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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声博弈

2024-12-29张蓓

外国语文研究 2024年5期
关键词:杨步伟赵元任博弈

内容摘要:本研究发掘赵元任家庭合作译写这一特殊翻译模式,并以这一模式下产出的四部译文为研究对象,通过考察译文中三种形式的副文本——作者注、序言和脚注,揭示出家庭合作译写鲜明的多声博弈特征:作者的家庭成员在译文中频繁发声,或举家合注,争夺译文话语权,或逢错必纠,争当信息权威;作者丈夫赵元任更是强势显声,进行学术书写硬植入;面对种种僭越行为,作者进行“自我揭短”式反操纵。多声博弈塑造出译文“家庭出品”面貌。

关键词:赵元任;杨步伟;家庭合译;博弈

Multi-Voiced Strategic Competition: A Study of Collaborative Trans-Writing within the Family of Chaos

Abstract: This study unearths a unique model of translation--family trans-writing-- shaped by the collaborative efforts of the family of Chaos. Focusing on four translated works produced within this framework, the research examines three forms of paratext—author’s note, prefaces, and footnotes, and reveals the distinct multi-voiced dynamics of strategic competition in family collaboration during translation. Family members frequently voice their opinions, either collectively adding footnotes to contest the right to speak in the translations or correcting errors to assert their claims to informational accuracy. Notably, Yuenren Chao, the author’s husband, imposes his overwhelming presence by incorporating scholarly remarks into the translations. In response to these boundary-blurring behaviors, the author employs a “flaw-exposing” approach as a counter-manipulation strategy. This dynamic of multi-voiced strategic competition ultimately shapes the translations into a product of family endeavor.

Key words: Yuenren Chao; Buwei Yang Chao; collaborative family translation; strategic competition

世界著名语言学家赵元任联手女儿,参与夫人杨步伟多部作品中文手稿的合作译写,包括《中国食谱》《一个女人的自传》《怎样点中餐》《杂记赵家》(下文分别简称《食谱》《自传》《中餐》《赵家》)等。《食谱》旨在向西方人介绍中国烹饪艺术与饮食文化,由赵氏夫妇大女儿赵如兰翻译,赵元任修改(赵新那、黄培云 273),1945年由美国庄台公司(The John Day Company)出版,被誉为美国的中餐烹饪“圣经”(Newman 75)。《自传》是杨步伟的前半生回忆录,由赵元任翻译,1947年由庄台公司出版,是“元任本人很得意的译著”(赵新那、黄培云 278)。《中餐》旨在为美国读者解答“如何在美国点中餐和吃中餐”问题(Chao, How to Order v),由三女儿赵来思英译,“元任帮助修改译文,并撰写引言”(赵新那、黄培云 474),1974年由美国兰登书屋(Random House)出版。《赵家》记录了赵氏夫妇婚后的家庭生活,1974年由赵元任完成英译,2007年收入《赵元任全集》。

目前,国内只有零星英译研究涉及《自传》和《食谱》,另外两部作品尚无人触及。季传峰(2011)探究《自传》英译本偏离①1987年岳麓书社中文版的原因;赵荣光(2018)、曾泰元(2020)则对《食谱》英译本中中国烹饪特色词汇的创译译例进行了分析。据笔者目力所及,国外相关研究只有Anne Mendelson(2016),该书第六章中,作者基于庄台公司档案,对《食谱》在美国的译介与传播进行了专题探讨。通过比对细读四部作品中、英文版,笔者发现赵元任家庭合译呈现出鲜明的多声博弈特征:四部作品译文生成过程中,发声主体人数众多,突破作者、译者常规;发声场域除正文本外,集中于作者注、序言和脚注这三类内副文本;发声动机多元,或旨在争夺译文话语权,或意欲争当信息权威,或试图对译文读者进行语言教育,面对家庭成员的“众声喧哗”,作者进行了“自我揭短”式反操纵。在多声博弈中齐家共塑译文的“家庭出品”面貌。现有研究对此未有涉及。鉴于此,本研究以杨步伟四部作品英译本为文本对象,追踪译文生成过程中发出的多重声音在译文内副文本中留下的声音痕迹,并借此探究发声主体之间的相互博弈,以及由此形成的译文特殊面貌。

一、举家合注,争夺译文话语权

一般而言,译文发声主体较为单一,作者之外即为译者。在《食谱》和《中餐》英译本中,作者与译者之外,发声主体还包括译文修订者。在涉及赵家家庭生活的两部作品《自传》和《赵家》英译本中,作者与译者之外,其他未直接参与翻译过程的家庭成员更是几乎悉数显声。由于作者的家庭成员见证了四部作品中文手稿的诞生,还见证甚至参与了译文生成过程,又是两部传记的主要人物和故事亲历者,重重特殊身份使得他们将杨步伟作品“视若己出”,不甘于“袖手旁观”,不安于在译文中被动等待言说,他们擅自利用以脚注为主的内副文本空间自行搭建“发声场”,自主决定何时出场,与何人对话,发出何种声音,何时退场,大有与作者争夺译文话语权之势。

以《食谱》英译本为例。“炒菠菜”方法讲解引起了译者/女儿赵如兰和译文修订者/丈夫赵元任的共同兴趣,也激发了二人的发声欲。二人不顾各自角色使命,在脚注中先后登场,争夺译文话语权,讲述关于这道菜的个人故事。“这是我十岁时从妈妈那里学会的为数不多的几道菜中的一道。我在华盛顿上小学时,在烹饪课上做了这道菜,比起老师和他们妈妈做的菠菜,同学们更爱吃我做的菠菜——如兰”(Chao, How to Cook 144)。赵元任不甘示弱,在女儿脚注下方回复:“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如兰。我能讲个更有趣的故事。我第一次来美国时,花了三年时间学着适应一种叫‘spinach’的蔬菜。一天,我在市场上看到了中国菠菜,我一向对词语和名字很感兴趣,于是问卖家,这种中国蔬菜的英文名叫什么。他说:啊?中国蔬菜?那叫菠菜!——爸爸”(144)。二人在脚注中补充的个人故事与如何炒菠菜毫不相关,也无益于帮助译文读者更好地掌握做这道菜的要领,在争相发声过程中,如兰的脚注能够起到证明母亲炒菠菜做法精妙,足以征服美国小孩味蕾的作用,而其十岁就学会了这道菜,也有助于增强美国主妇尝试这道菜的决心和做好这道菜的信心。赵元任以其无法将口中食物与生活实物对号入座的趣事缓解了正文页复一页讲解菜式做法的单调与乏味,增强了译文的趣味性和可读性。父女二人讲述的故事参与了译文的意义建构,与其他脚注一起,共同营造了《食谱》译文浓厚的家庭氛围,塑造了其区别于其他烹饪书籍的独特风格,丰富了原文意蕴。

《中餐》译文中,作者指出尽管美国中餐馆的菜单几乎都是英汉双语的,但了解一些中国菜单常识,甚至略懂一点汉语对在中餐馆点菜会有所帮助(Chao, How to Order 79),译文修订者赵元任在译文审读过程中偏离“本职工作”,对“双语菜单”有感而发,以脚注指出双语形式并不能保证两种语言的菜单之间是对译关系,并以亲身经历论证其观点:“我曾在上海基督教青年会一家理发店看到理发、剃须、洗发等服务的价目表,英文版所有服务价格都高于中文版”(79),这一补充对译文读者而言无疑是重要信息,能够警示译文读者中餐馆存在“宰洋客”的可能,也就印证了,甚至可以说比作者更加“卖力”地解释了“懂一点汉语”的必要性,然而译文修订者这一干预作品内容,利用译文脚注进行扩展写作的“僭越”行为,却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者作为写作特权者的地位。

《自传》译文中,杨步伟谈及家中宠物猫被毒死后,大家都避口不谈猫,而“家中某些不太敏感的人却提议再养一只”(Chao, Autobiography 314)。体会到作者字里行间流露的不快,三个女儿在脚注中先后发声,试图撇清关系,唯独爱猫人士赵元任支支吾吾:

“不是我。——如兰

也不是我。——新那

我没说。——小中

呃,我当时想着或许我们……——爸爸。”(314)

以上家庭成员本为传记书写对象,却不甘于被动等待书写,竟然纷纷跳出故事主体框架,以脚注为场域,回应作者指责,从而主动参与到译文叙事建构中,并与正文叙事构成有力补充,突显出鲜明的“在场感”和“共场感”,进而将故事置于并非由作者刻意营造的,而是通过家庭成员自发表态而自然烘托出的和谐、温馨的家庭氛围中,强化了传记后期的家庭生活主题,丰富了作品韵味。

《赵家》英译本中,赵元任与杨步伟成婚后携妻子返美,拜访老友,杨步伟得以见到赵元任几位女性朋友,心想:“并不是元任不喜欢这些可爱的女孩子,他只是太忙于学业,错失了太多良机”(杨步伟,Family of Chaos 529),译者赵元任脚注回应:“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损失”(529)。后来回国途经香港,在鞋店发现一双白皮鞋十分合脚,赵元任一口气买了两双,杨步伟在括号中补充夫妻二人都有凡事凑双的坏习惯(560),译者赵元任就此脚注补充:“配偶除外”(560)。译者赵元任身份边界模糊,在翻译过程中,故事亲历者、原文读者与译者三重身份交织,针对原文内容发表评论,暂时搁置了其译者身份,前两种身份彼此纠缠,通过脚注委婉传递出对夫人的浓浓爱意。此类评论类似旁批,有感而发,随发随注,以“文中人”的“内”视角为译文读者揭示了文中处于被迫沉默和被书写状态的人物的真实想法,却削弱了作者作为唯一故事讲述者的权威地位。

二、逢错必纠,争当信息权威

《赵家》译文中,存在众多家庭成员纠正作品信息失实的脚注。第27章提及赵元任以一天翻译两年故事的速度翻译《自传》,有一天翻译到1945年8月8日的故事,就建议杨步伟一起庆祝大家都还活着,其时他刚听到美国向日本投掷原子弹的第一波报道,于是发表了一长串关于原子能的看法,杨步伟写道:“我一早上消化不了这么多原子能信息,但从元任忽略我自传翻译的样子来看,此事想必非常重要”(688)。赵元任脚注纠正:“我并没有忽略你的自传。我的日记写道:整天都开着广播,等待日本接受投降条款。翻译了韵卿(杨步伟曾用名,笔者注)的自传,并让如兰用打字机打出来”(688)。又如杨步伟在第20章忆起在云南生活期间,气候潮湿,房屋构造特殊,无法抵挡持续性强降雨,家中四处漏雨,赵元任由此想起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诗歌《雨》,于是也戏仿一首,由如兰谱曲(637)。此时,传记人物如兰跳出故事主体框架,在脚注中纠正事实错误:“不,爸爸,我是1933年在从华盛顿特区开车前往西雅图的长途旅行中给史蒂文森的原诗谱上的这首曲子”(637)。让人倍感意外的是,赵如兰的纠错对象直指父亲译者,而非作者。笔者推测,原因可能在于如兰十分清楚谱曲是身为音乐家的译者添加的细节,并非母亲之过。赵元任(《赵元任全集(第15)卷》 878)也承认,他在《赵家》的写作与翻译过程中负责“供应语言学及音乐的细节”。由于传记取材于赵家家庭生活,家中6人均为故事亲历者,当译文情节进展到关涉某位家庭成员的具体片段时,当事人俨然以权威信息掌控者身份自居,并将译文置于其批判性审视之中,一旦发现译文信息与事实不符,就在脚注中直指错误,将维护与自身经历相关部分事实的准确性视为己任,该片段实际书写者的权威讲述者地位随之遭到撼动。指正行为本可以在译文幕后完成,记忆差错也本可以直接更正后出版,赵元任、赵如兰却选择在脚注中发声,不仅旨在凸显其“在场”,更意欲显化其为捍卫译文信息准确性所做的努力,从而达到确立其权威信息掌控者身份的目的。

又如世界语言学权威专家赵元任在《中餐》译文修订过程中敏锐地察觉译文一处冠词使用失当,在脚注中直呼女儿译者赵来思,指出不应在“Hawaiian”前用不定冠词“a”,因为“h”没有重读,只能用“an”(Chao, How to Order 47)。赵来思应声登场回应:“但是‘Hawaiian’这个单词词首有大写字母‘H’,难道不应因此而有所不同吗?”(47)赵来思9岁即移居美国,其英文功底自不待言,其所犯冠词使用错误或许代表了并非专攻英语语言学的美国普通民众的普遍认知。译文修订者赵元任并没有选择将此处错误直接更正后出版,也没有将此译文文法问题探讨隐藏于译文幕后,而是有意将对话推向台前,不但高调彰显其在场及其语言学权威信息掌控者身份,还似乎有意借机对译文读者进行语言知识普及,纠正可能普遍存在的认知错误。

三、学术植入,强势施教

赵元任是享誉世界的语言学家和语言教育家,他从其学术专长出发,在翻译/译文审读过程中发掘作品中的学术拓展点,利用脚注空间进行语言学“夹带”学术书写,书写内容一般与作品主题内容相关性不强,表现为学术硬植入,旨在对译文读者进行语言学知识普及和语言教育。

四部作品译文中,语言学脚注贯穿始终,数量众多,篇幅所限,仅以《食谱》英译本为例。在“关于茶的注释”部分,译文修订者赵元任就单词“tea”作了五行脚注:“‘tea’是中文借词,最初读作‘da’或‘dya’。在现代标准汉语中读作升调的‘ch’a’。在说粤语的美国餐馆点茶时,你要用低低的降调说‘ch’a’。如果把‘茶’的声调读错,服务员会以为你不会用筷子,需要一把叉子”(Chao, How to Cook 229)。针对菜名“镇江肴肉”中的“肴”字,赵元任脚注:“这个字的读音和它所代表的肉一样可口。在大多数方言中,这个字的读音都是不规则的‘yao’,而在这道菜里却读作‘hsiao’,是音系学意义上的规则发音”(71)。

在译文中添加涉及词源、发音规则与音义辨析等内容的语言学脚注,首先是语言学学者赵元任在学术惯习驱使下或有意或无意地展露其学术专长的结果。其次,加入此类脚注或许还与1943-1944年间赵元任在哈佛大学主持美国军队特别训练计划(Army Special Training Program)中文班的经历存在一定关联。该计划旨在为太平洋战场输送有熟练运用外语能力的军人,赵元任当时对这一对外汉语教学工作兴趣浓厚,甚至远超其主业——修订Mathews’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美国版(赵新那、黄培云 268)。1944年初,在主持中文班工作的同时,赵元任开始修订《食谱》译文。赵元任是否会携带对外汉语教师身份进入译文修订者角色,我们不得而知,但从上述两例脚注来看,赵元任似乎有意以这部浅显易懂的饮食文化著作所承载的中国饮食文化为媒介,向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译文读者顺带兜“授”由此拓展而来的汉语语言知识,可谓煞费苦心。值得注意的是,《食谱》英译本附上了全书所有菜名的中英文对照表,杨步伟解释此举是为了便于译文读者在中餐馆指着点菜(杨步伟,Family of Chaos 685),而从赵元任添加的语言学脚注来看,其“野心”显然已经远远超出杨步伟期待,而着眼于教译文读者用中文点菜。无独有偶,《中餐》英译本提供了中餐馆“菜单常见中文词语表”,其中包括菜单常见汉字的英文释义、现代标准汉语读音及其英文近似读法、粤语读音及其英文近似读法(Chao, How to Order 80),教译文读者用中文点菜的意图更加明显。作者也表示,“想要聪明地点餐并不是非得认识这些汉字不可,但有所了解常常会有一定帮助,至少能让服务员对你刮目相看”(80),而赵元任的对外汉语教学也确实做到了让中餐馆服务员刮目相看:“他(指赵元任,笔者注)在中文班教了一阵子粤语后,与学员们一道进城,到波士顿唐人街的粤菜馆子醉香楼……用餐,学员们用粤语同店中跑堂攀谈起来,令对方大为惊讶。”②

需要指出的是,《食谱》的写作初衷是为解决战时物资匮乏条件下的做饭问题,译文目标读者自然是美国广大家庭主妇(杨步伟,Family of Chaos 686),而赵元任的语言学脚注内容却并不是美国普通家庭主妇所能够理解也乐于理解的。在《中国食谱》英译本出版之前,奉庄台公司之命审读该作品的米尔斯小姐(Miss Mills)就在读者报告中明确表示并不喜欢书中赵元任后来添加的语言学相关内容(Mendelson, Chow Chop Suey 153-154),专家读者尚且如此,更遑论美国普通主妇读者。然而,该书出版商赛珍珠夫妇却表示“非常喜欢赵教授的即兴脚注(off-the-cuff footnotes),甚至认为可以再增加一些脚注以彰显男性视角”(154)。对语言学脚注态度的强烈反差表明,相较于译文正文,语言学脚注对目标读者提出了更高要求,不仅应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专业读者,还应对汉语,尤其是汉语方言有着浓厚兴趣,甚至要有一定汉语基础。尽管外界对语言学脚注褒贬不一,赵元任本人却沾沾自喜,自称《食谱》英译本大获成功,部分原因就在于其添加的脚注(杨步伟,Family of Chaos 686)。而女儿赵如兰却颇为不满:“爸爸,你添加的脚注太多啦!有时候人们都忘了书是我翻译的”(686)。这一抱怨揭示出因译文修订者赵元任脚注个人风格过于张扬,加之数量之众,甚至遮蔽了译者的存在,大有喧宾夺主之势。

四、“自我揭短”,抗争无力妥协不甘

在中西方翻译史上,作者因不满其作品译文偏离原文而指责译者操纵行为的事件偶有发生。捷克裔法国作家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就曾对迈克尔·亨利·海姆(Michael Henry Heim)的《玩笑》译文提出质疑,称“这不是我的文本”③,他在译者不知情的情况下还亲自对译文进行了局部修改并推出修订版,译者因此拒绝在修订版署名,昆德拉还不留情面地在修订版注释中指责海姆为“叛逆者”,指出其有意对原文内容进行了编译,声称这种做法让他无法接受;旅美作家高尔泰因译者葛浩文对其作品《寻找家园》的内容作出大幅调整而坚决不肯接受译本,后另觅译者推出新译④,还撰文⑤详细披露此事,细数葛译对原作的偏离之处;作家老舍发现美国译者伊文·金(Evan King)对《离婚》“做了大量的修改和增删,以至面目全非,严重歪曲了原著”(老舍,《老舍英文书信集》 33),忍无可忍,与之对簿公堂,并“被迫再组织一次《离婚》的翻译工作来和他抗衡,以维护自己作品的纯洁性和声誉”(34)。以上三例揭示了非家庭合译模式下作者的反操纵举措,在家庭合译模式下,当作者发现作为翻译过程主要参与者的家庭成员操纵原文后,会有何表现?

以《自传》英译本为例。据赵元任次女夫妇赵新那、黄培云(《赵元任年谱》278)称,这“是一部元任本人很得意的译著”,但作者对译文的评价却有所保留,她在译本多处明确指出译者操纵原文。

在英译本“书前”中,作者(Chao, Autobiography x)首先指出译者对原文语言风格的操纵:“我的丈夫有时候也不乖乖的翻译,有时候把我的简单的中文译成基本英语,可是有时候写写就写成他那种形容加形容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的学术派的文章了。现在我要郑重申明,中文里头没有像英文那种句子套句子我从来也学不会的那种‘相关附属句’。那么他又喜欢成心用矛盾的字眼来逗笑。我觉得人生里头没有相关附属句就够复杂的了,不用逗字眼就够矛盾的了”,“我不大发概括的议论,偶尔有也比较直接简单,要是有些论调像是很深奥或是很抽象,那就是他把我太翻译的成了个哲学家了”(x)。对此,作者提出反操纵举措:“我有时候抓着了他玩那些把戏就加了脚注来表示抗议,可是我不敢全包都抓着了没有漏的”(x)。在英译本中,作者确实通过三处脚注明确提出对译者操控原文行为的抗议。如第6章谈及家里教书先生托佣人带话,希望几位母亲配合先生严加管教孩子学习,几位母亲并不明白孩子们到底犯了什么错,加之佣人传话不清,就把孩子们叫过来打了一顿。译者赵元任(28)将传话传走样的过程翻译为“The message got garbled on the way and, by the time it reached the inner courtyards, possibly through another audio-stage of amplification when it passed the input output channels of the maidservants, ...”(在传话过程中,话传走了样。带的话通过女佣人的输入输出通道传输,大概又经过了一个声音信号放大的阶段,等到话最终传到内院时,……)作者针对此句译文以脚注告知译文读者,译者加入了几个原文没有的牵强类比,并表示不会对此负责(28)。语言学家赵元任常从声学角度切入语言学研究,对于日常生活中的声音信息传播现象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性,他增补声学专业词汇解说日常生活现象,将佣人的耳朵比作“input channel”,嘴巴比作“output channel”,将佣人对所传递信息添油加醋的过程比作“audio-stage of amplification”(声音信号的放大阶段),学究气跃然纸上,让人忍俊不禁,译者的语言学研究者身份由此得以彰显,而译者身份却遭到遮蔽,这种措辞更是与作者的医学博士和家庭主妇身份严重不符,无怪乎作者会极力否认这一类比出自她之手。

又如第43章提及在英国拜访罗素期间,夫妇二人去了一个无名海滩,该海滩被罗素称为“难以抵达的海滩”,因为通往海滩的道路经过了一个无路之地(because the road passed a place where there was no road)(219)。对此,作者脚注抗议:“Is that what I have said, Translator?”(219)此处就是杨步伟在英译本“书前”所说的“用矛盾的字眼来逗笑”的典型案例。

以上几例可见,译者赵元任所受的学术训练和个人话语风格均在译文中留下鲜明的个人印记。译者虽然能够部分识别译者的操纵之处,但限于英语驾驭能力,无法按照自身想法修改译文,也无力说服无论在家中还是学界都是语言学权威的丈夫译者忠实翻译。然而,这并非说明作者并未努力抗争,《赵元任年谱》在提及《自传》的写作与翻译时指出:“元任并没有一字一句地按原稿翻译,往往加进自己的意思,为此难免有不少争吵。例如元任一向都非常喜欢猫,在翻译纽黑文时期的一段,夫人嫌英译中描述猫的篇幅太多,很生气,说如果不改她就不再写了”(赵新那、黄培云 278)。在《自传》英译本第57章“康涅狄卡州纽黑文市”中,共计六页半的篇幅中约有两页提及猫,而中文单行本专门讲述纽黑文时期的章节《在耶鲁两年》却只字未提猫,虽然单行本不一定与中文手稿完全一致,至少表明作者在能够自主掌控写作语言和写作内容时对于写猫的态度。我们无从得知受到“罢写”威胁后,赵元任是否在译文初稿基础上已经大幅缩减了写猫篇幅,但从保留下来的关于猫的部分来看,所占篇幅依然不小,甚至在英译本第60章“战争与烹饪”结尾处,猫的话题被再次提起(Chao, Autobiography 314),足见译者的“顽固”与“强势”。

除了“揭发”译者对原文语言风格的操纵,作者还在“书前”“揭发”译者对作品叙事风格的操纵:“在有几处他把说事情的次序给调换了,把事情的结局先不说,一直留到最后再——”(Chao, Autobiography x; 杨步伟、赵元任 5)对此,译者解释:“可是我的好韵卿せ,那是编故事的章法せ——”这个理由显然未能说服作者,作者反驳道:“可是这不是编的故事么!我还是喜欢把事情都先说明白了,有好几处我还是非得把事情的结局起头就宣布了,让读者早知道是怎么回事”(x; 杨步伟、赵元任 5)⑥

值得注意的是,《自传》英文版是继《食谱》英文版“轰动美国”(杨步伟,《一个女人的自传》 342)之后杨步伟推出的又一力作,写作还未启动就被庄台公司预定出版(341),被寄予厚望(Levenson 177; Mendelson, Chow Chop Suey 161)。作者本应趁胜出击,努力推介,却出人意料地在英文版开篇直指译者不忠,尽管英译本先于中文单行本20年出版,而且英语读者即便精通中文,也根本无从比较,可以说,这种做法无异于“自我揭短”,这在非家庭合译中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即便前文所述三例非家庭合译中,昆德拉也在译文修订版中以脚注指责译者叛逆,但其指责的并非是译者在昆德拉亲自主导的修订版译文中的叛逆行为,而是在译文初版中的叛逆行为,不仅不是“自我揭短”,反而旨在确立修订版译文的权威译本身份。至于杨步伟为何在英译本中“自我揭短”般指出译者的叛逆之处,笔者认为,首先,作者与译者夫妇二人琴瑟和鸣,作者在表达对于译文真实看法时不用太过顾虑冒犯译者;其次,作者显然十分清楚英文版存在失真之处,但其语言能力并不足以支撑其亲自做出修改,无力再现中文创作原貌,却又不甘听任违背其写作理念的操纵,在与译者争辩未果的情形下,只好通过“揭发”失真之处告知英语读者译文与中文手稿存在差异,实属无奈。可以说,《自传》的英译是在作者的凝视下进行的,是作者与译者协商与博弈的结果。

对于《食谱》和《中餐》,赵元任并非译者,却依然较大程度地参与了译文塑造过程,并对译文进行了“任性”操纵,作者同样留下了无可奈何的指责。如《食谱》英译本“作者注”中,作者(Chao, How to Cook xiv)批评译文修订者赵元任“把如兰的地道英语改成了蹩脚英语,他觉得美国人更喜欢这样的英语。他最大的贡献则更为消极:当一道菜写得有些问题,或者重复太多次,他就会删掉。这样做总会让我非常生气。”又如《中餐》英译本“前言”中,作者介绍作品由“三女儿赵来思翻译,加入了我丈夫惯常的无关脚注”(Chao, How to Order vi)。

结语

四部赵元任家庭合译是译、写结合的产物。一方面,译者、译文修订者共塑译文主体面貌;另一方面,作者的家庭成员,身份边界模糊,将作品“视若己出”,不甘沉默,利用译文脚注自行搭建发声场,对原文内容进行多维度扩展写作。他们或对正文内容有感而发,随发随注,争夺译文话语权;或对译文有错必纠,争当信息权威;赵元任在所有译文中均强势显声,突出表现为语言学学术书写硬植入,译文可谓“众声喧哗”。面对种种僭越行为,作者抗争无力,却又不甘妥协,无奈“自我揭短”。多声博弈之下,塑造出译文“家庭出品”的独特面貌。家庭合译作为一种特殊翻译类型,有待译学界继续探究。

注释【Notes】

①作者将该中文版误认为英译本的中文底本,而实际上中文底本为并未公开发表的中文手稿,中文手稿与1987年岳麓书社版存在较大差别。详见杨步伟,《一个女人的自传》(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67):217。

②参见章可,《大私报》的故事:二战美国大兵在哈佛学中文,澎湃新闻,2020-9-21 lt;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238587gt;。

③参见凯莱布·克雷恩文,米兰·昆德拉与译者的失和:究竟是谁背叛谁,郭昱译,光明网,2010-1-20 lt;https://www.gmw.cn/01ds/2010-01/20/content_1042483.htmgt;。

④参见徐悦东,60%的中译本不值一读?阎克文、刘苏里、唐小兵谈社科翻译乱象,新京报,2021-3-4 lt;https://m.bjnews.com.cn/detail/161483565915107.htmlgt;。

⑤该文题为文盲的悲哀——《寻找家园》译事琐记,收录入高尔泰散文集《草色连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89-101。

⑥这几处英文引文与中文版《自传》中“英译本‘书前’”对应内容语义完全一致,为真实传递作者和译者的声音,笔者引用中文版“书前”措辞。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Chao, Buwei Yang. How to Cook and Eat in Chinese. Trans. Chao Rulan. New York: The John Day Company,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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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步伟:Family of Chaos。赵元任译。《赵元任全集(第15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491-777。

[---. “Family of Chaos.” Trans. Yuenren Chao. The Complete Works of Yuenren Chao. Vol. 15.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2007. 491-7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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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Woman (with Family of Chaos Included). Changsha: Yuelu Publishing House, 2017.]

——、赵元任:英译本“书前”。《一个女人的自传》。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6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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