然看着它们长大,称王,繁衍,然后衰老,他带着一个鬼魅般金靴凤衣的美猴王影子,影影绰绰地踱步,他担任着这个监护人的闲职一直到他死去为止。

“猴子还是比较通人性的,”他觉得叔父是在为猴辩解,“你要记得,步入社会,要学会忍让三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子子孙孙无穷尽,野兽和人都同个道理。”他指着石头上一只年轻气盛的新猴王说,它不满地向他龇牙咧嘴,啐了他一脸的口水。

叔父去世的时候,村里正在做一场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戏。他相信那些温饱无忧的猴子们一定在吱吱喳喳,面朝西方,念着这位死去的猴王。

他把照片合上,耍猴的行当已经不时兴,在某个清晨,在猴王的一声长啸中,被放生的那群猴子投奔了莽莽的山林。之后,他再也没见着它们,它们的生死去向再也和他无关。而他的记忆也在那个时候,开始投入了一场私奔式的逃亡之中。

他翻着相册,叔父的容颜在相片的顺序中发生了神奇的回溯,六十,四十,三十五,他默念着他的年龄,仿佛跟着他走过了时光隧道。他二十八岁,他还是个新生的婴儿,躺在襁褓里接受这位长辈的检视。嗯,骨骼不错,可以当个领袖,统领什么的角色。他在他高处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场皮影般的猴戏。

后面一张是和美云的合照,那时候女儿在她肚子里已经呆了三个月,他们的背后是海水和白云,有畅游的人和鱼,有椰子树。

叔父执拗地挽着他的手,将他拖离了眼前的场景。走,走,跟我到乡下去,他高大沉重的背影是无可违背的旨意。那个时候他也认为,去乡下的决定是正确的。他的家族出了事故,超生了的哥嫂一齐逃到了娘家避难,却让他的孩子变成了一个非法的存在。顶包,这个已经放出了风声,让他想起来就连发噩梦的说词。他们连夜丢了魂一样收拾了行李,匆忙逃到了叔父庇佑的大山里。

那时候的马戏团还没有倒闭,他继承了叔父的事业,为的只是挣钱糊口,计划生育的热潮也扫荡到了这个乡下,村里的长老们因为他叔父的关系,对他照顾有加。而怀孕的美云对乡下生活感到咬牙切齿,她知道这根本不应该由她来承担,她坐在发黑的煤油灯下抱怨连连,妊娠的反应和盗汗让她几近抓狂。

他像哄小女孩一样将她搂在怀里,跟她讲小时候抓萤火虫和偷瓜的趣事,跟她讲没有灯火的村落能看到牛郎织女星,猴子们在井里捞月的故事。“猴子,你不要跟我讲猴子!”她一把推走他,“你不知道那些猴子有多烦,他们窜上窜下钻进房间,叫个不停,简直就是魔鬼,生下那么多魔鬼干什么!”她尖叫着捂住耳朵,他也捂住了耳朵,阻止这个世界的尖叫。

“火车,你没搭过火车吧。”在一个清晨里他对她说,如果你不愿意呆在这里,我们可以坐火车离开。

“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回家。”

他们搭火车回家,在道听途说了他们所在的镇还在严抓计生的时候,他动摇了回家的信心,然而美云不肯回头,在他看来,那是一种和魔鬼做交易的坚决。

“就算死,我也要回去,孩子不要就不要了,我不生了。”

他几乎是用拖扯的方式挽留住了她,到了火车中转站的时候,他意识到第一次搭火车的沿途并没有让她感到快乐,相反是无休止的争执,呕吐,和对恐惧的描摹。他穿过站台,为她买一个蒸玉米,转过身时却发现,长椅上的美云不见了。

他的眼前是巨大的蒸汽火车,延伸出去的铁轨尽是钢铁和煤灰的路,四周都是没有去向的山林,美云是逃走了,跑进了山林里么?他瘫坐在椅子上,听到火车长鸣催命剂般的笛声,像是猴的嘶叫。一群一群的猴经过山坡,停住了脚步,双目炯炯地盯着他,他泪眼涟涟地问那些路过的猴子,美云是跟着你们进了山,还是已经被山里的老虎吃掉了?

4

她最终还是生下了孩子,爱她如珍宝。

5

表演的日期到了,动物园的表演会场上装点着气球和彩条。他穿着平日里穿的深蓝色训练服,而孩子穿上了亮色的连衣裙,让他一眼就从观众席中认出了她。来,和爸爸挥挥手,她挥挥莲藕般的手臂。孟加拉虎从铁笼里放了出来,引起在场者的惊呼。他们先做暖场表演,捡球,跳铁圈,他指挥着它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激动得热血沸腾。这头万兽之王正向他屈膝,他才是王,他能让虎兽都为之低头。这头野兽带着刚从山林里出来的气息,他勇猛地拽住了它的脑门,虎没有丝毫的反抗。于是他伐倒了整片山林的命脉,大地瞬时是一片赤贫的光明。

那只是瓷砖的反光,他对自己说。接下去便是压轴戏:水中漫步。他和虎一同跃入了水中,会场中央的LED屏放映着他们的水下活动,一切进行得井然有序,虎记住了所有的流程,动作完美无瑕。相对于陆地上的绝对控制,水下更讲究平衡与协调。不少观众看到了水下人虎共舞的场面,伴随着煽情的音乐声纷纷落泪。

表演收尾的时候有一个设计好的动作:虎在水中向他扑了过来,水之外的世界,是观众铺天盖地的惊呼。他看见的是一个婴孩向他敞开了怀抱,他在水中哭了,哭着抱住了孟加拉虎。

他走出游泳池,接受鲜花和掌声,看台上的女儿高兴地撅着嘴,似乎在连续发着虎的读音。是的,我带你看到了老虎,他欢呼着向她招手。接着,他在瞬间像中暑发作般倒下,生命牵扯出了剧烈而不明就里的痛。

她在看台上向他喊道,爸爸,有虎。

6

他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危险期。虎被囚禁了起来接受审判。后来他听到的说法是,孟加拉虎因为成功地接受了人工授精,被秘密送往了其它动物园进行休养。

“我才不要你死呢。”坐在病床前的美云递给他一个削好的苹果。

而他知道的另一种说法是,趴在病床前做梦的美云对他说,其实你是救我的,是么,但是你会和她跳了下去。

他不知道跳下去是哪里。

(选自《创作与评论》201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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