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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现代主义

2024-12-29胡玉明

外国语文研究 2024年5期
关键词:东方文化现代主义

内容摘要:在《跨越与创新:西方现代主义的东方元素》中,钱兆明结合“现代主义研究、跨艺术门类研究和文化研究”的最新成果,采用文本分析与文化考察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为我们揭示了另一种现代主义。首先,现代主义并没有随着后现代主义的崛起而被取代,而是不断复兴、不断发展的。其次,现代主义借助东西人文交流,既超越了“西方文化优越论”,也超越了“以东方价值观批判西方的狭隘性”,实现了东西文化交流互鉴。最后,现代主义审美现代性不是对工业社会现代化的反抗和颠覆,现代主义文艺创新意识是与工业社会科技革命意识同频共振的。

关键词:钱兆明;现代主义;东方文化

“现代主义与东方文化”作为一种自觉的文学批评,始于20世纪80、90年代,旨在揭示东方文化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运动中发挥的重要作用。钱兆明是这个领域的开拓者之一,也是这个领域里最有影响力的学者之一。截至目前,钱兆明已经在这个领域里耕耘了三十六七年。2023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钱兆明的最新著作《跨越与创新:西方现代主义的东方元素》(以下简称《跨越与创新》)。这是钱兆明继《东方主义与现代主义》(Orientalism and Modernism, 1995)、《中国美术与现代主义》(The Modernist Response to Chinese Art, 2003)、《东西交流与后期现代主义》(East-West Exchange and Late Modernism, 2017)之后出版的最新姊妹篇,是钱兆明用讲故事的形式拓展“现代主义与东方文化”研究的中文力作。

《跨越与创新》共二十章,按时间顺序分三个部分:“东方文化与‘鼎盛期’现代主义”、“东方文化与后期现代主义”,以及“东方文化与21世纪现代主义”。此外,本书还附录了两篇谭琼琳、曹山柯分别谈论后期现代主义的文章,插入了36幅珍稀图片,插图配上外国文学艺术作品背后生动的中国故事,增加了文字的可读性与趣味性。在钱兆明看来,东方文化不仅在20世纪初的现代主义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也为后期现代主义与21世纪现代主义艺术家们提供了创新的源泉,“跨越东西文化”是西方现代主义兴起与复兴的重要组成部分。《跨越与创新》为我们揭示了另一种现代主义:一个没有被后现代主义终结的、融汇东西人文精神、响应科技革命创新的现代主义。

一、没有终结的现代主义

长期以来,人们倾向于把后现代主义视为现代主义的终结。然而,基于现代主义研究的最新成果,钱兆明认为,“后现代主义的崛起并不意味着现代主义从此被取代”(《跨越与创新》 i),现代主义一以贯之的精神是“反传统、反模仿,以及激进的形式创新”(East-West Exchange 1)。为了论证现代主义没有被后现代主义取代,钱兆明特意考察了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诗坛以及普利策诗歌奖(Pulitzer Prize for Poetry)获奖情况,因为60年代被认为是美国后现代主义的黄金时代。在这个后现代主义一统天下的黄金时代里,现代主义诗人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凭借《勃鲁盖尔诗画集》(Pictures from Brueghel, 1962)、欧佩(George Oppen)凭借《无数》(Of Being Numerous, 1968)依旧能够突破后现代主义的重重包围,先后于1963年、1969年荣获普利策诗歌奖,而同一时代获得该奖的后现代主义诗人也只有三位,说明即便是在后现代主义如日冲天的20世纪60年代,后现代主义也没有完全取代现代主义(《跨越与创新》 xv-xvi)。此外,钱兆明还指出,就连后现代主义的领军人物金斯堡(Allen Ginsburg)、洛厄尔(Robert Lowel)和奥尔森(Charles Olson),也都曾经是现代主义诗人威廉斯的门徒(xvi),说明现代主义在六十年代不仅没有过时,反而生机勃发,否则后现代主义诗人也不会求教于他们的前辈。因此,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说:后现代“无疑是现代的一部分”,后现代主义“不是穷途末路的现代主义,而是现代主义的新生状态,而这一状态是一再出现的”(116)。

钱兆明肯定蒲龄恩(J. H. Prynne)、魏斯(Peter Weiss)等在后期现代主义中的典范地位,但是他认为后期现代主义并不是由这些“第二、第三代现代主义诗人、小说家最先启动”,“第一代现代主义旗手威廉斯、摩尔(Marianne Moore)和庞德(Ezra Pound)在20世纪60年代初就为现代主义东山再起吹响了第一声号角”(《跨越与创新》 ii)。第一代现代主义大师们不仅在年轻时追求创新,而且在花甲之年仍旧老骥伏枥,勇于突破自己。威廉斯与中国青年学者王燊甫合译的汉诗集《桂树集》(The Cassia Tree, 1958-1960),威廉斯的《勃鲁盖尔诗画集》,摩尔的《啊,化作一条龙》(O to Be a Dragon, 1959)、《告诉我,告诉我》(Tell Me, Tell Me, 1966),庞德的《诗章·御座篇》(Thrones, 1959)、《诗章》第110和112章(1969)等便是老一代诗人在晚年融合中西文化的经典之作。除了这些老骥伏枥的第一代现代主义诗人之外,《跨越与创新》一书着力探讨的后期现代主义和21世纪现代主义大师有米勒(Arthur Miller)、蒲龄恩、贝聿铭、斯奈德(Gary Snyder)和李安。

《跨越与创新》延续了钱兆明一贯的学术兴趣,但是该著的“时空跨越”幅度要比之前的更宽、更广,同时也是这个研究领域里“时空跨越”幅度最大的一部学术著作。从时间上来看,钱兆明之前的著作主要讨论的是20世纪上半叶“鼎盛期”现代主义与东方文化的关系,对“后期现代主义”的关注主要还是集中在复兴后的第一代现代主义诗人身上,对第二代及其之后的现代主义诗人鲜有提及,而《跨越与创新》以“鼎盛期”现代主义为切入点,用更多的篇幅来阐释“后期现代主义”和“21世纪现代主义”艺术家如何在东西文化交流的背景下,融汇东方文化元素,谱写现代主义的新篇章。从空间上来看,钱兆明之前的著作主要讨论的是以庞德、威廉斯、摩尔和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为代表的现代主义诗人及他们的诗歌创作,而在《跨越与创新》中,钱兆明对现代主义的考察不再局限于现代主义诗歌,而是由诗歌辐射到西方绘画、戏剧、建筑和电影上。这些现代主义大师在创作之旅中,跨越不同的艺术形式,积极融合东西文化,创作出了别具一格的艺术作品。“跨越与创新”不仅是这些现代主义大师身上最显著的标签,也是《跨越与创新》这本书的一大亮点。

二、东西人文交流的现代主义

“现代主义与东方文化”作为一种自觉的文学批评,不是起源于现代主义批评的渐进,而是对萨义德(Edward W. Said)的东方主义的反拨。萨义德考察的东方,特指受西方侵凌的“伊斯兰东方”,忽视了启蒙西方的中国和日本,因而萨义德在建构东方学理论体系时,只看到了西方役使东方的一面,没有看到东方主义的另一面,即西方对东方,尤其是西方对中国和日本的模仿。萨义德写作《东方学》的本意,是从东方的角度,对西方的这套旨在役使东方的意识形态进行批判,但是从实际效果来看,反而陷入了“欧洲中心主义”的窠臼,强化了“西方文化优越论”。

1995年,钱兆明在出版《东方主义与现代主义》一书时,标题中没有使用“东方文化”,而是用了“东方主义”这个容易产生争议的词,目的就是通过考察“东方在现代主义运动中的地位”(1),揭示另一种被萨义德忽视的“东方主义”。萨义德的“东方主义”是一种东西对立、充满火药味的政治文化学说,而钱兆明在肯定东方文化对英美诗歌变革的影响,打破“西方文化优越论”的同时,却无意于鼓吹“东方文化优越论”,而是反复强调两种文化之间的“亲和力”(affinities)(Orientalism and Modernism 2)。钱兆明说:“在我的比较研究中,一个不断重复的主题是:一切欣赏和影响的基础皆来自本能的亲和力。庞德和威廉斯的美国超验主义、希腊文化和欧洲现代主义的文化背景——这些都是东方主义的近邻——为他们在1913-1923的关键十年里接受东方文化遗产做好了充分准备”(6)。

纵观钱兆明三十六七年的研究历程,不难发现,钱兆明不仅在不断地扩大他的研究对象,而且在不断地更新他的批评方法。在《东方主义与现代主义》中,钱兆明考察的对象只有两位:庞德和威廉斯;而在《跨越与创新》中,他重点考察的对象已经增加到11位,这其中不仅有诗人,还有画家、剧作家、建筑师和电影导演。就批评方法而言,钱兆明的研究形成了一条清晰可辨的渐进脉络,即从“文本研究”转向了“文化研究”。在《东方主义与现代主义》中,钱兆明重点探讨的是中国古典诗歌对英美现代派诗人的影响;在《中国美术与现代主义》中,钱兆明着力考察英美现代派诗人如何通过参悟中国美术作品中的儒、释、道精神来革新诗歌创作的(xvii);前者发生作用的媒介是文字、后者发生作用的媒介是图像,而无论是文字研究,还是图像研究,它们总的来说都属于“文本研究”。到了《跨越与创新》中,钱兆明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文化研究”上,“在文本细读的同时加强考察诗人、艺术家与他们周围人的思想交集,注重剖析他们在与中国文化精英交往中吸收东方美学思想的脉络”,这是继文字、图像后的第三种传播媒介,钱兆明称之为“相关文化圈内人”(《跨越与创新》 v-vi)。钱兆明认为,“研究跨东西文化的文艺作品不能只做互文性研究,还要从文化研究的视角探索有无‘相关文化圈内人’协助或影响创作”(80)。这是该著不同于其他同类作品的一个显著标识,以往研究往往基于正式出版的文献史料,而《跨越与创新》中很大篇幅却通过采访和阅读私人信件,讲述文本背后鲜为人知的真实故事。

相比文字和图像来说,在东西文化交流中,“相关文化圈内人”会让文化交流更加地直接,让文化沟通变得更加地高效,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文化的误读,降低因误读而产生的文化偏见。此外,“相关文化圈内人”传递的不仅是文化,还有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相关文化圈内人”让东西文化交流变得有情感、有温度,有效地降低了东西文化冲突。或许,这才是钱兆明将“相关文化圈内人”纳入“现代主义与东方文化”研究中的最终目的。中国学者高奋曾在文章中指出,东西文化融合让西方现代主义作品获得了一种“超越二元对立的心境”,这种“心境”既突破了“西方文化优越论”,也突破了“以东方价值观批判西方的狭隘性”,最终实现文明交流互鉴(37-38)。

三、响应科技创新的现代主义

现代主义文艺思潮兴起于20世纪初期,并于20世纪60年代和21世纪初先后复出,这三个历史阶段对应的正是第二、三、四次工业革命浪潮。钱兆明把现代主义的产生和复出同这三次工业革命浪潮联系起来,认为现代主义文艺创新是对同时期的工业革命创新驱动的一种观照,现代主义“创新的驱动力同工业革命的创新驱动力一样,是颠覆‘常规化’的形式、程序和技术”(《跨越与创新》 xi)。

现代主义的兴起最先是在美术领域,“是视觉艺术家率先挑战拙于表现新时代精神的现实主义”(钱兆明,《跨越与创新》 4)。1870年代,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兴起,现代摄影术开始席卷欧美。现代摄影术的出现是对传统绘画的挑战,作为对这种挑战的回应,法国印象主义绘画便应运而生。“摄影和绘画都讲究构图和造型”,而在“构图和造型”方面,传统绘画在现代摄影面前毫无优势可言,因而,法国绘画大师只能求助于光和色(当时的摄影主要是黑白的),在光和色上面做文章,突显绘画媒介的“物质性层面”,即让绘画媒介的质感和颜色呈现出来(3、11)。受现代绘画理念的启发,庞德于1910年代开始在诗歌创作领域发起意象主义运动。

在第四次工业革命到来之前,随着计算机与信息技术革命的发展,社会传媒开始进入自媒体时代,人们可以借助技术手段自制音、视频材料,并且对网络上流行的音、视频材料进行任意的切割组合。受其影响,后期现代主义诗人们利用前辈艺术家的艺术成果,革新其艺术形式,形成非原创的“现成品艺术”和“摘引拼贴诗”(citational poetry)(Perloff xi)。作为当代英国实验派诗歌的奠基者,蒲龄恩在创作诗歌时不追求所谓的“原创”,而是继承了杜尚(Henri-Robert-Marcel Duchamp)、艾略特(T. S. Eliot)、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等人的“拼贴”的概念,即将一件艺术品或文字从原语境中剥离,然后赋予其新的理念,或植入新的场景,使其变为一件现成艺术品(钱兆明,《跨越与创新》 193-195)。

以往研究大多把现代主义视为一种批判艺术、否定艺术、对抗艺术等,通过“碎片化”、“摘引拼贴”等艺术形式实现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批判。用文艺的现代性批判社会的现代化(性),这是过去人们对现代主义文艺的理解。“这两种现代性处于一种对抗的紧张状态。而这恰恰就是现代主义艺术出现和存在的历史和逻辑的根据”(周宪 130)。钱兆明试图缓解现代主义审美现代性与资本主义社会现代化(性)之间的冲突,就如同他用文化的亲和力来缓解东西文化冲突一样,他不认为现代主义艺术是对社会现代化的抵抗和否定,他在现代主义文艺创新与工业革命背后的科技创新之间看到了某种“亲和力”,这种“亲和力”让现代主义大师接纳社会、融入社会,而非一味地批判社会。

在现代主义大师接纳社会现代化的过程中,东西文化交融,尤其是现代主义大师与“相关文化圈内人”之间的人文交流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现代主义大师中,史蒂文斯、摩尔和斯奈德受中国禅、道文化影响比较深。禅宗讲究缘起性空,不着相,道家讲究“澄怀观道”,亦即只有放空自我,才能直达事物本质。中国的禅、道文化让这些现代主义大师进入“开悟”的境界,对社会现象进行深层次的思考,历经“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最后再到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禅修之旅。除了中国禅、道的“无我”思想,中国儒家的“天人合一”,中国唐诗的“非人格化”都不同程度地缓解了西方艺术现代性与社会现代化(性)之间的矛盾冲突。如果说以摩尔、威廉斯为代表的现代主义体现了东方思想中的“无我”,那么以金斯堡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彰显的则是“我执”。“无我”与“我执”是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一个显著区别。现代主义通过诗歌的“非人格化”创作,努力摆脱“自我”,达到“无我”之境。而后现代主义则通过所谓的“自白”、“暴露”书写肆意宣泄情绪,“搞自我中心、负面写作”(钱兆明,《跨越与创新》 132),沉浸于“我执”的状态。尽管威廉斯对“美国现代社会也有不满”,“然而,他在诗歌中表现的胸怀、心态始终是平和、乐观的”;在钱兆明看来,威廉斯作品中的这种“平和无为、随遇而安”的美学思想就来自唐诗、尤其是来自白居易诗歌对他的影响(125)。

结语

现代主义文艺的本质在创新。庞德在《诗章》中反复征引汤之《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来突显现代主义文艺“创新的持续性”(xi)。“持续创新”不仅是现代主义大师身上的一个显著标识,也是钱兆明先生学术生涯的一个真实写照。从中国古典诗歌到中国美术作品中的儒、释、道思想,从文字、图像到“相关文化圈内人”,从“鼎盛期”现代主义到21世纪现代主义,从现代主义诗歌到现代主义绘画、戏剧、建筑、电影,钱兆明也在随着西方现代主义的一次次创新、复出而不断突破自我,不断在东西文化交融处挖掘新的研究话题,探索新的批评方法,为东西文化交流搭建了一座学术桥梁。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高奋:“现代主义与东方文化”的研究进展、特征与趋势。《浙江大学学报》3(2012):31-39。

[Gao, Fen. “‘Modernism and the Oriental’ Studies: Process, Features and Trends.” Journal of Zhejiang University 3 (2012): 31-39.]

利奥塔:《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谈瀛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Lyotard, Jean-Francois. Postmodernity and Just Gaming. Trans. Tan Yingzhou. Shanghai: Shangha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2018.]

Perloff, Marjorie. Unoriginal Genius: Poetry by Other Means in the New Century. Chicago: The U of Chicago P, 2010.

Qian, Zhaoming. Orientalism and Modernism: The Legacy of China in Pound and Williams. Durham: Duke UP, 1995.

---. The Modernist Response to Chinese Art: Pound, Moore, Stevens. Charlottesville: U of Virginia P, 2003.

---. East-West Exchange and Late Modernism: Williams, Moore, Pound. Charlottesville: U of Virginia P, 2017.

钱兆明:《跨越与创新:西方现代主义的东方元素》。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

[---. East-West Exchange and Invention: The Oriental Elements in Western Modernism. Beijing: Peking UP, 2023.]

周宪:现代性的张力——现代主义的一种解读。《文学评论》1(1999):129-138。

[Zhou, Xian. “The Tension of Modernity: An Interpretation of Modernism.” Literary Review 1 (1999): 129-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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