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迟来——弗兰纳里·奥康纳在中国的译介
2011-08-15王春
王 春
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1925-1964),美国上世纪最具有代表性的南方女作家之一,其写作风格怪诞,对人性阴暗的洞察清澈睿智,被誉为“南方文学先知”,短短的十几年写作生涯中,创作完成了《慧血》(Wise Blood,1952)和《暴力夺取》(The Violent Bear It Away,1960)两部长篇小说,三十一篇短篇小说,以及散文集《奥秘与常情》(Mystery and Manners,1969)和文集《弗兰纳里·奥康纳信札:生存的习性》(Letters of Flannary O’Connor:The Habit of Being,1979)。
本文拟就弗兰纳里·奥康纳在中国的译介研究为例,梳理国内外奥氏研究的成果文献,通过与福克纳等作家的对比,分析和探讨影响译介的成因和语境问题,译介与文学批评的互动关系问题,推动翻译作品接受与影响的因素等问题,以其揭示南方文学译介研究中存在的普遍问题。
一、落寞迟来的“南方文学先知”
奥康纳的作品从数量到题材范围远不足以与福克纳、海明威等美国作家比肩,其成功在于作家独特的视角,高超的艺术表现手法,将美国南方社会生活的另一个侧面展示出来。而信仰的失落、赎罪与拯救,成为二战以来西方世界普遍关心的问题,因而倍受读者的喜爱和研究学者的重视(张建立45)。
奥康纳在国内至今仍不被广大读者所熟知,多数读者为高校文学专业师生,最初对作家生平和短篇小说的了解源于文学选集和文学史类书籍的介绍,如钱满素的《美国当代小说家论》(1991),王长荣的《现代美国小说史》(1991),傅景川的《20世纪美国小说史》(1996),常耀信的《美国文学简史》(1999),李公昭的《20世纪美国文学导论》(2000),以及刘海平、王守仁、张冲编著的《新编美国文学史:第一卷》(2000)等。奥氏小说在中国的译介始于上海译文出版社于1979年翻译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译者屠珍的译笔字字珠玑,通晓流畅,是奥康纳作品在中国的首次露面。奥康纳的作品词汇量小,句子短小,情节紧凑,风格简朴,却别有深意。1986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主万、屠珍合作翻译的《公园深处:奥康纳短篇小说集》,共18篇,《好人难寻》被公认为是美国文学中的经典名篇,震撼、影响了中国当代作家的写作思想,也因此成为国内奥氏研究的主要选题。伴随国内奥氏研究的升温和奥康纳小说的翻译出版,西方奥氏研究的文学批评也逐渐有了中译本,1988年,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了苏珊·巴莉撰写的《弗兰纳里·奥康纳——南方文学的先知》(译者秋海);1995年《外国文学》第一期做了奥康纳研究专题,张建立撰写论文《弗兰纳里·奥康纳其人其作》,杨纪平翻译了《为了你和他人的安全》、《山猫》、《奥康纳书信四则》,以及《奥康纳作品中的黑人形象与精神启示》;2001年,长篇小说《智血》(译者周欣)在中国出现了首个译本。此后,奥氏译介出现了长达10年的沉默,直至2010年,倍受国内小众读者喜爱的新星出版社获得独家授权,将陆续推出了弗兰纳里·奥康纳全部主要作品,其中,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译者于梅)、《暴力夺取》(译者仲召明)和《智血》(译者蔡亦默)已于同年陆续面世,受到读者好评。
从接受美学理论角度看,在作者——作品——读者所形成的总体关系中,读者是至关重要的因素,文学作品是注定为读者而创作的,读者是文学活动的能动主体。一部文学作品的历史生命必须有读者的参与和介入,通过读者的阅读过程进入到连续、变化的经验视野中。为奥康纳的成功登陆,新星出版社专门组织了主题为“《好人难寻》好人寻——弗兰纳里·奥康纳作品分享会”,至此,奥康纳走进了中国读者、学者的阅读视野。在出版界的主推之下,译者、学者、出版人和读者展开了对奥氏作家和作品的多维探讨,进行有价值的文学翻译批评,呈现出越来越多的学界之外的民间互动。
二、西方奥康纳研究成果的译介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美国奥氏研究出现了第二波高潮,进一步丰富和扩充了对奥康纳的解读和阐释。随着新兴文学批评理论和研究方法的出现,百余部研究视角不同、理论观照各异的英语专著陆续出版,专题研讨会密集召开,博硕士论文令奥氏研究不断升温,体现作品的内在张力。
西方学界真正关注奥康纳始于上世纪50年代末,短篇小说《好人难寻》(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入选大学文学读本,引起学者对作品的普世性、宗教色彩及哥特式风格等的深入探讨;1960年,长篇小说《暴力得逞》出版,文学批评家将视角从作品分析转移到女作家的身体状态和生活方式上,演变出所谓的“残障研究”(disability studies),更有“魔鬼学派”(the demonic school)认定作家的天主教信仰令其谙知罪恶内涵,因而擅长发出“魔鬼的声音”(voice of the Devil);奥康纳去世后次年(1965年),短篇小说集《上升的一切都必汇聚》(Everything That Rises Must Converge)问世,研究者开始关注作家的女性身份对文学写作的影响,出现了奥氏批评的女性研究学派,如自传性研究专著《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出版;七十年代,随着散文集《奥秘与常情》的出版,奥氏研究专著大批涌现,美国文学界创办了历史上唯一专为一位女作家而设的研究专刊《弗兰纳里·奥康纳集刊/研究》(Flannary O’Connor Bulletin/Review);1979年,《弗兰纳里·奥康纳信札:生存的习性》文集问世,作家个人的往来信件集结成册,这些私人信息扩充、拓展了奥氏研究的史料,更多学者关注其作品的普世性和性别研究,1988年出版的《奥康纳全集》则集结了奥氏全部作品、信件,为专家学者研究提供了最为翔实和客观的参考资料。随后的20年来,研究专著和作家传记层出不穷,研究者从语言学角度出发,对奥氏小说文本的语言现象如句法、词汇、事态、语态、句子成分等因素进行列表分析的结论;新的解读中以巴赫金的“对话理论”传播最为广泛,提出从历时性分析文本的概念,文本之间如同言谈主体一样可以不断地对话,开放了文本意义的历史维度。
西方奥氏研究如此史料丰富,在中国却未形成有目的的、系统而科学的译介。仅有的译介显得泥足珍贵:世界知识出版社于1988年出版了苏珊·巴莉撰写的《弗兰纳里·奥康纳— —南方文学的先知》(译者秋海);1995年《外国文学》第一期做了奥康纳研究专题,张建立撰写了《弗兰纳里·奥康纳其人其作》一文,杨纪平翻译了《为了你和他人的安全》、《山猫》、《奥康纳书信四则》以及《奥康纳作品中的黑人形象与精神启示》。由于译介的缺席和滞后,国内学界对美国奥氏研究的成果和问题一知半解,不具有普遍解释力。多数研究尚长期停留在仅有的译介篇章史料,停留在理论、方法和观点的梳理和介绍,无力展开个性的追问和思考,更无法形成动态多元的、独立开放的批评流派。即便是借鉴国外成熟而系统的研究方法和理论框架,仍暴露出缺少批判意识而满足于诠释和跟踪的问题,因而“因袭多创新少,证实多证伪少,守护多诘问和质疑少,”(廖七一7)奥氏作品的个案研究,割裂了其与美国南方文学翻译史研究的紧密联系,忽略了南方女作家、作品群体特征的探索,进而实现对南方文学全方位的透视性考察。
三、彼处的“喧哗”:比照之下看问题
比照其他南方作家在中国的译介和研究状况,奥康纳显然遭受了冷遇。本文选取福克纳和另外两位南方女作家尤多拉·韦尔蒂和卡森·麦卡勒斯在国内的译介研究为比较参照,旨在以此反观奥氏译介存在的问题。
福克纳的译介与研究同步发展,大量的相关译本中,可以读到具有相当研究深度的译本序、译后记和译者注释,学术价值不可小觑。翻译家、学者李文俊和陶洁可谓功不可没,在社会转型期及时地向本土学界输入了异域的文化理念和文学批评方法,带动了学界对国内当代文学作家作品的比较研究,如福克纳与巴金、沈从文、莫言、余华等。福克纳小说和文集的译介对当代文学和文学批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译介者更多地把域外现代派的艺术经验融入创作实践中,将之与传统的诗学理论结合起来进行本土化的转换”(李洪华159),拓展了作家的思想,丰富了小说类型,并对创作语言和艺术手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可以说,是翻译家李文俊成全了福克纳的中国之旅。李文俊先生功力深厚,中英文俱佳,尤长于翻译美国南方作家的作品,其所译福克纳的作品,被奉为经典。除《喧哗与骚动》外,还翻译了福克纳其他作品《我弥留之际》(1990)、《去吧,摩西》(1996)和《押沙龙,押沙龙!》(2000);并不辞辛劳地连续编写了《福克纳评传》(1999),编译了《福克纳评论集》(1980)和《福克纳随笔》(2008),为美国南方文学的研究提供了丰富而详实的史料。作为福克纳翻译和研究专家,李文俊先生每每在译著中撰写译者序、译后记,并做大量注释,在回顾自己翻译福克纳的艰辛历程时,李文俊先生总结道,“这么说吧,我孤军作战,打的就是一场‘一个人的战争’。”文学界有句戏言:从茅盾文学奖历年选集中,都可以找到福克纳。论及福克纳对本土作家的影响,上世纪80年代的本土作家没少借鉴,“既表现在直接的对艺术手法、创作方法以及结构、情节等的模仿、借鉴、学习等方面,又表现在深层的文学精神的影响上”(高玉49)。
此外,南方女作家异彩纷呈,又如尤多拉·韦尔蒂和卡森·麦卡勒斯。三位南方女作家的共同点在于“孤独”。和奥康纳相比,这两位女作家的中国行要早得多,但境遇有所不同。本文以两位女作家的代表作在国内的译介为例——《伤心咖啡馆之歌》(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é and Other Stories,1943)和《乐观者的女儿》(The Optimist’s Daughter,1973)。
韦尔蒂一生著作颇丰,涉及各种文本,以短篇小说著称,曾两度获得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并先后获威廉·迪·豪威尔斯小说奖与普利策小说奖。代表作《乐观者的女儿》曾于1973年获美国普利策文学奖,其中译本作为“内部读物”,该书成为文革17年原语社会“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处境的例证(马士奎65)。1980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翻译邀请翻译家主万和曹庸重译经典,《乐观者的女儿》有了第二个中译本,印量约有10000册,反响平平,业界评论也不多。卡森·麦卡勒斯中篇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讲述了一段畸恋,20世纪80年代被引介入国内,先后在《外国文艺》杂志1979年创刊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版《当代美国短篇小说集》里刊载,引起巨大反响。作家苏童将录有《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的《当代美国短篇小说集》称为他高中时代买的最有价值的一本书。2007年李文俊先生完成了新的译本,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发行。
对比之下,奥氏研究空乏理论基础和史料借鉴,研究中存在如下的问题:首先,对比福克纳译介和研究,奥氏研究缺乏系统性和连贯性,对奥康纳小说的全貌认知不够全面,导致研究视野和研究方法的单一和滞后;其二,国内奥氏研究点与面相剥离,缺少对历史时期社会背景、重大历史事件以及相关文学创作的关系梳理,使得奥氏作家作品研究显得孤立于整个南方文学研究体系之外;其三,西方奥氏研究成果的译介缺失和错时,使得文学批评和翻译批评的研究方法单一、落后;其四,译介的不连贯无系统性,致使奥康纳对国内文学创作的影响力薄弱,与本土文学互动较少。
从译介的角度看,成功的译介包含着文化引进与输出的合理选择、语言文字转换中的信息保全、新的文化现象——新词语,新的句法,新的文学形式等的推陈出新,以及新的翻译理论的建构(章方64)。奥康纳在中国的接受和影响如何,我们还需拭目以待。“如果用一个词概括奥康纳的创作主旨并解释其小说中的诸多细节,那么非‘displace’莫属”(金莉 165)。对财富、生命和理性的追求,是灵魂的迷失,精神的错置;对陌生环境的不知所措,是生存状态的陌生化;生存地理和精神地理遭受摧毁,都凝缩在“displace”这个单词中。而奥康纳在中国的译介也存在着“displace”的问题,是作品和文论译介的时间与国内学者奥氏研究的时空交错,是奥氏研究与奥氏译介的时差错置,是先入为主与后发制人的研究逆差,是学者、译者、读者排序的混乱,这些都妨碍了奥氏在中国读者、学者中的接受与影响。这也显示出美国南方文学在中国各个时期的译介还不很具备系统性,各出版机构之间缺乏合作协调,尽管已有相当的规模且成绩卓著,但仍存在着问题。
高玉:“翻译文学:西方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影响关系中的中介性”,《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4(2002):38-53。
金莉等:《20世纪美国女性小说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李洪华:“战争文化语境下的域外现代派文学译介——以里尔克、艾略特、奥登为中心”,《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2010):156-160。
廖七一:“翻译研究的趋势与中国译学的现代化”,《中国外语》2(2006):7-10。
马士奎:“塑造美国形象——‘文革’期间对美国当代文学作品的译介”,《临沂师范学院学报》2(2009):64-67。
钱满素:《美国当代小说家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
田德蓓:“论译者身份”,《中国翻译》6(2000):21-25。
章方:“学者型译者在翻译中的跨角色互动”,《北京邮电大学学报》4(2007):59-64。
张建立:“弗兰纳里·奥康纳其人其作”,《外国文学》1(1995):4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