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哈的“疯狂”:兼论卡莱尔对麦尔维尔的影响
2011-08-15韦薇
韦 薇
在十九世纪美国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的集大成之作《白鲸》中,亚哈船长带领全体船员对白鲸莫比·迪克进行不懈追逐而最终导致了船毁人亡的悲剧,其行为被打上了“疯狂”的烙印。在十九世纪以科技和理性为主导的工业文明背景下,亚哈的“疯癫”是对时代的反驳和批判,蕴含着作者对资本主义工业繁荣的人性思考,“疯狂”的表象下隐含着对人本主义精神的呐喊。
一、“疯狂”从何而来?
亚哈是“裴阔德号”捕鲸船的船长,是十九世纪以捕鲸业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中的一员。在这个社会中,主流意识形态要求人们按照资本主义的理性法则来约束自己的行为。马克斯·韦伯曾指出,西方资本主义精神发展的主要特征是理性化,建立在“现代科学,特别是以数学和精确的理性试验为基础的自然科学”基础上(马克斯·韦伯168),具体表现为对金钱的获取,对科学的尊崇,以及对清教的服从三个方面。因此,“掌握社会主流话语的资产阶级将追逐金钱利益、科学、清教三者定义为‘理性’的基石,并借此名义将一切反对声音界定在‘疯癫’的范围内”(米歇尔·福柯2)。资产阶级之所以如此推崇理性而打击非理性在于:资产阶级理性具有意识形态的功能,它所维护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运转以及资产阶级的既得利益,因此就必须持续不断地聚敛金钱,大肆宣扬清教,并保持对科学的尊崇。
若按这一标准,亚哈毫无“理性”可言。在“裴阔德号”上众人眼中,船长亚哈是“疯狂”的。当其首次表明以白鲸莫比·迪克为目标、无心追逐利润时,斯达巴克叫道“这是疯狂!跟一头没有灵性的东西发火”①(麦尔维尔180)。以实玛利则评价其是“一种丧失理性的病态心理”、“成了胡言乱语的疯子”(202-204)。当亚哈咒骂并毁掉象限仪这一科学仪器时,以实玛利等一干大众将其视为“疯老头儿”(512)。这样一个不以获利为终极目标、无视科学的捕鲸船船长,“丧失理性”而执着地报复一头白鲸,自然无疑地被冠以“疯狂”特征。亚哈的“疯狂”由此而来。
二、亚哈“疯狂”下的人本主义思想探源
19世纪的浪漫主义兴起于欧洲,后传入美国。浪漫主义的一个基本出发点是批判和反思在西方文化以及西方工业文明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理性特别是工具理性,进而对人的生存、人的发展、人性的解放等相关人的问题进行重新思考。卡莱尔是浪漫主义在英国最重要的代表,他曾说道,“我以我的名义宣布,这个世界绝不是一个机器的世界!”②在浪漫主义思潮传播过程中,卡莱尔的思想产生了巨大影响。乔治·艾略特赞道,这一代几乎没有一颗高贵而活跃的心灵不曾受过卡莱尔的陶冶。
作为19世纪美国最伟大的浪漫主义作家之一,麦尔维尔毫不例外地吸收了卡莱尔思想的营养。1850年初夏,麦尔维尔从Evert Duyckinck图书馆借阅了《拼凑的裁缝》和《论历史上的英雄、英雄崇拜和英雄业绩》③这两部卡莱尔的著作,随后开始了一段度假。而Duyckinck曾断言:麦尔维尔对捕鲸业的撰写大部分是在这次度假中完成的④。换言之,在阅读卡莱尔著作期间,麦尔维尔对《白鲸》进行了创作与再创作。卡莱尔对工具理性的批判、对人的存在和价值进行肯定的浪漫主义精神均在麦尔维尔的作品中有所体现。《白鲸》中船长亚哈对莫比·迪克的“疯狂”追逐过程中所表现的对科学的蔑视﹑对金钱的不屑以及对生命终极意义的寻求,正是作者对“人”这一独立个体生存发展、尊严与价值等问题的思考与评判,蕴含着深刻的人本精神关怀。
1.亚哈的“疯狂”:对人的尊严的捍卫
现代西方人本主义超越传统人本主义对普遍人性的抽象议论与探索,转而对现实生活中个体生命存在的高度重视。卡莱尔也高度重视人的存在,他曾宣告,“人的价值高于一切”(卡莱尔,《文明的忧思》67)。人无论贵贱高低,都有其存在的价值。亚哈深知这一点,视自己的价值远高于金钱抑或科学:他是“电源”、“火柴”,是卓越的捕鲸手,是拥有无上尊严、受人仰慕的船长。
因此,对亚哈来说,莫比·迪克是命运的化身,它否定了亚哈的整个捕鲸生涯,挑战了其作为人的个体的能力和价值。在亚哈内心深处,他不能够忍受被任何其他力量超越,他要去战斗,正如卡莱尔所言:“每个人都应在这个世界上为自己奋斗”(《论英雄》73),亚哈就是这样一位卡莱尔式的战斗士,所倚靠的只有坚忍不拔的意志;他超越了普通大众的所有渴望,渴望以无止境的战斗来证明他作为个体那伟大而崇高的力量,来维护那作为人的尊严。
2.亚哈的“疯狂”:对金钱的蔑视
现代人本主义强调人的主体性,反对将人视为物,强调人比物珍贵,主张从人的现实存在出发来揭示人作为主体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在“裴阔德号”上,从大副到水手,所有“常人”均着眼于鲸油将带来的利润并以此为航行的终极目标,因而当亚哈第一次表态以这头白鲸作为航行的终极目标时,大副斯达巴克极力反对并质疑道“亚哈船长,就算你能宰了它,你报了仇,这能出多少桶油?在咱们南塔克特市场上,这为你挣不了几个钱”(180)。可见,人们冒死英勇的捕鲸行为的出发点也只是更多利益的积累,俨然是金钱的忠心奴隶。卡莱尔对拜金主义曾无不嘲讽道:“在诸多幻想中有一种是我们只对一件事极端热心:赚钱”(《文明的忧思》14)。典型如斯巴达克。
与斯巴达克追逐利益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亚哈对金钱的蔑视和利用。在对待金钱的态度上,卡莱尔与疯狂的亚哈如出一辙。卡莱尔呐喊道,“波托西金属,以及你用它所能买到的,都不过是渣滓和废物!”(《文明的忧思》112)而亚哈则从未将金钱放在眼中,仅将其视为复仇的工具,他的目标从来只是莫比·迪克。
在“人”与“物”的关系上,亚哈驳斥,“如果金钱成为衡量的标准…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报了仇,会给这里带来极大的好处”(180)。在他看来,只要心中的目标达成,那么对于他,这个充满能动性和创造性的“人”来说,金钱从来不是值得考虑和担忧的问题。于是,在竭力追求最大利益和剩余价值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下,亚哈对金钱的蔑视成为了其他人眼中的“疯癫”,殊不知“疯狂”的表象下是对个人主体性的崇扬;捕鲸所带来的丰厚利润无法填补这位伤残的老船长心灵上的缺失,世间再多的荣誉也不能与他那高尚的尊严相提并论。唯有寻找并战胜莫比·迪克,他才能寻回自我的尊严和力量、获得精神上的栖息之地。
现代人本主义通过对理性的批判向人们揭示了资本主义工业发展给人类带来的痛苦和危机,其中一个突出表现是人的物质满足和精神需要的二元对立。现代科技为人类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物质财富,但却严重忽略了主体精神层面的发展和完善。“裴阔德号”的船员们对利益的追求及对自身存在和价值的漠视正是这种二元对立的写照。与此相反,亚哈对金钱的漠视和利用体现了作者对于物欲膨胀的反思;而对白鲸的执着追求正是作者对被冷落的个体精神力量的呼唤。
3.亚哈的“疯狂”:对科学的不屑
现代人本主义认为科技进步带来财富增长的同时,也带来了人性的压抑与异化,人日益沦为机器的仆人。正如卡莱尔在《时代特征》中给了工业时代一个著名的定义,即“机械的时代”:“…不光人的手变得机械了,而且连人的脑袋和心灵都变得机械了”(Carlyle,“Signs of the Times”100)。“裴阔德号”上的船员们也毫无例外的陷入这种被“机械”主宰的境遇中。航行的过程由各种现代科技仪器的机械操作完成,船员们失去了航海人本应具备的基本生存能力。船上的罗盘被雷劈坏了之后,水手们只能“惊慌失措”(528),连平日沉稳的大副也“吓得脸色发白”(528),好似一旦失去了这些“万能”科学仪器的协助,“裴阔德号”只能在茫茫的大海上等待死亡。人最终为自己的科学创造所累。
狂人亚哈是例外。罗盘失效时,唯有哈亚用一根长矛的钢尖做成了磁性指针并成功平息了船员们的担忧和恐慌。对其而言,罗盘只不过是“可怜而又不可一世的望天仪和太阳的引导器”(529)。最终能够依靠的还是人,即亚哈自己。在“象限仪”这章,亚哈大发脾气并诅咒象限仪这一科技的成果为“好蠢的玩意儿”,还把象限仪往甲板上狠狠一砸,声称“你这个有气无力地指着上边的小玩意;所以我要把你踩碎,毁了你!”(512)。这位“疯子”船长并不依赖于所谓的科学,他惟信自己,相信自己的经验和力量。没有“力量”,人类也就失去了灵魂,如若人仅是赚钱的工具和机械的操作手,又何以为人?亚哈,不为金钱、不靠科学的在茫茫大海上追逐着莫比·迪克,执着的通过自我的认知和创造力来追寻他的尊严和人生的意义,去寻找他丢失的灵魂,这些正是人性人情的可贵之处。
4.亚哈的“疯狂”:对生命意义的追寻
现代人本主义的一个突出特点在于把注意力集中在描述孤立的个人的存在及其意义上,诚然,人可以通过智慧和努力不断获得对万物的认识和操控并受益,但最后物欲的满足只是让人更加茫然。因而,人本主义之所以如此重视个人存在的状态,在于人们在工业文明下孜孜不倦的追求财富和科学,却遗忘了自己的所求甚至自己。
读者常常为一个问题所困扰:亚哈为什么要坚持对莫比·迪克的追捕?显然,他绝不仅仅是为了报自己的一腿之仇,其对白鲸的不懈追捕实为对人类生存意义和价值的苦苦寻求,是对自己丢失的灵魂的寻求。因为,“如果我们没有赋予自己的灵魂以价值,就不能把困难升华为成功,也就没有一项残缺能变的可亲、可爱”(《文明的忧思》149)。作为个人来说,亚哈试图通过对白鲸的复仇来挑战命运并证明自己作为个体的能力。作为捕鲸业的一员大将,亚哈超然于金钱规则之上并决心向那些造成无数捕鲸人伤亡的鲸鱼复仇,莫比·迪克它们的代表。作为人类,亚哈不服从于宇宙权威,通过反抗所有的强大力量来打破宇宙高深莫测的形态,寻求生命的意义。
在卡莱尔看来,人生的意义在于:“每个人都有一条最合适自己的道路,此时此刻,总有一件他最应该做的事”(《文明的忧思》87)。失去一条腿后,亚哈所认定的要去做的事就是追逐莫比·迪克。他只不过是坚持内心所信;只不过是寻找被掩埋在物欲下的人生意义;只不过是想寻回自己的“灵魂”。在这个意义上,作为捕鲸业的利益持有者,亚哈明白,“比现金交易深远得多的是生命自身的法则与规范”(《文明的忧思》52)。
正因如此,亚哈弃了工业文明中的理性主义,继而被定义为“疯狂”。作者借以实玛利之口道出,“世上有一种智慧,它其实是苦难,而世上有一种苦难,它其实是疯狂”(439)。也许,亚哈的“疯狂”正是其大智之处,清醒地看到理性主宰之下的斑斑铜臭和被机械化的大众,看到唯一可依托的精神家园——信仰。因为最终理性只能“作为一种存留于回忆的噩梦存在一段时间……也就是‘愚昧无知的时代’”(《文明的忧思》267)。
卡莱尔对科学万能论和拜金主义的忧虑和批判,实为对“人”这一存在和价值的肯定,蕴含着深刻的人本主义思想,而亚哈对自我灵魂的“疯狂”追寻正是对这种人本主义精神的呼应,体现着作者在工业文明繁荣表象背后的人性思考。
十九世纪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所推崇的是推动科技发展、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的科学理性主义,“裴阔德号”捕鲸船长亚哈以其对科学的蔑视﹑对金钱的不屑以及对生命终极意义的寻求违背了这一主流趋势,因而被打上“疯狂”的烙印。经过分析可以看出,亚哈的“疯狂”表现受到了卡莱尔为代表的浪漫主义思想的影响。在卡莱尔这样的浪漫主义者看来,社会的发展不应是科技的片面发展,而应是人的价值和尊严的实现。卡莱尔对科学万能论和拜金主义的忧虑和批判,实为对“人”的存在的肯定,蕴含着深刻的人本主义思想。亚哈的“疯狂”追寻正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表现出对科学和理性的蔑视、对个人存在、能力和价值的肯定。这也正是人本主义的精神之所在。
注解【Notes】
①原著引用均出自麦尔维尔:《白鲸》,成时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下文仅标明页码。
②See Roland N.Stromberg,European Intellectual History(New York:Appleton-Century-Crofts,1967)41.
③以下简称《论英雄》。
④麦尔维尔于1850年六七月间借阅了卡莱尔书籍,而其旅行开始于七月中旬,因此Leyda认为《白鲸》大部分是麦尔维尔在此次旅行中完成的且深受卡莱尔影响,See Jay Leyda:The Melville Log(Michigan:University of Michigan,1951)385.
Carlyle,Thomas.“Signs of the Times”.Ed.W.D.P.Bliss .New York:The Humboldt Publishing Co,1967.
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等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
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刘北城 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
托马斯·卡莱尔:《论历史上的英雄、英雄崇拜和英雄业绩》,周祖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
——:《文明的忧思》,宁小银译。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