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恬然自安”到“泪湿青衫”
2024-07-01李文婷
李文婷
摘 要 《琵琶行》一诗在小序中交代了写作本诗的原因,其中提到自己被贬之后的状态是“恬然自安”,但在诗歌文本中,我们看到代表白居易的江州司马是泪湿青衫,这种悲哀伤感与小序中的安然自得形成较大反差。细读文本,能够发现,白居易情绪的转变一方面与琵琶女所弹奏的曲目息息相关,另一方面也与二人经历、情感、身份的三重相通密不可分。小序与文本呈现出的矛盾是白居易隐藏起来的对京都的情感,也是他失语的一种表现。
关键词 文本解读 《琵琶行》 文本矛盾
孙绍振提出,在解读文学作品时,要抓住作品内部的矛盾达成深入分析文本、揭示文本奥秘的目的,但是“作者写在字面上的显性矛盾,因为在行文中不是直接对立的,而是在统一的意脉中行云流水似地滑行的,所以很容易被忽略”[1],《琵琶行》这篇文本也是如此。
细读《琵琶行》小序,有一句话非常关键:“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白居易回顾两年的被贬时光,认为自己是“恬然自安”的,即心境平和,安于现状,直到听到琵琶女的弹奏,才“始觉有迁谪意”。然而,我们在阅读《琵琶行》时却发现,不论是送别时的氛围,还是琵琶女弹奏的音乐情调,抑或是作者自叙身世,都透露出浓浓的哀伤。而且,作者在最后听完琵琶女的演奏,对自己的描写是“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眼泪最多且哭得湿透衣衫,其悲哀伤感可见一斑,这与他在小序中展现的“恬然自安”的状态形成矛盾。从恬然自安到泪湿青衫,究竟是什么让作者的情感产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弄清楚这一问题,有助于完成对《琵琶行》的解读,并加深对白居易的理解。
一、一曲琵琶引起的京都回忆
要想回答以上问题,一定绕不开琵琶女弹奏的琵琶之声。那么,是什么样的音乐具有如此大的魅力,能够感人至深,让白居易哭湿衣衫呢?
首先,不能否认的是琵琶女弹奏的技艺高超。其自叙中提到的“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就直接告诉读者,琵琶女演奏技艺是教坊中的佼佼者。此外,在前面的描写中也多有透露,比如“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琵琶演奏声能让白居易和友人沉浸其中,以至于“移船相近邀相见”。又如“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琵琶女随手拨弄就可以透露情思。从后面大段对音乐的描写中也可以看出,琵琶女演奏丰富多变,音色力度表现颇佳。这些都能证明琵琶女演奏技艺高超。然而,这只是让作者落泪的前提条件,并非根本原因。
继续探寻,我们发现,《琵琶行》中多次交代了作者在贬谪之地缺少可供欣赏的音乐的情况,如首段中的“举酒欲饮无管弦”,倒数第二段的“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这与琵琶女弹奏的音乐形成了呼应。然而,这不免让读者困惑,白居易难道是因为苦于缺少美妙的音乐欣赏,故而突然听到琵琶之声才激动落泪吗?隐藏在音乐之中的,其实还有另一层重要的信息,琵琶女弹奏的不是一般的音乐,而是《霓裳羽衣曲》和《六幺令》,即文中的“初为《霓裳》后《六幺》”。这两首曲子都是唐代的宫廷乐曲。《霓裳羽衣曲》相传为唐玄宗所作,在唐代盛行一时,多在宫廷演出,白居易甚爱之,曾写《霓裳羽衣舞歌》一诗,其中有“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句。《六幺令》,则是唐代大曲之一,同样是非常流行的宫廷乐舞,白居易写过《听歌六绝句》,其中“管急弦繁拍渐稠,绿腰宛转曲终头”就是在描摹《六幺令》。了解这些,再回头看“呕哑嘲哳”的山歌和村笛,我们可以想知,也许并不是当地的乐曲有多么难听,不过是不符合白居易的审美期待,没奏入他的心里。
顺着这样一条线索,我们再来看白居易的生平。根据《新唐书》记载,白居易在贬谪之前,仕途比较顺畅,“贞元中,(白)擢进士、拔萃皆中。元和元年,对制策乙等,调盩厔尉,为集贤校理,月中,召入翰林为学士。迁左拾遗……”[2]他任职左拾遗时,多直谏,“益知名”,他写的诸多讽谏诗便是他参政热情的见证。任官“岁满当迁”时,皇帝的态度是“听自择官”,最后顺应他的心意让他担任了俸禄较为优厚的京兆户曹参军。白居易母丧丁忧回来后,担任太子左赞善大夫,其职比谏议大夫,正五品上,长居于太子身边。由此可见,白居易在朝廷任职期间颇受赏识,唐宪宗亦直言“是子我自拔擢”[3],而且他所处职位需要常常接触皇帝与太子,因而与宫廷关系相对紧密。
根据这些材料,我们可以得出一种可能的解释,白居易并非完全因为琵琶曲而落泪,是琵琶奏响的《霓裳羽衣曲》《六幺令》触动了他心底对长安、对宫廷的记忆。因此,虽然白居易表面说“出官二年,恬然自安”,但其内心深处并未曾忘记京都和朝廷。否则,他就不会在听到“铮铮然有京都声”的琵琶曲时失神忘归,也不至于因为一曲琵琶就泪湿青衫了。此外,还可以为证的是,白居易讽喻诗的创作和劝谏君主的行为多集中在被贬江州司马之前,被贬后即便是回到朝廷,他的参政热情也并不高了,《新唐书》中记载“居易被遇宪宗时,事无不言,湔剔抉摩,多见听可,然为当路所忌,遂摈斥,所蕴不能施,乃放意文酒。既复用,又皆幼君,偃蹇益不合,居官辄病去,遂无立功名意”[4],可见这次被贬对他的伤害之深,因此所谓“恬然自安”很可能只是他将心底的痛苦埋藏起来的表现。一曲来自京都的琵琶,将其心底的痛苦唤出,显现出的是他想忘但忘不掉的京都和朝廷。
但是,必须承认的是,文中三次呈现了京都琵琶声,然而直到第三次诗人才泪湿青衫,因此我们需要继续探究。
二、身世、情感与身份的三处相通
阅读文本发现,从恬然自安到泪湿青衫,避不开的还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身世之语部分。跳出语境来看,白居易作为一地长官,向曾经为长安倡女而今为商人之妇的琵琶女说出“同是天涯沦落人”是非常不合理的,毕竟二人身份差距过大。而在白居易说完这段话之后,琵琶女演奏“凄凄不似向前声”,带来了“江州司马青衫湿”。所以,这中间一定隐藏着更为重要的秘密等待我们挖掘。
诗中呈现的琵琶女与白居易的整体经历具有较强的相似性,都是少年得志,名满京都,老大失意,流落九江。有了这样的相似背景,作者由琵琶女联想到自身而顿感悲哀并不突兀。整体把握的同时,我们还应该关注细节,看看究竟是哪些具体内容触动了作者。每一部作品呈现出来的都是作者创作视角下的内容,因而琵琶女的身世经历是受作者自身思想情感影响下挑选后呈现,而非琵琶女的自然叙述。所以,细审其整体结构与详略安排,就能知道作者心灵被触动之处。
细读该部分发现,这部分描写可以分为三层。第一层是基本信息的交代,说明琵琶女本是京城女子,这呼应了前文作者听闻琵琶声乃京都之音。第二层从“十三学得琵琶成”开始,一直到“血色罗裙翻酒污”,这部分用了大量的笔墨去表现琵琶女年少学成与名动京师。虽然后文作者以“我从去年辞帝京”一语带过自己在京师的经历,但是我们从白居易的经历中可知,他在京城也是年少有为、颇受赏识的。这不仅仅表现为顾况的一句“有句如此,居天下亦不难”,还表现为其仕途的晋升迅速且顺畅,而这往往意味着兼济天下的儒者之志可以得到实现。因此,对这一部分的大量描写,未尝不是白居易对自己过去犯颜直谏、热情参政的怀恋。第三层从“今年欢笑复明年”开始,一直到“梦啼妆泪红阑干”,这一部分亦有大量的笔墨,诸如“门前冷落鞍马稀”“商人重利轻别离”“去来江口守空船”这些句子,都在强调琵琶女的孤独寂寞,而这一点与白居易自叙身世时的“往往取酒还独倾”形成了呼应,再考虑到《琵琶行》送别友人的创作背景,我们不难分析出,从万千簇拥、热闹非凡到独守空船,从踌躇满志、兼济天下到取酒独倾,值得悲哀的不仅仅是自身处境的变化,更有从热闹丰富走向了寂寞单一,而这种孤独寂寞不仅仅体现在无人陪伴上,更体现在无人理解、无人欣赏上。而在这时,善弹琵琶的琵琶女与善听琵琶的白居易相遇,经历相似,情感相通,二人自然产生一种天涯遇知音之感。
此外,我们还需关注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第三层面,即二者身份上也有相通之处,这也是泪湿青衫的关键。细审“同是天涯沦落人”,“天涯”意味着离开京都这个权力政治中心,而且二者都是被迫离开,因此在身份上,他们都属于被京都排斥出去的边缘人。同时,影响琵琶女身世悲剧的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即商人。商人是琵琶女的夫,而琵琶女为商人的妻子或者是妾乃至外室,二者的关系为“夫”与“妻妾”。从相对角度来看,白居易身后也有一个商人的角色,那便是皇帝,也即“君”。白居易相对于皇帝,则为“臣”。一为臣,一为妾,二者都属于依附于他人、不能自己主宰命运乃至于不敢抱怨自己悲惨命运的臣妾身份。琵琶女的夫“重利轻别离”,不能欣赏琵琶女的才华,而白居易的君亦是“我叵堪此,必斥之”[5]——不能忍受白居易的犯颜直谏。他们都是依附于上位者的人,而这意味着二人的命运不由自己决定;同时更可悲的是,二人都属于依附者中的失宠者,是不被上位者重视乃至被抛弃的人。此外,由于身份地位的限制,即便是遭遇到这样悲惨的命运,二者也是不便于言说和抱怨的。因此,重新审视“天涯沦落”四字,包含的是无法主宰自己命运、悲剧不可避免且不可言说的悲哀与痛苦。白居易去写琵琶女,未尝不是古代文人借闺中之音表达政治情感的一种变体。
基于经历、情感、身份三处相通,白居易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就自然而言了。受到这种欣赏的感召,琵琶女从“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的压抑隐藏到完全打开情感“凄凄不似向前声”也就顺理成章了。而琵琶女的情感打开,进一步让白居易心生感慨,这才有了“江州司马青衫湿”。
再次回顾小序,白居易自称“出官二年,恬然自安”可能未必就是真实的情况。孙绍振先生曾提出文学家往往有艺术人格和现实人格,二者不一定一致[6]。白居易的“恬然自安”很可能是他对失意痛苦的掩藏,也是依附者失语的表现,正如琵琶女“千呼万唤始出来”“弦弦掩抑声声思”一般。然而,来自京都的一曲琵琶成为一个引子,引出了他忘不掉的京都与萦绕在心的贬谪之悲。
参考文献
[1]孙绍振.文学文本解读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2][3][4][5]欧阳修,宋 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7.
[6]孙绍振.经典文本的深层结构[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