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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民族文学走向世界文学:汉学家卜立德的周氏兄弟作品翻译及研究

2024-12-29邵毅

外国语文研究 2024年5期
关键词:世界文学流通

内容摘要:世界文学与翻译的关系密不可分,从世界文学的角度透视文学翻译,学术视野会更加开阔。卜立德是当代英国著名汉学家,兼有学者、老师、译者三重身份。他翻译的鲁迅杂文文采出众,文学性与思想性双相并茂,对鲁迅的研究颇有深度;他翻译的周作人散文出类拔萃,令人称道,对周作人的研究见解独特。本文以世界文学为视角,探讨卜立德关于周氏兄弟的主要译著成就,彰显它们对于二人文作走向世界文学的推动作用,并藉此讨论作为民族文学的作品,在走向世界文学的历程中,译者的任务为何。

关键词:世界文学;流通;汉学家卜立德;鲁迅与周作人;翻译与研究

From National Literature to World Literature: David E. Pollard’s Translation of and Research on Works of Lu Xun and Zhou Zuoren

Abstract: The connection between world literature and translation is undeniable. Viewing translation through the lens of world literature offers a comprehensive academic perspective. Professor David E. Pollard, a distinguished British sinologist, excels as a scholar, professor, and translator. His translations of Lu Xun’s Zawen exhibit both literary excellence and ideological depth. Pollard’s extensive research on Lu Xun has yielded profound insights. Furthermore, his translations of Zhou Zuoren’s prose are highly commendable, and his research on Zhou Zuoren has resulted in unique insights. From a world literature standpoint, this paper shines a light on Pollard’s translation and research accomplishments and their critiques, showcasing their significance in propelling the works of Lu Xun and Zhou Zuoren towards the realm of world literature. It also delves into the task of the translator in the journey of national literature towards achieving recognition as world literature.

Key words: world literature; circulation; sinologist David E. Pollard; Lu Xun and Zhou Zuoren; translation and research

Author: Shao Yi, Ph. D., is associate professor at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China). Her academic interests include translation studies, Chinese-English translations, history of translation and translation practice. E-mail: shaoyi@shisu.edu.cn

“世界文学”作为术语出现已有近两个世纪之久,从歌德于1827年首创该词到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广为引证的论著《什么是世界文学?》(What Is World Literature?, 2003),世界文学引起的研究热潮持续不断,并产生了丰硕的学术成果。世界文学既是理论,也是研究方法,翻译与其密不可分,“翻译文本构成世界文学”(韦努蒂 211)。这是由于世界上的大部分地方,在大多数历史时期中,只有一小部分读者懂两三种语言,因此对读者来说,所谓世界文学就是翻译过来的作品(203)。同时,如果从世界文学的角度透视文学翻译,学术视野会更加开阔,看待译作中呈现的异于原作的种种现象会有更为透彻的理解和深层的领悟。

卜立德(David E. Pollard)教授是当代英国著名汉学家,曾在英国伦敦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在中文大学还负责翻译研究中心的工作,并编辑知名刊物《译丛》(Renditions),兼有学者、老师、译者三重身份,其译作风格独到,文采出众,论著颇有见地。卜立德与同时代其他西方译者的研究取向颇有不同,他主要选择翻译隽永有致的小品散文和志怪小说,包括鲁迅、周作人的文作以及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等,是为数不多的同时翻译中国古代、现代文学作品的翻译家。卜立德翻译的鲁迅杂文文采出众,文学性与思想性双相并茂,对鲁迅的研究颇有深度;同时,他翻译的周作人散文出类拔萃,令人称道,对周作人的研究见解独特。但是,目前关于卜立德教授学术成就的研究成果比较匮乏。

本文以世界文学为视角,探讨卜立德关于周氏兄弟的主要译著成就,彰显它们对于二人文作走向世界文学的推动作用,并藉此讨论作为民族文学的作品,在走向世界文学的历程中,译者的任务为何及译者需要的承受与担当。

一、卜立德之“译”:呈现精湛译文,提供丰沛文化背景

高品质的翻译是民族文学走向世界文学的必备条件。达姆罗什在《什么是世界文学?》一书中,以跨越古今、遍及全世界的多样文本为例,揭示了世界文学构成的多元化以及世界文学多样化的实践形式。其中,他以文本为中心论述世界文学的定义时,提出:世界文学是从翻译中获益的文学作品;如果在翻译中受到损失,文学作品就通常局限于本民族或本地区的传统之内,而从翻译中获益的文学作品,则进入世界文学的领域;此外,优秀的翻译会加强读者与文本之间自然的创造性互动(Damrosch 281; 289; 292)。达姆罗什还指出,一个作品要进入世界文学,需经过两个步骤:首先,要作为文学作品阅读;其次,从原有的语言和文化流通进入更宽广的世界中(6)。这些论述揭示了在大多数时期,民族文学成为世界文学的必要条件,即高品质的翻译才有可能使文本在域外流通,得到接受,走进广阔世界,“流通”是进入世界文学的必经之路。虽然流通的可是译作也可是原文(4),但在当前的多元化世界里,语言和文化的多元使任何超出自身语言文化流通的作品,都须依靠翻译(张隆溪 25)。一部文学作品,无论有多优秀、多重要,若只在其自身语言文化传统里流传,未进入世界阅读范围,那就还只是某一民族文学里的作品,而非在其他语言文化范围内也广泛流通的世界文学(49)。卜立德翻译的鲁迅、周作人的文学作品,精准地道,文采斐然,品质上乘,令人过目难忘,优秀译作为二人作品在海外流通,走向世界文学域界起到了奠基性的推动作用。

在译作中呈现原作的文化背景是利于文本翻译的重要举措。达姆罗什在论述世界文学是从翻译中获益的文学时,还以《源氏物语》的重译本为例,指出在译文中应直接展现原著的文化背景:《源氏物语》2001年重译本中的注解数量是25年前译本的三倍,这些接踵而至的文化信息瞬间彰显了作品的异域色彩,该译本还有五十多页的附录,除了地图、房屋示意图,还包括姓名、颜色、服装、头衔、官职在内的词汇表,新译本受到出版界广泛好评,评论者尤其称赞其丰富的注释和流畅的散文语言(Damrosch 296)。可见,在译本中呈现原作的文化背景,应是文本在翻译中获益的一种有效方式。卜立德翻译的周氏兄弟译作中,就以不同形式提供了全面的源文相关文化背景知识,而且其中不乏独到见解。下文分别论述卜立德对鲁迅、周作人文作正文的精到翻译与译作中展现的充足源文文化背景,它们共促译作成为杰出翻译范例,或可引起与目标读者的自然互动,使译作在英文世界易于流通传播。

1.1对鲁迅杂文的翻译

卜立德编译的The Chinese Essay(《古今散文英译集》,1999)是翻译界流传已久的佳作,选译了从古至今74篇汉语散文,译文精准,文采出众,久读不倦。英译集中收有鲁迅杂文译文四篇,分别为“Three Summer Pests夏三虫”“The Evolution of the Male Sex男人的进化”“Ah Jin阿金”“Confucius in Modern China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其中后两篇译文又收入哈佛大学出版社2017年新推出的鲁迅杂文英译选集 Jottings Under Lamplight(《灯下随笔》)。这些鲁迅杂文,从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到收入哈佛大学出版社的译作,是中国文学作品走向世界的表现,卜立德优秀的翻译是桥梁。

1.1.1译文正文:表意精准,文采突出

根据笔者前期研究,与杨宪益、戴乃迭的鲁迅杂文译文相比,卜立德译文表意精准,用词选句更具文采,可读性强,为鲁迅杂文的英文版增添了别样的文学性。卜立德的鲁迅杂文译文是编选在文集中出版,数量不算多,但是上述译文选篇涵盖了不同主题,包括对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的谴责与讽刺、作者的妇女观、批孔反儒等。卜立德译文在句意的传达方面,句式、词汇文采非常突出,比如有些译句用语地道形象,句式结构对称,词语表意准确、发音又非常接近,读来有对仗效果,整句译文形象上口,过目难忘,多处可评析借鉴,笔者拙文已作分析论证,此处不再占用篇幅。此外,卜立德译文对中国传统文化核心概念词的翻译根据上下文看,非常准确,比如“君子”一词在《夏三虫》中译为含嘲讽意义的“superior people”,反比常用译文“gentlemen”更符此处语境意义(邵毅 196-199)。

鲁迅先生的杂文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显著,闪耀着璀璨的思想光芒,有突出的政治社会功用,是“投枪”,是“匕首”,在当时复杂的社会政治环境中起到了非凡的战斗意义,具有卓越的社会历史价值。同时,鲁迅杂文揭示的深层社会性和国民性问题,对当今社会现象仍有透视警示作用,具有跨越时空的哲学意义。此外,鲁迅杂文具有独特的表现形式和艺术手法,至今仍是写作模仿的范文。可以说,鲁迅杂文已成为中国经典文化的组成部分,理应走向世界阅读范畴。卜立德的英译文以高品质样貌推动了译作在异域语言文化范围内流通开来。

1.1.2译作中对源文文化背景的充分展现

卜立德的鲁迅杂文译文通过不同形式充分展现了原作的文化背景,因而在整体结构上与源文有明显不同之处,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异彩。这四篇英译文结构新颖,在所有译文之前加有英文“长篇评论”(Commentary),全面深入地评介了鲁迅先生的生平经历与创作特点等,字里行间总有灼见,评论公正客观,令人信服。比如,卜立德赞同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中杰出杂文家的观点:没有人能够像鲁迅这样,创作出数量巨大但质量始终如一的杂文,他的众多杂文显示出对社会、民族问题的深度思考,并尽力予以呈现,因此很难否认这种说法,即总体而言,鲁迅是中国 20 世纪最为卓著的杂文家(Pollard, The Chinese Essay 139)。随后的每篇译文前均有英文“译者按”(Translator’s Notes),简明扼要又富于见地地阐释了每篇杂文的文学手法与蕴含的深意,以助目标读者理解译文。比如,《阿金》中运用了夸张、反语、讽刺等文学手法,而在仇视阿金的背后,读者感受到显然的幽默,或许还有勉强的钦佩,在这种矛盾中,我们发现了鲁迅的人性(145-146)。此外,卜立德译文所加脚注的数量远多于杨戴对应译文中的脚注,内容也更为详细。

卜立德的鲁迅杂文译文的正文与增加的英文“长篇评论”和“译者按”、充足的脚注数量及详细的脚注内容,整体上出色地再现了鲁迅杂文的文学性与思想性,全面呈现出了文学家、思想家的鲁迅风貌,与大陆出版的鲁迅杂文译文更倾向于强调其内容的批判性与社会斗争性有明显不同。优秀的译文可读性强,同时又给目标读者提供了充足的原作文化背景知识,这些呈现形式整体上显然是为了使译作能够更好地被英语世界的读者接受,进入英文流通领域,以推动鲁迅杂文走向世界。

1.2 对周作人散文的翻译

《古今散文英译集》中紧随鲁迅杂文四篇译文之后即为周作人散文译文五篇,分别为“Relentless Rain苦雨”“Reading in the Lavatory如厕读书”“On ‘Passing the Itch’谈过癞” “The Ageing of Ghosts鬼的生长”“In Praise of Mutes哑巴礼赞”。这五篇译文后收入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的中英对照版《周作人散文选》(Zhou Zuoren: Selected Essays, 2006),该文集共收录卜立德翻译的29篇周作人散文,是迄今为止关于周作人散文英译的唯一文集,为开先河之作,这是促进周作人散文走向世界文学的有力行为。

1.2.1译文正文:绝妙佳译,再现源文“趣味”

卜立德对周作人散文的翻译,注重充分传达源文的“趣味”。“趣味”是周作人创作的主要特点之一,也是卜立德学术研究的重点之一,这让他的翻译与其他西方译者有明显不同,比如他晚年选择翻译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看似异常,实在情理之中,一切尽在“趣味”。《周作人散文选》中的英译文充分传达出了周作人散文的“趣味”,整部文集中的佳译可信手拈来,读后令人回味。出色的译文应不会让周作人散文消失在世界文学的视域中。比如《自己的文章》中的开篇句①:

源文:听说俗语里有一句话,人家的老婆与自己的文章总觉得是好的。既然是通行的俗语,那么一定有道理在里边,大家都已没有什么异议的了,不过在我看来却也不尽然的地方。

译文:I understand a popular saying states that men always prefer other people’s wives and their own composition. Since this saying goes the rounds, there must be some truth in it, it shows nobody has found cause to object to it. However, in my view it does not say the last word.(Zhou 262-263)

译文中的“prefer”(“总觉得是好的”)、“goes the rounds”(“通行的”)、“does not say the last word”(“也不尽然的地方”)表意精准,语气也与源文吻合,平淡自然,译文生动地再现了源文的意义和口吻,源文此处的“趣味”得到了完美传达。

还值得称道的是,散文集中的所有译文不仅语言地道,文采斐然,而且多处再现了源文的语言形式与语序,令人颇为惊叹。限于篇幅,只看《哑巴礼赞》中的一例译文:

源文: ①普通把哑巴当作残废之一,②与一足或无目等视,③ 这是很不公平的事。④哑巴的嘴既没有残也没有废,他只是不说话⑤罢了。

译文:①It is commonly held that dumbness is a form of disability, ②on a par with being eyeless or having one leg. ③This is very unfair. ④A dumb person’s mouth is neither unformed nor infirm, he just cannot speak, ⑤that is all.(Zhou 244-245)

译文语序与源文语序完全一致,但译文并无翻译腔,语言地道、流畅,读来就像是用英文进行的创作,再加上结尾处的“罢了”译为“that is all”,语气更显舒缓,与源文一致,整句译文用地道的英文再现了周作人散文平和冲淡的语言特征。此外,句中的“残”和“废”分别译为“unformed”与“infirm”,两个英文词均以否定前缀“un-”、“in-”开头,后面部分“-formed”、“-firm”又形式相似,同时这两个词与源文意义一致,堪称妙译;“一足”和“无目”分别译为“having one leg”与“being eyeless”,均为英语动名词词组,形式相似。整句译文可谓笔底生花,表达地道准确,又与源文语序相同,语言对应,这样的译文水准即使在知名汉学家中也并不多见,译者深厚的语言功力着实令人叹服。诸如此类出色的译文遍及文集。

1.2.2译作中对原作文化背景的充分展现

卜立德对周作人散文的翻译中,同样提供了充足的原作文化背景知识,以利目标读者理解和接受,有助译作在异域文化易于流通。原作文化背景分别是通过《古今散文英译集》中的“长篇评论”“译者按”以及中英双语版《周作人散文选》里的长篇导论传达,其中同样不乏颇有洞见的表达。

《古今散文英译集》中收录的五篇周作人散文译文之前,也有英文“长篇评论”(Commentary),另在“Relentless Rain苦雨”之前加有英文的“译者按”(Translator’s Notes)。该“长篇评论”用地道流畅的英文,首先简介了周作人的生平经历,从在江南水师学堂学习到赴日留学,后在浙江从事教育工作又到北京大学任教,直至日本侵占北京后在教育局任职等。不过,这篇评论着重论述的是周作人的文学成就,比如1918年的散文《人的文学》对发展新的中国文学以取代文言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除了创作的20多本散文,周作人撰写的论文对散文这种体裁起了导向作用,强调其美学层面,目的是与诗歌、小说两种体裁并肩而立,周作人自己的散文多年来在内容和格调上产生了自然的变化,从最初的普及“科学常识”到谈论彼时话题和自己国家的习俗。1923年,周作人“可能无意中”提出“两种作家”看法:一种在判断上睿智中肯、语言上一针见血(适用于鲁迅),另一种温和绅士、简单自然, 常融有趣与严肃(适用于他自己)。在评论结尾部分,卜立德指出,周作人的散文看似简单自然,实则常能唤起对传统士绅的神往,但在与读者的“对话”中,他平等地分享自己的知识和思想;除了具有教育价值,周作人散文的优势还在于“叛逆与隐退之间的冲突”。最后,卜立德作出结论:对周作人精妙之处的探究永无止境(Pollard, The Chinese Essay 158-160)。整篇英文评论对周作人的文学成就评价得深入、全面,学术眼光敏锐,见解独到,评析透彻,别具一格,令人眼前生辉。这些论断显然是奠基于扎实的学术研究之上,该长篇评论对读者阅读随后的几篇译作助益良多。

“译者按”指出,《苦雨》显示了那个时代的若干特征,比如该文以书信形式呈现,是因为书信彼时被认为是最“真实”的文学形式;凡是“人类的兴趣”,即使是关于最小级别的个人事务,也足以成为文学的素材;文中的幽默来源于作者的幽默感;“译者按”还指出收信人、信中所提到的人物与周作人之间的关系,并说明卜立德自己的译文暗示了对原文最后一个短语的表达方式是否正确持怀疑态度(160-161)。

在《周作人散文选》的长篇英文导论中,卜立德介绍了周作人的生平起伏(尤其是求学经历)、著译成就等,也论述了周作人的早期经历与选集中《初恋》一文的关系、周作人对美食的爱好与所作散文的关系,还评析了周作人担任日伪政府官职的原因。在结尾处,卜立德论道:周作人的散文和小品“有趣”、充满生气,令笔者艰难的翻译过程变得“有趣”(Pollard Introduction xxx),道出了翻译苦中有乐的艰辛。整篇导论用事实说话,评论细致入微,见解独到,闪耀着学术研究智慧的光芒。

这些原作相关文化背景知识全面、深入,学术性强,观点具有启迪作用,对中国读者来说即使不算陌生,读后也颇有新的获致,对英语世界的读者来说,这些内容实为必要,它们把周作人的全貌展现在英文读者面前,有利于译作的接受和推广。

卜立德出类拔萃的译作在推动周作人散文走向世界文学之路上,是创始之举。周作人散文作为民族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地位和分量众所周知,但在世界文学领域,还欠流通,优秀译本罕见或是重要原因之一。知堂散文别具特色,翻译中的困难可想而知,而卜立德的精妙译文连同丰富充实、大有见地的原作文化背景知识,是将这位中国著名文人的佳作推介到世界的有力举措。杰出的作者遇到优秀的译者,正如本雅明所言:译作标志着原作来世的阶段(Damrosch 295),实为幸事。

二、卜立德之“研”:学术研究助力译作流通

学术研究论著提供了关于作品的文学批评和阐释,有助于目标读者理解和接受译作,进而或能促进译作在异域语言文化内的流通。卜立德撰写的研究周氏兄弟的论著均为开拓性作品,又别具慧眼,富有见地,为二人文作在英语世界的传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助推作用。他撰写的英文专著The True Story of Lu Xun(《鲁迅正传》)是第一部用欧洲语言撰写的鲁迅传记,为破冰之作,态度客观,“既不夸大、亦不贬低”(Pollard, The True Story of Lu Xun 封底)。该英文著作完整地论述了鲁迅的一生,书中所描述的鲁迅生平经历客观、全面,常有细致入微之处,从鲁迅幼时的家庭状况、所受教育到赴日留学,从与朱安的婚姻、与周作人决裂到投入斗争、自由恋爱,从定居上海及之后不稳定的领导工作到献身无产阶级文学事业和左翼政治斗争,直至人生后期的创作翻译以及社会斗争情况等等,无所不包。同时,书中也呈现出作者很多独到、令人信服的见解,比如对于鲁迅当年为何坚持要出版《两地书》(周作人认为此举不理性),卜立德指出,因为当时许广平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专门誊写、校对鲁迅所著手稿(出售手稿是他们谋生之需,是当时他们经济的主要来源),但许广平“活在鲁迅的影子里”,为了报偿许广平,鲁迅于1933年出版了二人之间的书信集;鲁迅不属于浪漫派,又一向注重保护自己的私人生活,因此看似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鲁迅希望许广平在他生活中的位置得到承认,肯定她是自己真正的伴侣,也是灵魂伴侣。另外,也不应忽视出版带来的经济收入,1933年该书卖了4,000册,版税收入1,000元,而且此后一直在售(125-126)。

卜立德的另一部英文著作A Chinese Look at Literature: The Literary Values of Chou Tso-jen in Relation to the Tradition(《一个中国人的文学观:周作人的文艺思想》)于1973年出版,是20世纪后半叶欧美最早的两部研究周作人的专著之一,当时中国国内还没有对周作人作这种系统的研究;那时国内对周作人有限的研究,多从动荡的社会历史背景切入,卜立德的这部著作则着重将周作人放在中国文学批判史的长河中探究其文艺思想,这个研究视角一直具有新意(贾植芳 1-2)。另外,在该著作中,关于周作人提倡的所谓“美文”,卜立德指出:周作人给英国美文以尊崇的地位并夸大英国美文的价值,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因为他从未深入到英国文学里去,是在故作熟悉英国美文(卜立德,《一个中国人的文学观》 122-123)。应该看到,卜立德在该著作中的探讨论述清晰又深刻,有历时剖析又插入中西对比,内容包括从中国文学史演变的角度对周作人“趣味”观念、“平淡”与“自然”观点的溯源,对周氏“即兴”与“偶成”、“简单”、“苦”与“涩”等价值标准的剖析等,整部专著结合中国文学史的发展论述周作人文学观念的由来演变,脉络清晰,征引恰切,中西比较的视角新颖独到,归结的学术观点有说服力,慧及与人。该著作于2021年在美国再版。

这些研究成果能够帮助英语世界读者更为深入地了解周氏兄弟,从而或对其文作产生兴趣,促进译作流通。同时,这些学术研究也应有助于卜立德对两位文人作品的翻译,因为在严谨的前提下,“专家拥有的洞察力”可使“翻译过程有效得多”(Damrosch 297),这应该也是卜立德翻译周氏兄弟文作取得卓著成效的原因之一。

三、译者的任务

既然世界文学与翻译“有无法隔绝的关系”(张隆溪 47),承担翻译的译者自然就举足轻重。从世界文学的视角看,译者的任务是什么?译者应该担负起什么样的责任?王宁在论及世界文学中的译者时认为,译者的作用远比仅对信息的忠实传达更为重要,优秀的译者可使原本的佳作更为出色,乃至成为目的语中的经典(27)。张隆溪指出,作为世界文学研究的一部分,文学翻译中译者的任务等方面,都须重新思考、重新探讨,他认为世界各国的文学研究者,应“把自己最熟悉和了解的文学经典翻译介绍给世界各地的读者”,“通过翻译使非西方主流传统的文学经典,从民族文学相对狭隘的范围引入世界文学广阔的领域”,因为“目前超出自身文化范围、在全世界流通的作品,大多是西方文学经典,而非西方包括中国文学的经典,尚须通过优质的翻译和评论,才可能成为世界文学的经典”(52-53;封底)。达姆罗什提出:可译性问题与价值问题截然不同……一部作品在自己的文化中可能地位突出,但在其他地方的读者却寥寥无几。可能是因为语言译得不好,或是因为它的文化设想不能传播(Damrosch 289)。可见,在作品自身的文化设想可以传播的情况下,语言翻译就至关重要,亦即译者起到关键作用。

笔者赞同上述观点,不过鉴于“经典”一词所指范围有限也存异议,认为:世界文学中的译者作用至关重要,优秀的译者应通过优质翻译和/或学术研究,推动民族文学中的杰出作品进入世界文学领域。卜立德正好提供了优秀译者的典范。他对周氏兄弟文作的翻译精益求精,译作出类拔萃,关于二人的研究独具慧眼,客观全面,翻译建基于其学术研究之上,这些译作、专著均在海外出版,此外,他突出的译著成就受到海外学术界的关注(Heijns 33;Veg 1-2;寇志明 48;McDougall 134-135; R. E. H. 220-221; Sanders 468-469; Wang 492-493; Dolby 615-616),这些评论同样会引起目标读者对周氏兄弟文作的兴趣,所有这些均对二人文作的海外流通具有切实的推动价值,为其进入世界文学的域界增添源力。诸如卜立德这样的译者,可谓是出色地完成了译者任务的翻译大家。

注释【Notes】

①下面两例中的下划线和序号为笔者所加,仅为分析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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