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神话的书写
2024-06-05刘敬文
刘敬文
[摘 要] 《蝇王》是英国著名小说家威廉·戈尔丁的代表作,它从多个角度反映了人类境遇。《蝇王》历来是中外文论的重点研究对象,对其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作品反映的社会历史、人性善恶主题、叙事结构、女性主义、喜剧模仿等方面。对小说的体裁分类上,学界存在着争论,争论的焦点在于小说更符合神话还是寓言,本文试图证明小说更偏向于神话,运用神话原型批评的理论方法,还借鉴了欧里庇得斯的悲剧《酒神》,从神话的角度分析小说《蝇王》中杰克和拉尔夫这两个对立的主人公身上的神话人物位移,杰克是狄俄尼索斯的替身,拉尔夫则是阿波罗的替身,本文探讨了小说中的神话元素及其象征意义,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威廉·戈尔丁对人性的描述和探索。
[关键词] 《蝇王》 狄俄尼索斯 阿波罗 神话原型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8-0089-04
1954年出版的《蝇王》是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的标志性作品,它是一部现代小说,看似讲述了一个儿童故事,却有着丰富的文学内涵,包括对人类命运的深刻追问,对人性善恶、文明理性与暴力野蛮等重要命题的反思。小说因其丰富的文学内涵引起了学者的广泛关注,许多学者从社会历史、人性善恶主题、叙事结构、女性主义、喜剧戏仿、神话原型阐释等多个角度对小说进行了分析,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对小说在文学体裁上的分类,争论的焦点在于其属于神话还是寓言。约翰·彼得是第一个把《蝇王》归为寓言的批评家,他认为戈尔丁的头三篇作品都可以歸入“寓言艺术传统”[1],它们都是通过描述和叙述来传递其潜在的道德含义。然而,马克·金凯德·威克斯和伊恩·格雷戈尔等评论家均表示,用寓言一词来归类戈尔丁的创作是不恰当的,这本书的内容之复杂、丰富,已超越了寓言。戈尔丁自己对此持有模糊的看法,他喜欢把自己称为道德家,说 “寓言家就是道德家”[2]。但是他更倾向于以神话来界定其作品,认为它所蕴含的意蕴更为深远,意义更为重大。威廉·戈尔丁本人在一次访谈中说道:“如果说我的小说从以前的作品中汲取了什么养分的话,很显然,戏剧的养分要比小说的养分多得多。我认为小说的形式恰如希腊戏剧……因此,希腊悲剧作为一种形式,一种古典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存在的。它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希腊悲剧。”[3]在戈尔丁所赞赏的希腊戏剧大师中,他特别推崇古希腊的戏剧巨匠欧里庇得斯,认为欧里庇得斯既是最杰出也是最有瑕疵的一位。欧里庇得斯常常以神明的降临作为戏剧的结尾,这一点虽然是他的缺点,却也是他与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相比更具优越性的地方。戈尔丁敏锐地意识到,无知与堕落、理性与感性之间的两难选择很容易导致悲剧。他处理人类无知与堕落的方式借鉴了欧里庇得斯的悲剧手法,即“机械降临”结尾(古希腊和古罗马戏剧中为完成情节而引入剧中的神灵)。《蝇王》中一艘英国军舰和军官的意外到来,为这出荒诞黑暗的孤岛闹剧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这反映了他对人生的悲观主义态度。
戈尔丁被瑞典文学院授予1983年诺贝尔文学奖,认为其“以明晰的现实主义的叙述艺术和多样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神话,阐明了当今世界人类的状况”[4]。文学和神话作为一种表现形式,在情节、主题、人物、意象等方面都有共同的特点,都探讨与人类生存最为紧密联系的主题,由此可见,戈尔丁的文学作品被定义为神话更为合适,因为他的作品与神话对人类命运的关怀和对人的价值追求相契合。本文尝试以神话理论为基础,以神话原型批评的视角来解读《蝇王》。
一、神话与原型批评
20世纪初,以詹姆斯·乔治·弗雷泽为代表的剑桥人类学派,研究巫术、仪式崇拜和神话与原始人类文明之间的联系。恩斯特·卡西尔认为“原始人以隐喻或神话思维来认识这个世界,证明神话、巫术和诗(文学)是具有同一性”[5]。卡尔·荣格提出的神性与意识之间关系的概念对文学批评有着更直接的影响。他的精神分析理论揭示了神话的认知、叙事和表达功能,提出的集体无意识假说最有说服力地解释了神话跨越时空的普遍性。荣格认为 “原始图像”是集体无意识的外化形式,后来被荣格称为 “原型”。这些 “原型”是人类处于最原始阶段时就已经存在的普遍形象,作为种族记忆与生俱来地保存在人类个体的记忆中。原型作为“无数同类经验的心理凝结物”[6],既有可能是传说中的神话,也有可能是经常出现的角色、主题、人物的种类或其结构模式。神话是原型的一种表现形式,但原型与神话并不完全相同。需要注意的是,许多神话批评是泛文化的,与人类学、社会学和心理学相关。诺思罗普·弗莱深化了弗雷泽的人类学理论和荣格的分析心理学这两大思想。其中,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对弗莱帮助很大,他将荣格独创的心理学意义上的原型移植到文学领域中,从而构建了以“文学原型”为精髓的原型批评理论。他在神话研究的纵深方向上取得了突破。诺思罗普·弗莱撰写的《批评的解剖》发表于20世纪50年代末,这部作品代表了原型批评理论的巅峰,该理论的目的不仅在于发现隐藏在叙事和形象表象背后的原型模式,还在于揭示相互联系的原型模式,最终使文学经验相互关联。《批评的解剖》指出,文学作品中存在着一种神话结构,要想让作品 “看起来是一个合情合理、合乎比例、合乎道德的故事,置换是必不可少的,这类故事的隐喻结构只有在经过比较之后才能显现出来”[7]。弗莱将文学视为神话和仪式在消失后的重生,并试图追溯神话在各类文学作品中的模式。在他看来,宗教仪式和神话是人类信仰和心理体验的古老形式,如今,它们被“置换”到了文学作品中。虽然文学是被置换的神话,但它并不是原封不动的复制品。曾经在神话中隐喻表现的内容,如今在文学作品中得到了明确的表现。
戈尔丁是在古希腊神话和圣经文化的熏陶下长大的,他在自己的许多作品中巧妙地嵌入了有意义的原型,尤其是在《蝇王》中。本文试图找出《蝇王》中杰克和拉尔夫这两个人物身上的神话原型批判位移及其象征意义。
二、《蝇王》中的神话置换
诺思罗普·弗莱认为,原型会以置换的形式在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中不断出现。戈尔丁承认希腊神话对他小说的影响,包括以欧里庇得斯的戏剧《酒神》为蓝本的《蝇王》。狄俄尼索斯和阿波罗之间的冲突被置换成两个主要人物——杰克和拉尔夫。杰克是狄俄尼索斯的替身,拉尔夫则是阿波罗的替身。在希腊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代表着 “理性的和谐”;而酒神狄俄尼索斯则代表着“动物潜能”[8],体现了野蛮的放纵。根据希腊传说,太阳神阿波罗每年都要从德尔斐神庙出发,一直向北,那里一年四季都有阳光照耀。与此同时,酒神狄俄尼索斯迅速接替阿波罗成为德尔斐的统治者。狄俄尼索斯和他的仰慕者们一起歌唱跳舞、开怀畅饮,并将理性赶出了他的神庙。然后,在一个没有理性的世界里,所有潜意识中的动物本能都涌现出来,直到曾经秩序井然的世界变成一片废墟。希腊戏剧家欧里庇得斯的戏剧《酒神》体现了这两种力量之间的冲突。在这出戏剧中,宙斯与塞墨勒之子酒神狄俄尼索斯被封为水果之神,并且最早种植出葡萄。他对朋友很慷慨,但对于不敬他的人,他往往会狠狠地惩罚对方。潘修斯作为阿波罗式的代表人物,对于非理性的行为感到难以容忍,由于拒绝认可狄俄尼索斯的神圣性而妨碍了人们对狄俄尼索斯的膜拜,这是对神灵的亵渎。盛怒之下,他前往底比斯,决心要对潘修斯进行报复,他被狄俄尼索斯引诱到荒野,在那里,信徒们在酒精的麻醉下逐渐迷失了自我,非理性的力量支配着他们的思想,作为国王的潘修斯被狄俄尼索斯的狂热追随者杀死。
欧里庇得斯的《酒神》和戈尔丁的《蝇王》写的都是疯狂仪式中的野蛮和杀戮、理性与野蛮斗争的神话。主人公拉尔夫似乎对应着太阳神的形象,因为他的金发是太阳的颜色。而杰克则像一个野人:“在飘浮的斗篷里,他高高瘦瘦,骨瘦如柴;黑帽下的头发是红色的。他的臉皱巴巴的,布满雀斑,丑陋而不愚蠢。从这张脸上瞪着两只淡蓝色的眼睛,现在正沮丧着,转过来或准备转过来发怒。”[9]酒神及其信徒喜爱奇装异服,而杰克与其合唱团成员也是“穿着奇怪古怪的衣服”[9]。每个男孩都戴着 “一顶方形的黑色帽子,上面有一个银色的徽章。他们的身体从喉咙到脚踝都被黑色斗篷遮住,斗篷的左胸上有一个长长的银色十字架”[9]。杰克身上体现了酒神的特质。与狄俄尼索斯相似,他的形象也具有两面性:一是他的人格魅力,二是他能给人无穷的欢乐,然而,在这一过程中,盲目的享受却让人本来的欲望变得不可遏制,他可能引领人类进入快乐的乐园,也可能将人类抛入邪恶的深渊。他有领袖的风范,诱惑别人跟他走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当孩子们挑选领导者的时候,即使是一向仰慕拉尔夫的小猪,在一开始也有些迟疑。他心里倾向于选择杰克。
与阿波罗相似,拉尔夫也保持着理性。他试图通过在山顶制造烟雾、引导人们建造小屋、主持会议、制定规则、安抚人群等方式获得拯救。拉尔夫和他的象征物贝壳都可以被视为理性、限制、规则和秩序的代表。但他对遵守规则的单纯乐观态度,使他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人的非理性的一面。在自尊心驱使下,拉尔夫犯了与潘修斯同样的错误,那就是把理智的规则强加于混沌的人性。
狄俄尼索斯派系由杰克领导,而阿波罗派系由拉尔夫领导,两个阵营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这是理性与野性的冲突。在拉尔夫看来,在岛上生存的人们不能放弃现代社会带来的文明、有序、理性的制度。他决定逃离孤岛,最重要的是生火,吸引过往船只的注意,从而逃离孤岛,回到文明社会。然而,逃出小岛的机会实在太渺茫了,杰克慢慢地不相信生火真的能成功。野猪肉比一堆篝火要好,因此,他们宁可熄了火,也要跟在猎人后面。与拉尔夫的理性自救相比,杰克的动物准则更具吸引力。人们对杰克趋之若鹜。狄俄尼索斯和阿波罗之间的冲突不断加深,最后,随着拉尔夫逐渐被杰克取代,冲突变得不可调和,从狩猎的争吵到血腥的屠杀。西蒙的死亡与《酒神》中的谋杀场景有着相似之处,但戈尔丁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与欧里庇得斯的《酒神》有所偏离。从逻辑角度看,拉尔夫既是阿波罗也是彭透斯的替身,是理性主义的支持者,很可能是被选为替罪羊,但实际上,这个角色是由西蒙扮演的。拉尔夫被狄俄尼索斯的信徒追赶至死,一名英国军官从天而降救了他。拉尔夫作为狄俄尼索斯力量的见证人苟延残喘,狄俄尼索斯的原始力量摧毁了人类文明,将天堂变成了地狱。
杰克是狄俄尼索斯的替身,拉尔夫则是阿波罗的替身,但在杰克身上可以找到阿波罗的元素,反之,在拉尔夫身上也可以找到狄俄尼索斯的元素。杰克身上有许多阿波罗的特征。阿波罗与音乐有关。能 “唱C调”的是唱诗班班长杰克,而不是拉尔夫[9]。阿波罗与理性主义有关,意识到小猪的眼镜可以用来生火的是杰克,而不是拉尔夫。也是杰克而不是拉尔夫第一个跳起来兴奋地喊道:“我们要有规则……很多规则!”[9]一开始,当拉尔夫提出更多的规则时,杰克也同意拉尔夫的观点,他说:“我同意拉尔夫的观点,我们必须有规则并遵守规则。毕竟,我们不是野蛮人。我们是英国人,英国人什么都做得最好。所以我们必须做正确的事。”[9]
正如阿波罗的元素在杰克的性格中的清晰呈现一样,狄俄尼索斯的元素在拉尔夫的性格中也清晰呈现出来。一天晚上,当一只 “野兽”在小屋外移动时,拉尔夫拼命“祈祷这只野兽喜欢更小的孩子”[9]。拉尔夫参与了杀猪仪式的重演,在参与过程中,他的本能比杰克得到了更详细的描述。“拉尔夫也在奋力挣扎,想要靠近,想要抓一把那褐色的、脆弱的肉。挤压和伤害的欲望占据了上风。”[9]更可怕的是拉尔夫还参与了另一起谋杀案——西蒙之死。就在西蒙走出森林之前,“小猪和拉尔夫在天空的威胁下,发现自己渴望在这个癫狂但部分安全的社会中占有一席之地”[9]。而隐藏在拉尔夫体内的那股无法控制的、古老的神秘力量再也无法被理智压制,冲出了身体的牢笼,犯下了罪行。正如荣格所认为的,如果人与原始人生活在原始森林中,受到某种诱惑,就会在冲动之下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原型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力量,它可以像疾病一样在一瞬间抓住你。在现代社会,任何意识到这些事实的人都很有可能认为自己疯了或者可能疯了。拉尔夫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狄俄尼索斯元素不可能一直被压制,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来。这就是拉尔夫在西蒙死后第二天的感受,“我——我不知道我是什么”[9]。拉尔夫后来多少也认识到了自己行为的可怕,他告诉小猪这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不难看出,这两个男孩是狄俄尼索斯和阿波罗的混合体。他们理性、善良、循规蹈矩,但他们的不同选择,导致了不可避免的冲突。戈尔丁提出的问题让读者思考:“哪种更好——像你一样做一群涂脂抹粉的黑鬼,还是像拉尔夫一样理智?是遵守规则达成共识好,还是狩猎杀戮好?”“哪一个更好——法律和拯救,还是狩猎和破坏?”[9]显然,作者已经给出了答案,他更愿意关注黑暗,尽管黑暗和光明是不可分割的。尽管文明在进步,但内心的邪恶因素仍有可能在某一天爆发,就像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一样。内心的非理性力量可以被压制,但永远不会灭绝。他认为现实世界已经被以酒神为代表的非理性力量所控制,如果没有理性力量的控制,人类必将迎来前所未有的灾难。
三、结语
本文运用神话原型批评理论,介绍了欧里庇得斯的悲剧《酒神》中狄俄尼索斯与阿波罗之间的矛盾,探讨了《蝇王》小说中的神话元素,杰克是狄俄尼索斯的替身,拉尔夫则是阿波罗的替身,但在杰克身上可以找到阿波罗的元素,反之,在拉尔夫身上也可以找到狄俄尼索斯的元素,这两个男孩是狄俄尼索斯和阿波罗的混合体。他们是理性的、善良的,并受到规则的约束,但他们不同的选择——对欲望的刻意放纵或控制,导致了不可避免的冲突。内心的非理性力量可以被压制,但永远不会灭绝。完全放纵欲望是危险的,而依靠理性的力量是必要的。总之,《蝇王》中存在大量神话因素,引起了人们对人性的关怀与反思。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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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Golding W.The Hot Gates and other occasional pieces[M].New York:Harcourt,Brace&World,1965.
[3] Baker J R.An Interview with William Golding[J].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1982(1).
[4] 王佐良,周鈺良.英国二十世纪文学史[M].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社,1994(6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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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弗莱. 批评的剖析[M].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
[8] Harris S.Classical Mythology[M]. Houston:Mayfield Publishing Company,1995.
[9] Golding W.Lord of the Flies[M].New York:The Penguin Publishing Group,2001.
[10] Gidding J. William Golding[M]. London:Macmillan and Company,1988.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