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性事件中的现代性
2024-06-05王科州
王科州
[摘 要] 五四以来,不断有作家对现代性进行书写,用作品诠释其对社会及历史的理解,借此重塑现代人文精神。红柯和徐则臣出生的年代不同,但均创作了由偶然性事件的“蝴蝶效应”酿成的人性及人生悲剧的作品,在不同的创作動机驱使下,两位作家对现代性的不同表述,既体现了其对现代性多面性的认同与自省,也引发人们对过去与当下复杂性的怀疑与思考。
[关键词] 现代性 偶然性事件 《生命树》 《耶路撒冷》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8-0106-04
现代性作为一个社会学概念,与现代化进程密不可分。在现代性的中国化过程中,面对各种各样的客观困难与既成桎梏,“物质的现代性进程、被这种进程席卷而去的现代人,以及这二者之间敏感而丰富的经验关系,最后,贯穿在现代时期的对于这个进程推波助澜或者相反的冷嘲热讽的各种哲学观念和时间意识;所有这些构成了现代性的核心内容”[1]。总的来说,现代性是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力图去实践的、带有启蒙意识的意识形态。在中国文学史上,有无数作家书写了自己对现代性的认知与理解。这其中就包括已故作家红柯与“70后”作家徐则臣。
红柯的小说《生命树》中,马燕红去县城读高中,一次偶然的遭遇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也影响了她的实习老师和关系要好的女同学,他们的人生选择与命运走向都悄然发生了偏转。多年后,他们才发现,自己的痛苦和缺憾都源于知道马燕红的秘密,并以此来警醒和“规训”自己,从而偏移了原本的人生轨迹。徐则臣的《耶路撒冷》中,秦天赐的死亡,不仅影响了秦家、姐姐秦福小,还影响了惨剧的见证者初平阳等人,他们离开了事故现场,离开了故乡,不断地逃亡,他们“要到世界去”。当最后一根稻草压下,当多米诺骨牌倒下,偶然成为一种必然。从作家创作姿态上看,同样面对现代性的问题,红柯在犹疑中带有焦虑,徐则臣则不倦地逃离。
一
红柯的长篇小说《生命树》中,马燕红的父亲马来新是个地道的农民,但他当兵见过世面,知道怎么跟城里人打交道。“洋芋没运出村就叫洋芋,洋芋进了城卖给工人叫土豆,卖给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就叫马铃薯。”[2]由于善于迎合不同消费者的文化心理,马来新的洋芋卖得很好,实现增收目标后,他的眼界也越来越高,不但把洋芋卖进城里,还把女儿马燕红送到城里去念高中,准备考大学。作为村子里第一批富起来的人,马来新敏锐地感受到时代的新风向,他积极迎合新趋势,寻求新机遇,主动寻求变局。他像一个城里父亲一样,隔三岔五跟老师沟通了解孩子的学习情况,住在亲戚家的马燕红,学习成绩很好,但在一次给同学过完生日之后,她意外遭遇歹人强暴,怀孕堕胎后办了休学,被父亲带到偏远的村子养身体。马燕红自此从风暴中心抽身,在四棵树河源头处子般的泉眼和神秘的太阳雨中,领悟自然之道,整个人发生了脱胎换骨的改变。她再也没有重返校园,在那个叫“四棵树”的地方安了身,为人妻、为人母,数年后,丈夫王怀礼因守护牛黄而命丧黑贩子之手,她独自抚养孩子王星火。
马燕红事件是个偶然发生的事故,但一切都因此改变了。马燕红的实习班主任王蓝蓝是知道内情的,在噩梦之后,她懵懂的少女时代戛然而止,对粗暴追求方式的厌恶使她拒绝了很多同龄的男同学追求,最终投入年长而又婚恋经验丰富的陈辉的怀抱,但情感之初的空白却注定了她多年后的红杏出墙,夫妻关系也岌岌可危。王蓝蓝去了四棵树河下游一个更遥远、更偏僻的,只有初中的镇中学,用支教来逃避家庭。已从青年教师变成特级教师的陈辉也苦不堪言,他意识到自己从灵魂深处对时代、社会、生活与情感的迎合给妻子王蓝蓝带来了深重的伤害,却又无法挽回;他们的婚姻先甜后苦,他不想让他最喜欢的学生马亮亮(马燕红的弟弟)重蹈自己的覆辙,写下毕业赠言予以警示,可事实证明它并未奏效。
与马燕红关系要好的女同学徐莉莉,当年也参加了那场聚会,没有人告诉她马燕红的遭遇,但她猜到了实情,从此遁入文学世界逃避现实。徐莉莉先后经历了两次婚恋——第一次是和大学同学杜玉浦,二人婚后育有一子,但杜玉浦却过早地患病离世。第二次是和刘润生,他们仅仅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丈夫就离开了人间。无论是杜玉浦还是刘润生,他们都未能真正触及徐莉莉早已蛰伏的灵魂:“文学经典占据了她的精神世界。”[2]她总将身边人与脑子里的文学形象进行残酷的对比,杜玉浦需要的是伴侣的陪伴与家庭的温暖,这恰恰是有高度精神洁癖的徐莉莉给不了的;刘润生的感情只是她和杜玉浦感情的延续。他们就像跟风车战斗的唐·吉诃德,甚至比唐·吉诃德更悲壮。可以说,徐莉莉一直在逃避。作为马燕红事件的余波,马来新及其战友牛禄喜的生活也一再遭受考验。马来新作为父亲,不得不重新为一双儿女谋划将来。他曾经的战友——边防军人牛禄喜,与古老的《劝奶歌》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牛禄喜遇见小学老师李爱琴,对城市生活充满了诗意想象与赞美,靠自己的憨厚与踏实娶到了这个城市姑娘。转业后,一家人生活也很和美,为了更好地赡养老母亲,他和李爱琴办了离婚手续,留下孩子,只身回到陕西老家,却被他的大哥和弟弟一家算计得身无分文,以致精神分裂,被送入精神病院。马来新和马亮亮都曾去医院探望这个战友,只有吟唱《劝奶歌》的时候,牛禄喜才是清醒的。他对现实充满了恐惧,只能逃到自己臆想的世界中去。
《生命树》中,马燕红一个人偶然的遭遇不仅影响了自己一家,还影响了王蓝蓝、徐莉莉、朱禄喜这三个人及所在的家庭。数年后,知名记者徐莉莉和当年的实习班主任王蓝蓝,在大漠深处找到了马燕红,并从她那里得到了精神上的慰安与灵魂上的救赎。和徐莉莉、王蓝蓝相比,李爱琴在工作和生活中,是马燕红的另一面,她受过系统的教育,有体面的工作,尊老爱幼,明大理识大体,对家无私付出,而生活在四棵树的马燕红身上更多地拥有了一种神性色彩,她是一个生活在大漠深处的普通而又神秘的女人,生活中的磨难并没有压垮她,反倒使她具有了哲学意味。她作为一个平凡的母亲,却又活得像一个“地母”,无论面对谁,所有的不幸她都不再提起。李爱琴十九岁时护送学生过马路,遇到险情,情急之下抱起小孩子,她“有一种想做母亲的念头”[2]。除了这两个具有互文性质的人物以外,小说中的其他几个着墨较多的人物,都辗转在大中城市与偏远乡村之间,那么,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到底给他们带来了什么?“非英雄化、世俗化、内向化、粗鄙化,已经成为时下流行的对人的描述的标签。”[3]小说中的陈辉沦落为“非英雄化”,杜玉浦服膺于“世俗化”,徐莉莉困于“内向化”,牛禄喜身上的神性之光被“粗鄙化”的手足之情扼杀了,马燕红则是现代性之恶的最大受害者与承担者。从这个意义上说,红柯的这种“不合时宜”的书写,隐含着其对现代性的焦虑。
二
“我们现在理解的现代性是指自启蒙时代以来,‘新的世界体系生成的时代,在一种持续进步、合目的性、不可逆转地发展的时间观念影响下的历史进程和价值取向。”[4]现代性所包含的时间体系使其天然具有“传统与现代”两个维度的广阔领域。作家们需要考虑在现代性侵袭的当下,现代性对人以及传统的社会产生何种影响。徐则臣的长篇小说《耶路撒冷》中,景天赐事件牵动着所有人的心,这个无形的死结决定着他们的人生走向,表面看它是个人性事件,却又处处显出现代性侵袭的影子。
小说开篇是主人公初平阳乘火车回家筹钱,卖掉大和堂出国留学。初平阳的父亲是个医生,人称“初三针”,运河上下都知道他和他常年坐诊的大和堂,他是“仁义”的化身。2003年,初平阳研究生毕业后,从南京回到故乡的师范大学报到,成为中文系的一名教师,除了备课、教书,他还要奔波在辅导员的岗位上。一年零八个月以后,初平阳无法忍受这种生活,辞去教职考北大的博士,女友舒袖也辞去实验中学的教职,两人一起去了北京。一年零四个月后,两人分手,舒袖返回淮海,嫁给富商周至诚,生了个男孩。初平阳的发小易长安在鹤顶一所乡镇中学教书,扔了铁饭碗到北京闯荡,从办假证起家,半路出家的他,成为一个伪证制造者,非法生意越做越大,引起了有关部门的注意,他乔装打扮后一路逃亡,最终在火车抵达运河时落网。易长安的母亲因过去卖身,身份一度很不堪,易长安的父亲易培卿对她很不屑,她在家里养猫,并将其命名为“易培卿”。易培卿早年因风流韵事被调离公职岗位,在传达室退休后,退缩到自家老旧的院子里,数年如一日地在稿纸上写那本永远无法完成的《群芳谱》。“这个院子半荒废,只有堂屋里有点人气,易培卿住着,兼做书房。其他房间更潮,没人进,霉斑和苔藓慢慢地往墙上爬,门一打开霉湿味儿简直成了半流质,让人窒息。”[5]可以说,易培卿是花街历史的见证者,时间改变了很多,却改变不了他对尊严的执念:“他坚决不同意搬迁,把自己的地盘让出来给一个妓女建后花园?笑话!他甚至都不能忍受自己跟一个妓女纪念馆做邻居。”[5]更何况纪念馆的主人翠宝宝还是个子虚乌有的人物,易培卿就此成为一个著名的钉子户。
景天赐是秦福小的弟弟,他承担着延续景家香火的使命,随了父姓;福小是女孩,随母姓。全家人把注意力都聚在了天赐的身上,福小因此嫉妒天赐。杨杰的小姑妈是个妇产科医生,她把依旧锋利的废旧手术刀带回家以备家用。杨杰带回了三把送给花街的朋友,初平阳和易长安把它们玩丢了,只有天赐一直珍藏着,他用它削铅笔,然后用它割断了自己的左手静脉。任谁都未料到这把已经被医院淘汰的手术刀会引发如此血案。天赐十一岁时,易长安怂恿他和伙伴们进行计时游泳比赛,好胜心强的天赐被雷劈成了傻子,之后他竟能控制自己的体温,家人带他四处求医,平时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初平阳和景天赐的生日只差七天,初医生希望他子承父业,但他对医学兴味索然,最终他的姐姐平秋女承父业。福小的亲和力让初平阳对她有种天然的依赖和归属感,他潜意识里把福小当成了自己的姐姐。成年后的初平阳无数次在梦中复盘天赐割腕时的场景,他撞见了却没有第一时间呼救,他看到秦福小把手指放在唇间做了个“嘘”了动作,便立在原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看到天赐倒下,福小欲进又退,继而冲进房间大哭大喊,恐惧让他临阵逃脱,他撒腿就跑。旁觀者初平阳听到父亲说天赐早十分钟到医院就不会死,便开启了长达数年的忏悔与反思:他没能及时阻止正在消失的生命,在这起自杀事件中,他算不算凶手?而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的秦福小,此后常做噩梦,她经常在梦境里重返天赐的死亡现场,噩梦醒来,她总是质问自己:我是姐姐,我有充分的理由让弟弟去死吗?“遇到所有比她小两岁的男孩,她也自责和愤恨;甚至听见别人叫‘弟弟、小她两岁的男孩叫‘姐姐,她都自责和愤恨。在高三这一年,她觉得积累经年的自责和愤恨终于全方位爆发,以至于无边无际到她无论如何也安慰和说服不了自己。”[5]她和吕冬早恋,约好私奔,到了约定时间地点,吕冬未到。她无法面对虔诚的秦奶奶,于是出逃了,离开花街,去陌生的城市游荡,无根漂泊了好些年。待秦福小再次现身,她已饱经风霜,不顾世俗的眼光收养了一个和天赐非常相似的男孩,给他取名“天送”。她把他带回淮海老家,她的父母也渐渐接受了这个孩子。当年爽约的吕冬娶了女强人齐苏红,当初平阳回到花街,见到处于事业上升期的齐苏红,方知曾经的同事、好好先生吕冬已进精神病院。齐苏红身上有蓬勃的生机和活力,吕冬的生命却在紊乱中枯萎。和福小收养天送一样,这是个闭环,也是个死结。
曾以拥有手术刀洋洋得意的杨杰,在景天赐死后,无法放下心中的罪恶感,逃离故乡去北京发展,眼见着玉石生意都越做越大,健康却出了问题。他舍弃做大做强的主流做法,用玉石边角料做别出心裁的小挂件,生意倒也不错,身体也好了起来,在为人处世上修炼出了出尘的味道。及至初平阳回乡,几人才明白,是景天赐的死亡驱使他们逃离故土。作为当事人的初平阳,直到博士毕业前夕,在以色列教授的追问下,才发现自己对耶路撒冷的向往,不仅源于汉语发音的诱惑,更是内心隐秘多年的忏悔和赎罪,这时的耶路撒冷已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地名,更多的是一种文化隐喻和符号,它在某种程度上象征了以初平阳为代表的这一代人面对现代性的态度,即从慌乱不安到苦苦寻觅,再从精神救赎到心灵回归。
小说中的船工老何对现代性是另一种态度。初平阳乘船,他使唤不动儿子小何只得亲自撑船,行进中,他唠叨大儿子数典忘祖的做派,在初平阳看来,“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5]。这个细节折射出传统与现代的碰撞。老何在初医生的劝说下,认可了儿子们“到世界去”的人生观,找到了让自己心安的精神支撑。舒袖、初医生、秦奶奶等人的选择未尝不是一种皈依,“此心安处是吾乡”不再是一句敷衍的安慰,而是充满深情的回顾与深刻的反思。所以无论老少,无论哪种逃离,最终都殊途同归。
三
无论是《生命树》中的马燕红事件,还是《耶路撒冷》中的景天赐事件,在这些致命的偶然性事件中,都能看到“现代性”的影子,它在一个持续性的坐标上,既是时间的,也是空间的;既要向前,又和过去无法割断。人类一直向往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却一直都无法平衡好自然与神性、日常与世俗。《生命树》中,红柯用“神性”把人物的创伤一一抚平了,经由马燕红这个弱女子,完成了对他人的唤醒乃至拯救,“对于人身上的神性和诗意,红柯在这里表达的是唤醒、守护,而非刻意追逐。他认为人性是存在一个清洁的源头的,但现代文明却将它污染了”[3]。《耶路撒冷》中,徐则臣剥茧抽丝,以景天赐事件为内核,写出了一代人的成长史与心灵史。“过去;历史;童年;乡村;乡土;民生;生命;城市化;生存压力;政治;改革;理想主义;我们这一代。”[5]很早就开始回忆的“这一代”形成了记忆的“共同体”,他们“经历的‘创伤-罪感-赎罪-归乡的心路历程,最终指向小说关于信仰与救赎的精神主题”[6]。
如果说《生命树》的开头是“马燕红从乌苏县城被送往偏僻的乡下,便预示、开启了‘自然拯救的叙述复古之途,跟城市化、现代化、技术化的路径截然相反”[7],那么“《耶路撒冷》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方法和一种可能性:文学是有关信仰的表述,能够让个体内心安宁,‘为现代化转型提供精神动力和文化基础”[8]。
参考文献
[1] 汪民安.现代性[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2] 红柯.生命树[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3] 王德领.反现代性的写作:“人”与“物”关系的重新定位[J].小说评论,2012(5).
[4] 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5] 徐则臣.耶路撒冷[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
[6] 薛蒙.历史、记忆、认同——论徐则臣的《耶路撒冷》与《北上》[J].长江文艺评论,2021(3).
[7] 李丹梦.红柯的《生命树》:远方的神话[J].文艺争鸣,2011(14).
[8] 杨丹丹.“心灵史”的经验表述及其方法——由《耶路撒冷》兼及“70后”写作问题[J].文艺争鸣,2015(7).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