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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萧红小说中的女性叙事

2024-06-28方季惟

今古文创 2024年21期
关键词:生死场呼兰河传萧红

方季惟

【摘要】作为女性作家,萧红对于生活拥有不一样的理解,特别是对于时代背景之下的女性生存深有感触。萧红始终围绕婚姻与生育这两个维度来解读女性的悲剧命运,对于女性生存困境的描述以及女性命运悲剧的思考贯穿于她的小说创作。通过打破固有的男性话语规范,萧红创作出极具现代意义的女性叙事文本,她的作品对现代女性追求自由平等、避免悲剧重演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与影响。

【关键词】萧红;《生死场》;《呼兰河传》;女性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1-004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1.013

中国第二代女性作家群体涌现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萧红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家。萧红始终坚持脱离男性中心话语和写作规范,探索适合表达女性独特人生经验的文本形式。从《生死场》开始,萧红就以一种独特的视角——从妇女生命价值和意义的角度来表现她们的悲剧命运、于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揭示出残酷的女性生存悲剧。站在新时代的土地之上,重读萧红的作品,可以生发出新的体会与解读。

一、萧红女性叙事的表现

与同时期的作家创作不同,萧红的女性经验导致了她的创作并不着意于表现大背景之下的时代变革,而是注重探讨时代背景之下女性的艰难处境。萧红说过:“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1]31传统观念认为,女人一生中应该完成的角色是妻子和母亲。萧红正是从婚姻和生育这两个维度进行神圣意义的消解。通过书写男权社会之下的女性生存体验,来表现女性的艰难处境与悲剧命运。

婚姻的产生本应该是一个爱意不断积累的结果。然而在萧红的笔下,婚姻对于女性来说,更是一种无奈之举,是迫于压力的无奈选择。《小城三月》里面写翠姨面对妹妹的订婚,原本是一点羡慕心理都没有的。可是不久之后,翠姨也订婚了。翠姨的婚姻,完全是包办的结果。表面上开通的家庭,其实男尊女卑、门当户对的封建陋习还是刻在骨子里面。文中写翠姨生得十分窈窕,沉静而漂亮,说起话来温顺恬静,言语之间一个沉静典雅的东方女性形象就这样出现在我们面前。然而与翠姨订婚的对象却是“人长得矮小,头戴一顶赶大车的人所戴的四耳帽子”。翠姨很早就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寡妇的女儿命不好——这样的观念深深刻在翠姨的心上,才使得她时时刻刻谨慎小心。翠姨的死是新旧文化碰撞所产生的命运悲剧。如果说前期封建思想的禁锢只是导致翠姨命运悲剧的一小部分原因,那么在她接受了新思想之后,所产生的对于新生活的向往与追逐,以及紧接着命运对她的一连串的打击,才是导致她死去的真正原因。在这个故事当中,没有绝对的坏人,也没有什么恶行导致了翠姨的死亡,这才是最让人深思和痛苦的。观念和思想像一把刀一样,切割人的魂灵。翠姨的悲剧命运就像是一面镜子,折射出封建思想、包办婚姻对于女性的戕害。

在《生死场》中,成业和金枝的故事里面穿插着婶婶的回忆与感慨。婶婶的叹息不仅仅是为着金枝而发出的,同样也是在感慨同一命运的过去的自己。婶婶对于丈夫福发的恐惧已经渗透在了生活的一点一滴当中。只是望见福发牵着牛回家,婶婶便急旋着走回院中,假装正在收拾柴火。等着福发又拉着牛走了,婶婶才好像小鼠一样抬起头来。婚姻中的女性似乎需要时时刻刻都处在忙碌的状态当中,否则就会遭受打骂。在以夫为尊的男权社会,女人永远都是处于附属物的地位。宋剑华说过:“女性人生的爱情缺席,象征着女性人格的历史缺席,这无疑使她们对无‘爱的婚姻,在心理上产生了极大的困惑与恐惧。”[3]面对丈夫的笑脸,第一反应却是眼前男人的笑脸不是从前的笑脸了。那些争吵打骂无时无刻不在警告着婶婶,所以她才赶忙把笑脸收了回去,怕笑的时间过长,会被丈夫骂。

在以男性话语为主导的社会中,女性作为人的主体身份被削弱,生育功能被推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女性身上的妻性和母性被无限放大,实质上还是为了满足男性的需求以至于对女性进行歪曲和改写。女性生存空间的获取就需要更多的女性创作主体,在书写女性现实境况的同时,还应该将那些蒙蔽在历史尘埃中的女性经历和命运遭际真实地呈现出来。戴锦华、孟悦两位在评价萧红的作品的时候指出:“女性的经验成为萧红洞视乡土生活和乡土历史本质的起点,也构成了她想像的方式,当萧红把女性生育视为一场无谓的苦难时,她已经在运用一种同女性经验密切相关的想像——象喻、隐喻及明喻。”[4]185萧红通过消解女性生育的意义和价值,书写一幕幕掩藏在阶级仇恨与民族灾难中的女性悲剧。

《生死场》中描写金枝偷情的场景:“男人着了疯了,他想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发育完强的青年的汉子,带着姑娘,像猎犬带着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粱地去。”[2]67男女性关系的发生本应该处在爱的氛围中,可是这里的描写全然不见一丝旖旎之情,有的只是男性力量与女性的弱小,女性完全变成了发泄欲望的工具。金枝面对自己怀孕的事情十分痛苦,“等她确信肚子有了孩子的时候,她的心立刻发呕一般颤索起来,她被恐怖把握着了”。[2]73孕育生命本来是美好的事情,但是在这里却变成了一件恐怖至极的事情,全然没有为人母的欣喜与憧憬。

《生死场》第六章讲的是生育的故事,题名为刑罚的日子,可见在萧红的认知中,女性生育其实是一种“刑罚”。萧红在讲述这一章的时候,并不先写人的生育,而是先讲了村里的猪狗产仔,“……大狗四肢在颤动,全身抖擞着。经过一个长时间,小狗生出来了”。[2]96在众多男性作家笔下,孕育生命都是一件神圣的事情。然而在萧红笔下,将女人孕育后代与猪狗生崽放置于同一地位,其实也在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在男权社会当中,女人的地位与牲畜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在男性眼中,女人只是拥有生育功能的动物,是繁育后代的工具。在萧红的笔下,生育中的女人和动物也都是一样的:“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爬在那里”。[2]96将生育中的女人和动物相提并论,更印证了“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萧红笔下的生育是一个充斥着心理痛苦与生理痛苦的过程:“可是罪恶的孩子,总不能生产……全家人不能安定……在恐怖的烛光里四下翻寻衣裳,全家为死的黑影所骚动……恐怖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家屋”“……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2]97这样的描述,没有一丝孕育新生命的欣喜以及初为人母的期盼与喜悦。我们所看到的,只有痛苦与磨难,只有一个个躺在血泊中的可怜女人。生育过程中的男性缺席也导致了女性生育的心理痛苦。生育之苦的始作俑者是男人,然而男性在整个繁育后代的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都只是冷漠的旁观者。男人们强行介入到女性的生命过程当中,却不想承担一丝一毫的责任。女性在他们眼中只是分担农活和繁育后代的工具,一旦生育的价值缺失,那么等待女性的结局只有毁灭,就像月英一样,瘫在床上,最后连畜牲都不如地死去。生育过程中,男性的漠视以及冷眼旁观就像是一把刀一样,刺向女性脆弱的神经。女性生育所遭受的痛苦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女性付出了身体上的损伤甚至是生命的代价,还要遭受男性的语言辱骂和殴打欺辱。生而为女,所面对的生存压力不仅仅来自于社会,更来自于自己的枕边人。男权社会之下的女性生存空间不断被侵占,致使女性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独自咀嚼命运带来的不幸。

文学创作与作家经历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作家经历总是或多或少、或隐或现反映在文学创作当中。萧红短暂的一生经历了三次失败的感情,作于1933年的《弃儿》其实就是萧红自身经历的复写。这篇文章讲述了一个名叫芹的女子,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被未婚夫扔在了旅馆中。因为无法偿还巨额房费,芹被扣押在旅馆中。正当芹九死一生的时候,一个名叫蓓力的男人出现了。他设法帮助芹逃出旅馆并且借住在朋友家中,然而饥寒交迫的两个人并没有能力抚养一个小孩。无奈之下,芹只好将亲生骨肉送养。文本当中充斥着萧红的无奈、痛苦、与悔恨。题名“弃儿”,其实也具有双关的性质,既是指在饥寒交迫的境况之下,抛弃亲生骨肉的无奈之举,也是暗指萧红本人,被自己的家庭抛弃,被自己的未婚夫抛弃的悲惨遭遇。萧红短暂的一生都在重复着这种遗弃与被遗弃的噩梦。年少时的经历太过于惨痛,以至于需要用一生来治愈。贫穷与苦难的阴影也造成了萧红文本叙述的悲凉,女性生存的不幸与苦难是萧红创作永远也写不尽的一曲悲歌。

二、萧红女性叙事形成的原因

从《生死场》开始,萧红就以一种独特的视角来表现中国女性的悲剧命运,从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当中揭发出触目惊心的命运惨剧。正如邹午蓉所说:“萧红是不幸的。寂寞孤苦的童年,漂泊流浪的生活,使她年轻的身心俱受严重摧残。”[5]萧红的文学创作充斥着一种悲凉的色调,这与她凄凉的人生经历是分不开的。萧红出生在呼兰县的一个封建地主家庭,从小便生活在“重男轻女”的可怕氛围中。她自幼丧母,父亲冷言冷语,继母也百般虐待。萧红童年唯一的光亮就是她的祖父。但是祖父为人和善,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地位,没有办法改变萧红的处境。祖父去世之后,萧红生命里唯一的光亮也就熄灭了。忧郁与感伤伴随着萧红长大。不幸的童年经历也使萧红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始终渴望着温暖和爱的降临。

萧红的爱情也同样坎坷。她为了摆脱包办婚姻而逃离旧式家庭,随后又向她之前反对的包办对象王恩甲求助。然而王恩甲却并不是良配,他在萧红怀有身孕的时候将她一个人留在了宾馆中,之后一走了之,再无音讯。这是萧红爱情生活的第一次打击,让人唏嘘,也让人无奈。之后萧红就遇见了萧军,萧军帮助陷入困顿的萧红脱离宾馆,一来二去,两人便产生了感情。然而萧军为人轻浮,责任感也没有那么重。原本甜蜜的爱情出现了裂痕,两个人也便分手了。端木蕻良的出现,对于萧红来说,就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找寻到了自己的港湾。对于这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感情,萧红是这样说的:“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6]176有了这样的想法,萧红选择端木蕻良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萧红是一位拥有悲剧命运的女性作家,她的个人经历造就了她独特的女性叙事,她将自己对于生活的亲身感受融入文学创作之中,以“越轨”的笔致和女性独有的细腻感触,描绘了一幅幅令人心碎的女性受难图。

三、萧红女性叙事的现代意义

萧红的一生是抗争的一生。作为一名深受“五四”启蒙思想影响的进步知识女性,她从未放弃过对于女性平等的追求与渴望。在对传统的男权糟粕进行批判的同时,萧红也不断地从女性视角出发进行深刻的反思与思考。千百年来不断重复的女性悲剧,除了男性威权的压迫之外,还有女性自身的沉默与顺从。“到了娘娘庙,虽然也磕头,但就总觉得那娘娘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塑泥像的人是男人,他把女人塑造的很温顺,似乎对女人很尊敬。他把男人塑得很凶猛,似乎男性很不好。”[2]752同样都是泥像,男人与女人的区别却很大,究其原因不过是男权话语之下对于女性形象的歪曲。凶猛高大的男性神像让人一见就心中生畏,让人心服口服地向他磕头。而女神像却是温顺老实的,看上去就是逆来顺受很好欺负的样子。在男尊女卑的社会模式之下女性的不幸与痛苦,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作为被欺辱者的女性本身过于隐忍,所以才致使“异类要来欺侮”。而“同类也不同情”说明萧红对此的态度是同情而又气愤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萧红对于女性的悲剧命运具有超前性的认识。她的文本具有现代意义的一点就在于不仅仅写出了女性的苦难与不幸,还要求女性要勇敢走出困境,冲破男权束缚,实现自身的解放。这与吴尔夫的观点不谋而合,吴尔夫认为:“女人要想写小说,必须有钱,再加一间自己的房间。”[7]谈及女性解放,一定离不开经济基础。萧红的一生都是作为一名反叛者的形象而存在的。在男权思想盛行的年代,她天真而又执着地追求着自己心中的理想世界,以一己之力抵抗社会黑暗,即使头破血流也义无反顾。只是从她所描写的一幕幕女性悲剧来看,她对于这个黑暗的社会是失望乃至于绝望的,女性解放的漫漫长路仍然需要不断探索。

萧红小说中的女性叙事表现出对小说叙事模式的现代化探索。传统小说是以情节叙述为中心,侧重于刻画典型人物形象,表现对象大多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或者个别的、突出的事件或者人物。小说的现代化走向则是文学的平民化,描写平淡无奇的凡俗人生,受众也从原来的社会少部分读书人变成了平民大众。《生死场》所采用的是纯客观的叙事模式。作者从始至终都是以一种平淡甚至冷漠的态度来看待这个乡村所发生的一切,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地讲述着关于生与死的故事。萧红以一种写实的方式再现这个乡村的残忍与无情,以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愚昧与无知。生连着死,死亡又伴随着新生命的诞生。生生死死,万物都必须要遵循这样的循环,压抑与痛苦伴随着人们的一生。1940年创作的《呼兰河传》代表着萧红小说叙事模式的进一步成熟。有论者评价这部作品“平易而又隽永、清通而复清新”。[8]整部作品的没有贯穿全部的线索,也没有完整连贯的情节,甚至连小说的人物描写都是模糊的,从而显示出“萧红体”小说叙述风格的独特魅力。刘艳评价《呼兰河传》:“不失扣人心弦的情节,但通篇又的确是由‘像诗样美的辞章构成的。”[9]

有论者认为,萧红是一位具有“别致风格”的女作家。[10]萧红的小说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影响越来越大,萧红对于现代叙事模式的探索是非常具有创新意义与探索价值的,也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与挖掘。

参考文献:

[1]聂绀弩.在西安[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

[2]萧红.萧红全集[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

[3]宋剑华.灵魂的“失乐园”:论萧红小说的女性悲剧意识[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4).

[4]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5]邹午蓉.新时期萧红研究述评[J].文学评论,1988,

(4).

[6]冯雪.囚笼里的红玫瑰:民国女子的爱情[M].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4.

[7](英)弗吉尼亚·吴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M].贾辉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8]王彬彬.关于萧红的评价问题[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8).

[9]刘艳.童年经验与边地人生的女性书写[J].文学评论,2015,(4).

[10]于文秀.论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萧红书写[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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