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童日记》与《蝇王》比较研究
2016-12-15高雅谌天
高雅+谌天
内容摘要: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部分人的野兽行径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人们不得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地反思自己的存在处境,探究自己的道德状况①,这种变化也表现在儿童观上。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的《蝇王》作为一部关于儿童人性恶的哲学寓言便发其先声,而匈牙利作家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恶童日记》更是加剧了这种“恶”描写的冷酷性。本文主要比较研究两部作品中儿童形象的异同,并探究其背后的原因与实质问题。
关键词:恶童日记 蝇王 儿童形象
一.儿童形象的异同
在两部作品中,孩子们的性格都是具有多面性和复杂性的。在《蝇王》中,这一点突出体现在代表文明与理智的拉尔夫身上。作者并未把他塑造成成熟而完美的形象——初到岛上的时候,他感到兴高采烈,陶醉于“这个岛是属于咱们的”,品尝着占有的欢乐;他与杰克第一次冲突缘于对领导权的争夺,这种征服与占有的欲望并不是杰克单方面的;对待真挚地支持他的朋友猪崽子,他的态度从头至尾都缺乏尊重,并带头讥笑他;他也参与了对西蒙的杀害与之后的狂欢;他缺乏决断力,在形势恶化的时候,他做着回家的白日梦,却并没有采取任何有力的措施来扭转失控的局势。显然,即使没有杰克这一对手的存在,拉尔夫也绝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导人。
而《恶童日记》中的双胞胎更像是代表文明的拉尔夫和代表野蛮的杰克的合体。他们是绝对的现实主义与实用主义者,为了实现生存的目的,他们像杰克一样行野蛮之事,不同之处在于,杰克逐渐沉沦于“恶”带来的快感,在野蛮本性的支配下完全丧失了理智。而双胞胎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们并非毫无原则地作恶,许多看似残忍的行为背后都有双胞胎建立的属于自己的一套善恶观与行事逻辑的支撑,正如他们建立起了以“真实”为唯一标准的写作原则一样。他们用炸弹炸伤给他们面包、为他们清洗的女仆,看似忘恩负义,但这实际上是在惩罚女仆捉弄可怜的战争受害者的行为;他们看似无情地杀死外婆和小兔子的母亲,实际上是在帮助她们从痛苦中解脱。在他们的思维中,这些并不属于“恶”的范畴,而是符合他们的行事逻辑的“正确的”行为。
双胞胎性格的多面性还体现在他们内心深处被强行封锁但仍然残存的对于温情的辨识与渴望。在外婆家中,虽然外婆对待他们态度恶劣,但他们还是帮助外婆做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们善待受人欺负的邻居的女儿小兔子,帮助她赶跑欺负她的大孩子;他们拿毯子和食物给逃兵,理由是他确实需要。当鞋匠以同样的理由赠送给他们鞋子时,他们给了鞋匠真诚的祝福,并对外婆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吝啬”,这反映出他们没有丧失识别他人善意的能力。而与此形成对比的是《蝇王》中的孩子们将为他们带来“野兽”真相的西蒙当作野兽活活打死,反映出他们的心灵已经陷入混沌,完全丧失辨识善恶与正误的能力。在双胞胎对他人的恶语相向已经可以冷淡处之的时候,他们想起母亲温柔的话语仍然会热泪盈眶,于是他们练习心灵之痛,不断地重复温柔的字眼来使自己麻木;在练习行乞的过程中,双胞胎故意丢弃别人施舍的食物,但他们最想丢掉却丢不掉的,却是头上被施舍的抚摸。这种对于温情的冷淡与抗拒,恰恰反映了他们被封锁、硬化的心底对于爱与温情的渴望。
《蝇王》中的“杰克”们和《恶童日记》中的双胞胎告别单纯成为“恶童”,以及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差异,很大程度上是由他们所处的环境造成的。
二.原因:生存环境的变化
《蝇王》与《恶童日记》中的孩子都经历了从文明环境到野蛮环境的突然转变,并且这种转变都是由成人世界的战争造成的。《蝇王》中孩子们为了躲避核战争而从英国向南方疏散,在途中由于飞机被击落,才意外来到与世隔绝的珊瑚岛;《恶童日记》中的双胞胎本来和母亲生活在大城市,为了躲避战火及其带来的食物短缺问题,母亲才把他们送到外婆家。他们的主观目的是逃离与避难,却因此而陷入了另一种险境。在这个新的险境中他们失去了成人的庇护,凡事只能依靠自己,也因此而在某种程度上有机会扮演起在过去的生活中不曾体验过的“主宰者”角色。
1.环境变化的突然性
虽然二者的生活环境变化都具有突然性,但双胞胎所面临的“野蛮”实际上是人为的、不彻底的,它来自小镇上外婆和邻居等人非人的生活方式,但这个小镇仍然是具有社会联系的人类社会,这里的生活与先前的生活之间仍是存在联系与过渡的。因此在这个转变中双胞胎有更多适应的时间与空间。起初,他们对外婆家肮脏的状况也感到不满,外婆一边做饭一边擤鼻涕使他们毫无食欲,但他们很快学会了“不在意”,变得和外婆一样肮脏,他们清醒地认识到他们将大城市的生活照搬到这个小镇上是行不通的;而《蝇王》中的孩子们所面临的是一个荒岛,是一个与先前的环境彻底断裂的存在,岛上除了他们一群孩子之外别无他物,所以在“适应”之外,他们也怀有更多改造荒岛的野心。荒岛成了他们占有的土地,他们希望在这里依照自己的构想建设起一个属于他们的王国,这种野心是后来发生悲剧的根源之一。荒岛上过分单纯的环境,在儿童想象力的催化下,反而有了无限拓展的空间而走向了极端的“复杂”,莫名的恐惧从最小的孩子那里产生,逐渐笼罩了所有人,在试图寻找并杀死莫须有的野兽的过程中,这种恐惧逐渐升级成了支配孩子们的异己力量。
2.主体数量
《蝇王》中孩子们是作为一个“群体”来到荒岛上的,数量上的优势助长了他们对于自我力量的信心与征服的欲望,却使他们忽视了来自内部的危险。实际上这些孩子已经具备构成与一个微型社会的条件,年龄、见识、能力的不同决定了他们的地位不可能绝对平等。以杰克、拉尔夫为代表的大孩子和“小家伙们”象征着社会不同阶层,而任何一个有等级区别的社会都潜藏着矛盾与冲突,杰克与拉尔夫之间对于领导权的争夺正是人类历史上无数次以征服为目的的战争的缩影。而《恶童日记》中的孩子只有双胞胎两人,刚到外婆家时,他们就故意摔伤外婆,在阁楼上窥探外婆和军官的生活,这种隐藏自身而窥探他人生活的行为反映出他们看待生活的视角——他们不依赖他人,不需要任何朋友与同盟,他们清晰地认识到“没有任何人保护我们,所以我们得自己去对付那些大孩子”,他们完全一致的思想和行为让他们甚至可以被视为一个个体,同时又能够在需要双人完成的行动中配合无间,这种令人难以想象的高度团结帮助他们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在环境的影响下,他们的行为表现实际上折射出了“恶”的本质的差异。
三.实质:本能之恶与理性之恶
在《恶童日记》和《蝇王》中,与其用“恶”来形容孩子的行为,不如用“原始”更为贴切。“姓名”在《蝇王》中是一种文明的象征,珀西佛尔堕落为野蛮人的标志就是忘记了自己的姓名。被称作“猪崽子”的孩子是一个冷静而思想成熟的少年,他的眼镜帮助了大家生火,是荒岛与文明世界的一丝纽带,但他却连真实姓名被人知道的机会都没有,他是最尊重并始终捍卫海螺权威的人,却自始至终都只受到包括拉尔夫在内的所有人的嘲笑与挖苦。他所受到的待遇反映了孩子们对于文明本能性的、无意识的排斥。
在荒岛上,孩子们的一切行为起初都是以“生存”为出发点的,当孩子们选择拉尔夫为领导时,在文明世界所受的教育对他们还存有相当的影响力,他们习惯性地服从于海螺的号召,并认为针对目前所面临的生存困难,“得救”是最好的解决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旧生活残留的惯性力渐渐消失,孩子们对于“得救”的态度越来越冷淡,甚至“不得不想一想才想起得救是怎样一回事”;拉尔夫用海螺召开的一次又一次无意义的会议渐渐消磨了孩子们的耐心与兴趣,在文明崩坏的荒岛环境中,所谓“民主”“秩序”的吸引力远不如一块野猪肉。另一方面,杰克一派所追求的狩猎更容易让孩子感受到自己的力量。这种依靠自己的力量战胜野猪、战胜大自然的快感与成就感压倒了依靠别人拯救的渴望。这种人性中与生俱来的征服欲与控制欲,是荒岛上的孩子堕落的诱因,也是荒岛外的战争爆发的根源。孩子们在荒岛上的与自然的搏斗,似乎在重演人类历史发展的初级阶段,他们的种种行为正是人类原始欲望的暴露与展现。这种原始欲望曾经推动了人类种族的不断壮大,但在几经进化建立起文明的社会以后,人类却又亲手毁掉这一切,自甘重回原始。杰克和他的猎手们选择“涂上脸”是孩子们选择放弃文明,彻底融入野蛮的一个标志,这是一种堕落,但必须承认,如果荒岛外的世界在战争中彻底毁灭,没有船只前来解救他们,那么拉尔夫一派所提倡的一切根本不足以让他们在岛上续命,所以这种堕落又是人性本能和生存需要所导向的必然结果。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拉尔夫反复强调“得救”、“回家”,然而他自始至终都相信并将最大的希望寄于其上的成人世界实际上正是导致他们陷入这种困境的元凶。从个人,到帮派,到国家,继而席卷整个世界,成人之间的战争不过是拉尔夫与杰克之间争斗的放大版本,只是更高级、更危险、更具摧毁力。
《恶童日记》中,双胞胎所为之“恶”也是从生存的目的出发,并且确实依靠这些恶行达到了自我保护的目的。他们互相殴打,练习肉体之痛,这使他们能够禁受住警察的酷刑;他们摔断邮差的腿,成功获得了母亲寄来的钱和信件;他们窥探别人的生活,观察研究他人的反应,这让他们对于各种人和情境应对自如。根据前文的分析,双胞胎始终是冷静而理智的,与始终相信爸爸会来救他,在成人面前终于像真正的孩子一样放声痛哭的拉尔夫不同,双胞胎可以不掉一滴眼泪地面对母亲的死,甚至能踏着父亲的尸体走过去。
在人类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恶贯满盈的罪犯中不乏大量科学家、建筑师等精英人士,这一事实使人类对自身的复杂性逐渐有了更为深入的认识。不同于《蝇王》中沉沦于恶而不自知、无意识的“本能之恶”,《恶童日记》中的双胞胎更多地体现了具有能动性的“理智之恶”,而这种“恶”由于其理智性而显示出了人性中更冷酷的一种黑暗。
两部作品在结尾都留下了一个具有开放性又颇具深意的结局。在《蝇王》中,军官拯救了拉尔夫,而他自己却无人拯救,也无从逃避——在他面前只有一条路——继续为了上级的命令、为了所谓国家民族的荣誉和利益,去杀死更多自己的同类直到被同类杀死。终于回到“文明世界”的拉尔夫将如何成长,是否能够实现童心和人性的复归,或是仍将重蹈杀戮的覆辙,作者并未给出答案。而《恶童日记》的结尾处,一直完全统一的双胞胎首次分道扬镳,自愿选择回到外婆家的孩子是否会像《蝇王》中的杰克一派一样,抛却理智,陷入彻底的野蛮,选择离开的孩子又是否会改头换面?孩子本应是未来的希望,但童心的泯灭和人性中潜藏并爆发的兽性让这一丝希望也不复存在。作家们在作品中对人类文明的脆弱性给予了无情的质疑,并将以上的一系列未知指向了一个共同的话题——对于人类未来何去何从的疑问与忧虑。
参考文献
[1][匈]雅歌塔·克里斯多夫:《恶童日记》,简伊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
[2][英]威廉·戈尔丁:《蝇王》,龚志成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
[3]朱自强:《儿童文学概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3月第一版。
[4]朱自强:《儿童文学的人性观》,《东北师大学报》,1996年01期。
[5]张娟:《创伤记忆衍生恶之花》,《中国图书评论》,2014年01期。
[6]孙云云:《论<蝇王>“人性恶”的艺术表现》,山东大学硕士论文,2008。
[7]王辉娣:《岛上的迷途人—<蝇王>人物成长维度探析》,山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1。
注 释
①阮讳:《社会语境中的文本:二战后英国小说研究》,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8页。
(作者介绍:高雅,谌天,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