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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森·弗兰岑文学创作中的无地方性

2024-12-29许婷芳

外国语文研究 2024年5期
关键词:中西部小说

内容摘要:全球化的发展加速了地方的同质化,地方走向无地方。美国当代社会小说家乔纳森·弗兰岑的个人实践和文学创作充分映射了这种无地方的发展趋势。于作家本人而言,他有意识地淡化中西部地方主义要素,开启“渐行渐远”的多元化地方体验,并在观鸟行为和环保事业中内省式参与管理世界主义。于作家的小说创作而言,《自由》中的无地方性表现明显,尤其是无名湖这一地点的设置,具体演绎了地方与无地方之间的张力变化。论文采用人文主义地理学的无地方理论视角,聚焦弗兰岑其人其作对无地方的映射与思索,旨在揭示无地方之于文学创作的挑战与契机。

关键词:乔纳森·弗兰岑;无地方;地方;《自由》;无名湖

Placelessness in Jonathan Franzen’s Literary Writing

Abstract: Under the influence of globalization, places are becoming standardized and homogenized. In other words, places gradually turn into placelessness. Jonathan Franzen, a great American social novelist, fully displays this placelessness trend in his personal place practice and literary writing. On a personal level, Franzen consciously decentralizes his Midwestern root and goes “farther away” to diversify his place experiences. Moreover, he introspectively embraces cosmopolitanism by participating into global bird-watching journey and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s to his literary writing, his fourth novel Freedom (2010) fully demonstrates placelessness by the main characters’ denying of Nameless Lake’s meaning, which concretely shows the tangled tension between place and placelessness. The paper applies the placelessness theory from Humanistic Geography into analyzing Franzen’s personal practice and literary exploration of placelessness. It aims to reveal how placelessness brings about challenges and chances to literary writing.

Key words: Jonathan Franzen; placelessness; place; Freedom; Nameless Lake

1995年,联合国治理委员会发布了题为《我们的全球邻居》(“Our Global Neighborhood”)的报告,强调了当今世界紧密一体化形势下的全球治理理念。与“全球邻居”有关的概念是“地球村”,它们共同昭示了全球地方之间的统一标准化,即无地方(placelessness)。人文主义地理学家爱德华·雷尔夫(Edward Relph)认为,无地方越来越多地占据主流地位,它源自于“人对于地方的非本真态度”,体现在“人对地方所蕴含的象征意义的不自知,对地方身份的不认同”(Relph 82)。换言之,地方的人文意义缺失,人对地方认同的弱化,地方走向无地方。

地方与无地方动态变化,复杂交织,在某种程度上却加深了全球联结感,培育了“杂交文化”的深层交融,并扩展了“内省的世界主义”实践的可能性(李进书120)。无地方带来“多元化、多中心的”地方经验,个体或群体由此“产生特定的情感、记忆与归属感”(雷尔夫,《前言》 V)。全球化与多元化看似矛盾,实则源于人们重建文化多元主义的渴望。为了抵制现代技术助推的全球范围内的同质化,“世界范围内的人们重新复苏他们对于地方文化的自豪感”,在一个“宇宙”搭造多个“炉台”(Tuan 138)。

美国当代小说家乔纳森·弗兰岑(Jonathan Franzen, 1959- )文学创作中的无地方性在其千禧年之后的作品中趋势渐显。小说《纠正》(The Corrections)“详细描绘了国际政治、高新科技、消费经济以及自由市场共同打造的世界”(Annesley 111),被视作“全球化小说”(Novel of Globalization)的开山之作(Rohr 103)。2009年,作家开始在《纽约客》(The New Yorker)杂志上连载第四部小说,第一章《友邻》(“Good Neighbors”)呼应的正是联合国报告中“全球邻居”理念。较之于虚构类小说中较为含蓄的无地方描绘,弗兰岑在随笔文集《渐行渐远》(Farther Away)和《在地球尽头的尽头》(The End of the End of the Earth)中跟随观鸟足迹探索的无地方性思考更加直接深入。论文将在人文主义地理学的无地方理论观照下,聚焦弗兰岑其人其作与无地方的关联,探究无地方之于文学创作的挑战与契机。

一、弗兰岑与无地方性

弗兰岑的地方生活经验丰富,“多样化、多中心的”地方塑造了作家的多重身份:中西部作家、纽约知识分子、“伟大的美国小说家”(Great American Novelist)以及为了全球气候变化和鸟类保护事业振臂力呼的世界主义者。作家本人的地方身份及地方态度转变影射成为具体作品中人物在特定地方所持有的记忆、情感和归属认同。随着作家地方生活经历的丰富、作品呈现出来的“渐行渐远”的地方跨度和流动性,将读者引向崭新的、多元的无地方体验和世界主义关切。

1.1去中心化:中西部地方主义色彩的淡化处理

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中西部人,弗兰岑的中西部身份根深蒂固。作家坦承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经历便是在中西部成长——“我属于中西部,中西部属于我”(Antrim 2001)。弗兰岑曾经“全然地委身于地方”(Relph 38),对中西部故土产生强烈的归属感,作家将个人的存在根植于地方的内部,形成“存在意义上的内部性”(Existential Insideness)的地方身份。然而,“人们全然委身的地方可能成为生命的中心,也可能成为压迫和囚禁的中心”(41)。随着弗兰岑的成熟和地方体验的丰富,他对中西部故土的认同与依恋减弱,具体体现在其作品的中西部地方主义色彩的淡化处理。

中西部要素在弗兰岑千禧年前后的小说创作中形成落差,人物对于中西部的意义赋予和情感认同明显弱化。人文主义地理学家雷尔夫根据行为、情感以及认知三个层级的强度差异区分了七种地方身份(Relph 50)。这种细致的划分可被用来剖析弗兰岑作品中人物与地方之间的关系。弗兰岑的处女作《第二十七大城市》(The Twenty-Seventh City)以故乡圣路易斯为地方书写对象,演示了圣路易斯本地人深挚的地方情感和外地人热切融入其地的想往之情。地方居于至高无上的位置,作为个体和集体的人的地方身份根植于地方内部,或是“存在意义上的内部性”,或是“情感意义上的内部性”(Empathetic Insideness),或是“行为意义上的内部性”(Behavioral Insideness),或是通过文学、艺术“间接替代意义上的内部性”(Vicarious Insideness)。在第二部小说《强震》(Strong Motion)中,新英格兰地区的波士顿成为地方书写重心,重点刻画女性人物蕾妮在“山巅之城”(A City upon a Hill)的自我实现;相比较而言,有着中西部出生背景的男性人物路易斯退居次位,其对地方和自我的认同危机重重,其地方身份退化成为人物行动的背景,属于“附属意义上的外部性”(Incidental Outsideness)。

弗兰岑在千禧年后创作的第三部小说《纠正》真正意义上实现了中西部故土的去中心化,呈现了消费、金融投机和个人主义泛滥的后现代世界中“现代商业文化势不可挡的同质化力量”(Hidalga 149)。虚构的中西部城市圣裘德在纽约、费城和立陶宛等城市的的比较下相形见绌,是人物极力挣脱的地方。兰伯特一家两代人的中西部地方身份对峙鲜明:以艾尔弗雷德和伊妮德为代表的“存在意义上的内部性”地方身份对峙着以加里、丹妮丝、奇普为代表的“客观意义上的外部性”(Objective Outsideness)和“存在意义上的外部性”(Existential Outsideness)的地方身份。值得一提的是,由《纠正》引发的“温弗瑞-弗兰岑纠纷”①(the Winfrey-Franzen Dispute)的原因之一是奥普拉读书俱乐部将“弗兰岑的中西部根基作为讨论的中心”(Bostič 26),并特意邀请作家回故乡圣路易斯取景拍摄。弗兰岑表示抗拒,原因是:就作品内容而言,这部家庭小说讲述了三位生活在东部沿海大都市的子女轮番“抗拒父母所在的(中西部)腹地郊区”(Franzen, How to Be Alone 289);就作家情感而言,作为“一名在美国东部生活了24年的中西部人”(287),让他重新审视自己的中西部之根难免牵强。他不愿步入父母居住过的老房子,他宣告,“我已经完全长大,曾经带给我无限快乐的老房子此时留给我的是全然的不适”(Franzen, The Discomfort Zone 25)。可见,作家有意识地外化自己的中西部身份。

1.2多元化:“渐行渐远”的地方体验

在对中西部故土去中心之后,弗兰岑开启了“渐行渐远”的多元地方体验;这些地方带给作家形色各异的客观环境、活动体验和意义指涉(Relph 48),其中与他关联甚密的是纽约和德国。

弗兰岑对纽约的初始印象来自于儿童文学作品《小侦探哈里特》(Harriet the Spy),他渴望像书中的主人公那样生活在曼哈顿的上东区,为此他愿意“用在郊区度过的整个快乐人生与之交换”(Franzen, Farther Away 245)。对于年少的弗兰岑而言,他通过文学作品对纽约形成了“间接替代意义上的内部性”地方身份。1981年,22岁的他亲临纽约,仿佛置身“童话般的仙境”,城中“古派优美的大桥、一英里又一英里的森林以及道路两边的绿地公园(251)让他领略到了有别于圣路易斯的城市景观。他宣称,“我来纽约的第一天,就遇到了我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253)。其后的15年里,他六次入迁纽约,因为这座城市带给他无可替代的安全感——“像我这样的美国中西部人,十分渴望文化的安置感,纽约是仅次于欧洲的绝佳选择”(Franzen, How to Be Alone 181)。弗兰岑是《纽约客》杂志的撰稿人,于1999年被该杂志评为代表“美国小说之未来”的20位青年作家之一(转引自叶子 178),并于2001年获得国家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纽约知识分子(the New York Intellectuals)弗兰岑在此享有文化的安置感,并意识到,“知识分子作为被孤立、被围困的少数文化群体,应当担负起自己的职责,去改变美国文化凌乱、平庸的局面”(曾艳钰 123)。

纽约之外,弗兰岑还切身体验了其他的地方。他曾用七个地名描述自我,这些地名里既包括他出生成长的圣路易斯,也包括他生活居住过的波士顿、费城、(纽约)皇后区、曼哈顿和(加州)圣克鲁兹,还包括他曾经访学的(德国)柏林(转引自许婷芳 22)。读大学期间,弗兰岑前往德国“主动寻找文学先辈”(Franzen, Farther Away 172)。他的德国导师埃弗里(George Avery)喜好阅读小说,并对作品有深刻独到的见解。弗兰岑评价道:“他使我开始关注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我的第二位父亲”(269)。在导师的启发下,弗兰岑用心研读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卡夫卡(Franz Kafka)等作家作品,从早期的后现代实验主义风格转向千禧年之后严肃的社会现实小说创作。在接触到奥地利讽刺作家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之后,弗兰岑震撼于后者对媒介的大胆讽刺、对灾难的预言启示以及对道德价值观的坚定维护,他立志“要去深刻揭露美国社会的矛盾症结”(270)。他不仅翻译了《克劳斯文集》(The Kraus Project: Essays by Karl Kraus)中,而且在注解中效仿克劳斯发出醒世警言——“科技消费主义是定时炸弹”(Franzen, The Kraus Project 145)。此外,弗兰岑还在创作瓶颈期去往德国的柏林、巴伐利亚州寻找灵感,他的解释是“或许是因为德国远离美国,或许是因为它有严肃的文学传统氛围,或许是因为我可以沉浸在一门不会用以创作的语言环境中”(Franzen, The Guardian 2015)。不难发现,德国为弗兰岑的创作提供了因合时宜的语境疏离。

1.3内省的世界主义者——观鸟和环保

作为一名鸟类爱好者,自2003年起,弗兰岑的观鸟足迹遍及到“地球尽头的尽头”,他开始用一种开放的胸怀探知无地方。“观鸟便是观世界”(Franzen, End 33)。弗兰岑行至人迹罕至的无地方,自省深刻。“当我寻找新的鸟类时,我在寻找丧失殆尽的本真性(authenticity)。我在满是人类印迹的世界中找得一方净土,看到稀缺的鸟儿依旧繁衍不息、相互喂养,我会获得一种持续的、超然的快乐”(Franzen, Farther Away 27)。本真性作为一种地方态度,秉持的正是“对世界的开放包容”和“对人类处境的情形觉察”(Relph 80)。作家本真地在东非、北太平洋、大西洋、和南极洲等无地方世界里去观赏鸟类,感知这些无人之境的自然水土和气候环境,进而反思人类的信仰体系。他洞察到鸟类所携带的“彻底的他者性”(radical otherness):“鸟类永远与人类同在,却永远不属于人类。它们由生物进化而来,与人类共同享有世界,却对人类漠不关心。它们时刻警醒我们——人类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Franzen, End 40)。

弗兰岑在全球观鸟的行动里省察到人类中心论的错误,并在此基础上建构了保护物种多样性的“全球市民道德观”,成为他内省式参与管理世界主义(李进书 124)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弗兰岑看来,较之于其他的哺乳动物,鸟类与人类存在诸多相似,尤其是在构筑爱巢和抚养后代方面。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鸟类可以飞行,却无法控制生存环境,只能仰赖人类的责任感和保护行为才能繁衍生息。2016年,弗兰岑得到一笔巨额遗产(78000美元)的资助,乘坐游轮去往南极看企鹅——“我从未体验过如此摄人心魄的美景,如坠幻境。这趟南极之行事先就觉得不真实,此刻身临此境,这种美妙的不真实感依然存在”(Franzen, End 207)。他同样注意到,全球气候变暖给南极的冰雪天地造成威胁,包括企鹅在内的生物多样性遭遇危机,为此,他呼唤“我们应当合理反思,是人类中心论导致了其他物种濒危。它们(企鹅)也是人类的孩童,同样需要人类的悉心关怀”(225)。

由是观之,弗兰岑到人迹罕至的无地方世界里观赏和保护鸟类,从事环保事业,其意是批判人类中心论的狭隘,提醒世界存在的丰富性,唤起人们保护物种环境的责任心。弗兰岑常以环保主义者的身份振臂力呼,他身体力行对全球环境、气候变化和物种多样性的保护,成为世界公民。他阐明“环境保护主义在精神上契合了他的新英格兰清教主义价值观”(Franzen, End 44),这说明了他同时作为世界公民和美国公民的地方身份的内在一致性。

二、弗兰岑小说中的无地方性:以《自由》为例

不可置否的是,无地方的出现导致地方创作素材的匮乏,给以弗兰岑为代表的社会小说家带来创作挑战。弗兰岑发现科技消费主义(technological consumerism)扼杀了全球地方的特殊性和丰富性,使之屈从于商业的一般性(Franzen, Harper’s Magazine 43)。如何诠释地方与无地方之间的张力变化?如何呈现人物在无地方的世界里的存在状态?弗兰岑尝试在他的环境启示录小说(Environmental Apocalyptic Novels)《自由》中给出答案。这部小说“将特色鲜明的人物放置于特色鲜明的环境(新市郊、乡村和城市),用以彰显共同潜伏于人物内心的不满情绪”,人物面对的“问题不分地界(places),源自于深植于心的错位感(displacements)”(Narcisi 90)。

《自由》铺展的是一种“无地方的地理”(placeless geography),人物流转的地方虽然多而广,地方之间却极其相似,人物对地方的认同感弱。小说中的地方包括美国的纽约、芝加哥、华盛顿、圣保罗、费城、西弗吉尼亚州的山区,南美洲的巴拉圭、阿根廷,中东地区的阿拉伯国家。然而,“不同的地方给人的视觉和感觉如出一辙”(Relph 118)。以阿根廷为例,它没有异国情调,似乎“这里的文明和其他地方的文明别无二致”(Franzen, Freedom 451)。至于那些对人物而言相对独特的地方,人物也只是按照肤浅的、刻板的印象去体验它们。以华盛顿为例,两位主要人物沃尔特和理查德对它的感受相同,认为“华盛顿是抽象的化身。这里靠近权力,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238)。在后者看来,“华盛顿空荡的人行道和宽大的广场让人心生憎恶,(整座城市)毫无个性”(372),死气沉沉。弗兰岑在此呈现的是地方的统一化和标准化,即无地方。事实上,无地方的产生是不可避免的:奉行效率至上的技术手段和媚俗价值观推广的流行景观腐蚀了地方的意义,使之沦为“无名的空间和可交换的环境”(Relph 143)。小说中的西弗吉尼亚州怀俄明县的偏远村庄在MTR(山顶剥离)技术下被摧毁、开发和改造为蔚蓝莺保护区。“较之于拉丽莎鸟类保护区所保护的那一小片自然地带,MTR技术开发所带来的生态破坏明显更大”(Jacobson 6)。

小说中有一处独特的地方——无名湖(Nameless Lake)及湖边小屋,它密切关联着几位重要人物的情感、记忆和认知,却由于人物所持的非本真态度,始终停滞在无地方的状态。无名湖位于明尼苏达州的希宾镇的树林里,不起眼到“人们根本无法从当地地图上找到它的标识”(Franzen, Freedom 17)。男主人公沃尔特从母亲多萝西那里继承了湖边小屋,将其改造成全家的度假房,并亲切地唤它“咱家的无名湖”。女主人公帕蒂将它当成她世上最喜爱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她十分珍视的自由”(190)。他们的好友理查德将它视为温暖的避难所,在此发展不轨恋情,且创作出同名音乐专辑《无名湖》作为纪念。无名湖从诗意的栖居地变成伯格朗特一家人的度假屋,从帕蒂和理查德的“错误”发生地变成沃尔特隐居多年的疗伤场所,最后成为纪念拉丽莎的鸟类保护区,其功能意义不断变化。无名湖缘何无名?根本原因是“个体或群体无法认清存在的现实和责任,无法按照世界和地方本来的样子去体验它们”(Relph 121)。一方面,这些人物在无名湖追求的“自由”同样脱离了现实和责任;另一方面,无名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使人物无法对它产生认同。

《自由》中的人物为什么会采取这样的非本真态度对待无名湖?读者且以核心人物沃尔特的地方态度为例一探究竟。17岁的沃尔特因不满家人,带上衣物、自行车、摄像机、胶片和一本旧的《瓦尔登湖》(Walden, 1854)“叛逆”出逃至湖边小屋。他效仿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修缮房屋、拍摄鸟类、烹饪食物、读书思考,沉浸在自然的寂静里——“他在这里且听风吟、鸟鸣、虫唱,且听鱼儿在跳、树枝嘎吱作响、白桦树叶婆娑”(Franzen, Freedom 484)。他在湖边小屋诗意地栖居了十日,被哥哥米奇一行人侵扰。沃尔特失望、愤怒,认为大自然脆弱不堪,“诚然,他热爱自然,但仅仅是抽象意义上的热爱。这种热爱不亚于他对好小说或外国电影的喜好,也不多于他此后对帕蒂和两个孩子的爱。于是,在接下来的20年里,他都定居城市”(486)。城市居民沃尔特每年夏天会带家人到无名湖度假;他出于好意将整修湖边小屋的工作交给困窘的好友理查德,不想遭受背叛,致使他愤怒搬离圣保罗,投身到华盛顿的环保事业。在印度裔女助手拉丽莎去世后,沃尔特独自一人隐居无名湖六年,直至与妻子重归于好,重返纽约亲朋好友身边。无名湖的地产被捐赠给当地的土地基金协会,成为鸟类保护区。至此,无名湖彻底成为无地方。正如帕蒂所言,“尽管这些年来,湖边小屋对于她和沃尔特意义非凡,但没有什么会持久恒常”(597)。

弗兰岑在小说《自由》中生动描绘了全球化时代地方的同质化,演绎了人地关系的疏离;即便是独特的无名湖也只是作为活动场所而存在。地方与无地方之间的张力变化取决于人物的地方态度是否本真。由外观之,小说中的地方在现代技术和大众媚俗的文化价值观下不可避免地走向无地方;由内观之,小说中的美国中产阶级人物过度追求“自由”,主观上与地方疏离,拒绝赋予其意义,这种非本真的地方态度才是形成无地方的根本原因。小说映射了现代人的“无助感和失去家园的惶恐”的末世情绪(何畅 114)。然而,弗兰岑在此基础上突破狭隘的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通过多位人物致力于濒危鸟类保护、解决人口过剩问题和环保事业的情节设置升华了小说的世界主义关切。

三、弗兰岑无地方性创作的张力

当地方在大众传媒、大众文化、大型企业、中央集权和经济体系的助推下走向无地方,人对地方、自我以及文化的认同也发生了非本真性的态度转变。虽然人在无地方中淡化了对地方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但是无地方从某种程度上丰富了多元化、多中心的地方体验,有助于强化全球联结感,促进文化的杂糅与交融,升华内省的世界主义。“世界主义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既尊重差异,也尊重真实的个人,还尊重以信念形式表达的人类情感”(阿皮亚 166)。弗兰岑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建构起他的世界主义。

无地方之于文学创作的作用是双面的:它一面威胁了文学地域主义赖以生存的土壤,另一面“重新引起人们对地域文化差异和多样性的重视”(刘英 104)。美国当代社会小说家乔纳森·弗兰岑不仅在观鸟和保护环境中感知无地方,践行“全球市民道德观”,而且在其文学创作中直面无地方的挑战与契机,书写了地方与无地方之间的张力变化,呈现了现代人在无地方世界的无根状态和同时作为世界公民的责任关怀。弗兰岑文学创作中的无地方性张力或许自于作家的人文关切——“如何在噪声嘈杂和扰乱人心的大众文化里保存个性和复杂度的,即如何独处的问题”(Franzen, How to Be Alone 6)。

弗兰岑文学创作中的地方性与无地方性,是一面透视全球化世界的透镜,作家“不只是简单地对地理景观进行深情的描写,也提供了认识世界的不同方法,解释了一个包含地理意义、地理经历和地理知识的广泛领域”(克朗 72)。因此,弗兰岑在无地方创作中建构的世界主义为读者认识世界提供了方法论参照。

注释【Notes】

①弗兰岑受邀参加奥普拉·温弗里(Oprah Winfrey)的读书节目,并回中西部故乡拍摄节目花絮。作家的随笔文章《圣路易斯见》(“Meet Me in St. Louis”)记录了此次不愉快的拍摄过程。后续,弗兰岑拒绝节目邀请,引发热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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