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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身份的困境与突破

2024-06-05李诗琪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8期
关键词:社会性别腐蚀茅盾

李诗琪

[摘  要] 茅盾的小说《腐蚀》运用日记体的方式书写了军统特务赵惠明的一段生活经历,小说主人公赵惠明自封为“不似女人的女人”,针对这一特殊的自封,本文在社会性别角度下进行了考察,分析了其背后隐含的性别身份困境,并且在空间理论的指导下对于其性别身份的困境原因加以探究。

[关键词] 《腐蚀》  茅盾  社会性别  空间研究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8-0039-04

赵惠明的特务身份和其所在的军统特务系统决定着她的心理、行为相对于茅盾笔下的梅行素、娴娴等女性形象而言有着更为复杂和独特的表现。众多研究者都发现了赵惠明身上的这种独特之处。赵惠明“不似女人的女人” 这一呼号并不可以简单地只看到最后的“女人”而忽略其前面“不似女人”的部分,这两部分作为一个整体透视出赵惠明在性别身份上的困境。

针对这一困境,本文将从社会性别角度展开论证分析。社会性别是指在一定的社会空间内,社会文化、风俗习惯等外界环境对于男女两性在性别角色、性别气质乃至性别分工上所产生的刻板要求。这种由外界强加于个人之上的性别观念就是社会性别,它与生理性别相对,更多强调性别的社会性[1]。在这种刻板要求下,男女两性被迫变成社会希望男性和女性成为的样子而非他们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赵惠明作为一名女性特务,她所处的空间除了社会空间这一个大空间以外还有军统特务系统这样一个独特的小场域内,她必然在社会性别问题上承受着更多、更特别的压迫。

一、性别身份的困境

赵惠明的身上不仅有女性的一面更有男性的一面,正如她所呼号的那样,是一个“不似女人的女人”,这两面的存在赋予其一种独特性,也将其推入性别身份的困境之中。

《腐蚀》描绘了赵惠明作为女性的大量生理特征,如生育、哺乳,从身体上确证了其女性的生理性别。社会在她所遭遇的人、事、物上教她成为一名“真正的女性”:她应当在气质上是温柔、随和、带有母性的关怀;角色上则应该是家庭教师或小职工、公务员;分工上则要求她是母亲、妻子、女儿[2]。纵使当时五四运动已经过去很久,但这种刻板印象并不会马上瓦解,对赵惠明这样一个从封建家庭成长起来的年轻女性而言,她初始的性别身份定位必然局限在上述这种女性的刻板印象当中。因此读者可以明显看到她对这些要求的“迎合”,无论是初入社会的她和小昭同居、梦想着成为一名教员,还是后来在特务工作中再见小昭,万般谋划想和他私奔,去过两个人的安静日子,都体现了这种“接受社会给安排的角色的过程”[2]的一种表现。但处于特务系统中的赵惠明一方面作为一名女性“迎合”社会向她提出的各种要求,另一方面,处在特务系统之中的她又反叛了这种要求,拥有了“我的不是女人的气魄,我的应付鬼蜮的经验,乃至我的强烈的憎恨与冷静的忍耐”[3],这种气魄、经验、强烈的憎恨以及冷静的忍耐在彼时人们的眼中往往被认作是男性独有品格。而天真的赵惠明误认为拥有了这种男性的性别气质便能够与特务系统中吃人的恶魔们决一死战,于是她从心底里开始将自己的性别身份向男性偏移。

赵惠明想要“变成”一名男性使自己免于被欺侮,但伴随着这一性别身份而来的一些人与事却使她十分鄙夷:一方面是不尊重女性,视女性为玩物、棋子的人,如引她走入歧途的希强、垂涎于她美色的陈胖子和视她为棋子的G,就连一些女性在此时也竟成为男性的帮凶。小蓉和G勾搭在一起,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别人;舜英和丈夫、希强联手,暗中拉拢赵惠明入伙为希强牵线。男性的欺侮让赵惠明恶心,女性的堕落更让她心寒。另一方面是在军统特务系统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人们总是做着蝇营狗苟的事,不把人当人看,没用的特务说杀就杀。她虽然虚荣、自尊心强,但却实在不想成为这样丧尽天良的“鬼”,她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所以她倾心于小昭、K这种勉励她、视她为真正的人的人,不是因为女性的恋爱心理占据了她的头脑,而是因为在他们面前,她享受到在特务系统中难得的尊重。在“鬼”与“人”的鲜明对比中,赵惠明看透了男性性别身份背后的血雨腥风,对男性性别身份的偏移产生否定态度,转而回归到女性性别身份中。这种回归表现在她以女性的身份力所能及地搭救被压迫的女性,如在一次酒局上:“……我隐隐约约看见‘怜怜逃到火炉架前,……我再不能忍,不顾密司D还在监视,就去把电灯开了。”[3]这种女性之间的互助在最大限度上表现了赵惠明对走向男性性别身份的犹疑和对女性性别身份天然的亲近与肯定。

赵惠明为了适应特务系统并改变自身被压迫者的地位,就去肯定男性性别身份,而否定了社会等外界环境所赋予自身的女性性别身份;男性性别身份中的不尊重人、玩弄女性的一面又使得她无法真正地肯定并接纳男性性别身份,而回归了女性性别身份。但这并不意味着赵惠明的性别身份就可以被定论为女性,赵惠明与N交往时仍旧流露出一种想要成为男性的渴望,她一直处于性别身份认同的困境之中,而这种性别身份困境是赵惠明这一人物形象的底色。

二、困境形成的原因

人的一生都在不断地认知自我,首先人要通过感知外界空间来不断地塑造“我-空间的关系”,从而进行自我认知[4]。对赵惠明性别身份的困境的体察应放在当时她所处的空间中,以更加宏阔的眼光加以解读。

赵惠明成为特务之前发生的事由其回忆时的只言片语叙述出来,将这些只言片语加以组合便可以发现她前期成长空间的变化:母亲去世、父亲宠爱侧室,她与家庭成员关系变差,从而负气出走。在读书的过程中认识了小昭,爱情的甜蜜使她想要在学业结束后成为一名普通的教员,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但希强的到来扰乱了这一切。他引诱她,不谙世事的女学生在虚荣心的驱使下陷入了“爱河”,并按照他的指示找到了“体面”的工作。但最后赵惠明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骗局,她最终成了一名军统局特务,并怀上了希强的孩子,曾经她拥有的美好都离她远去了。在这一阶段,赵惠明从家庭空间进入社会空间,增加了与社会的接触。无论是家庭还是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并没有太大的改变,都要求她们温柔、顺从。赵惠明也就照着传统的观念规训自己[5],做起与小昭同居、毕业后成为一名小学老师,然后和小昭结婚生子的美梦。但希强的到来打破了这一美梦,特务的身份、产子的事实使她不被社会传统接受,既然传统的道路走不了,那么她就将现在的一条路走到黑,为自己复仇。于是赵惠明便进入了下一阶段:抛弃了刚刚出生的孩子,正式进入军统特务系统成为一名女性特务。她四处交际以探听情报,顺便在任务中为自己捞点油水。但越往黑暗处走去,赵惠明就越身不由己,越想要为自己复仇,反而却越陷入了深渊。军统特务系统作为一个小小的场域,处于社会空间这一大空间之中,是由特定的行动者相互关系网络所表现的各种社会力量和因素的综合体[4]。军统特务系统作为社会空间中一个较为特殊的场域,所遵从的伦理道德规则也相对特殊,在这一空间下对女性的贞操与伦理道德的要求被降低甚至允许女性像男性一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地行事。混迹于军统的赵惠明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所以想要成为一名“不似女人的女人”,她以为拥有了雷厉风行、冷静、暴戾等“男性气质”,自己便可以不再受到欺侮,得到尊重,但这些不过是一种性别刻板印象,其实质是人拥有某种权力后欲望或性格等弱点被放大后的表现。赵惠明并没有看透这一切,她不愿意打打杀杀,所以一直无法彻底完成由“女性”到“男性”的性别身份转换,最终造成了性别身份的困境。由于不能彻底放弃对自己的道德要求,赵惠明成了一个无用的特务,被派往大学城专门审查学生的信件。此時,赵惠明进入了第三阶段。场所不仅仅是一个物理空间,更是人与人之间建立联系的意义场景[4],在大学城这一空间中,赵惠明与N建立起相当深厚的友谊关系。在与N的交往中,赵惠明也不断地与过去的自己建立联系,过去的一幕幕重新浮现在眼前,赵惠明感到一种切肤之痛,她决定帮助N逃出这里。但在遍布军统特务的大学城拯救一个早已被盯上的女学生谈何容易,如何帮助她?又让她去哪儿?面对现实种种艰难,赵惠明又发出了“想怎样才可以变做一个男孩子”[3]的声音。

每当赵惠明作为一名女性或看到其他女性受到欺侮而无法反击时,“变成男性”的声音便在她脑海里浮现出来,但当她看透男性性别身份背后所承载的鲜血淋漓的本质时,她又产生了犹疑,于是困境便产生了。拥有一定独立思想的女性在男权为主导的空间中,为争取自身合理生存空间而做出的某种反抗导致了身份困境的产生。不过赵惠明的反抗是极其微弱的,她之前也仅仅是模仿了男性性别身份,并没有意识和去改变性别身份背后的权力分配,而正是权力决定着一定空间中两性的生存空间与地位。

三、对于困境的突破

《腐蚀》最初是在《大众周刊》上连载的小说,在连载的过程中,编辑部收到了大量读者来信,要求茅盾给予赵惠明一条自新之路,茅盾接受了读者的建议。茅盾将结局设置为赵惠明和N一同逃离大学城前往陇东,在准备过程中,由于各种现实因素的阻挠,N只能一个人逃离,但在准备车票时,逃离一事又被揭发,N能否成功逃离也成了未知数。从文本逻辑上来看,这一结局是合理的。爱德华·苏贾将空间分为物理空间、精神空间与第三空间[6]。物理空间中,对于一名掌握军统情报、和共产党人有过接触的特务,在军统的监视下进行资金筹措、购买车票都是难事。在这一过程中,赵惠明又不愿意且不能做一些肮脏的事来达到目的,寻求帮助的途径也就少了很多,想逃离更是难上加难。N作为一名被诱骗的女学生,还没有被军统彻底地咬住,再加上赵惠明的帮忙,这时候脱身相对而言就容易许多。物理空间上的困难比较容易被克服,精神空间上的挣扎对于赵惠明而言才更是折磨。N不谙世事,身体和心灵都未曾被玷污,在遭遇一切后,选择做一名普通的女性所面临的困难更多来自物理空间的阻挠。而赵惠明作为一名军统特务,长期在军统工作使得她“突然意识到我自己的手也不是干净的”[3],这种负罪感使她在精神空间上陷入了一种“进也不得,退而不能”的尴尬境地。物理空间的阻挠和精神空间的折磨使赵惠明出逃的希望十分渺茫,于是她将唯一逃离的机会留给了N。从空间上看,茅盾听从读者建议所设计的这个结局并不是“狗尾续貂”之作,而是经过缜密思考后的安排。既然是充分思考后的安排,这一个结局就不能单纯地以出逃成功与否来看待,更应看到出逃本身所隐含的深意。

上文提到,赵惠明在准备逃离的过程中面临诸多困难,也有过“想如何变做一个男人”的想法,但她始终以一名女性的力量来保护另一名女性,自己筹措资金、找同乡购买车票,并以表妹的名号为N打掩护,可谓是想尽办法。这种保护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因为她在N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可是,妹子,你不用吃惊,我也就是你。现在你走的这条路,三四年前我就走了,而且还在走着。但是,如果我也说‘我还是我,那恐怕只有,妹子,刚才说过这话的你,能够相信我。”[3]N的现在便是她的过去,而N的未来里有赵惠明未曾实现的旧梦,那么对于N的帮助便不仅是一种帮助,更成为赵惠明实现曾经的梦想的一次机会。更进一步说,对N的保护则是赵惠明以女性身份在男权空间中对权力的一次争夺。作为空间中男权代表的军统特务系统曾经将赵惠明拉进深渊,现在也想将N拉进深渊,而后可能还有无数女性被其拉进深渊,军统运用它的权力对女性进行压榨,肆意地决定她们的人生轨迹。赵惠明作为一名女性,倾尽全力帮助N逃脱军统的魔爪,不仅是在帮助N,更是对肆意践踏女性命运的军统的一次挑战和一次权力争夺。在这场权力争夺中,赵惠明性别身份的天平在不知不觉中便偏向了女性的一侧,这种偏向的发生便意味着她对自己性别身份困境的一次突破。

从空间理论来看,这一结局的设计是符合文本逻辑的;从性别身份困境来看,这一结局的设计是符合人物成长的轨迹的。

四、结语

许多对《腐蚀》的文本分析认为,赵惠明是一个彻底的女人,并由此出发分析其心理、行为、语言,因而《腐蚀》的研究中赵惠明的性别身份困境问题被长期忽略。本文由赵惠明自封“不似女人的女人”的这一看法出发,剖析其背后所隐藏的性别身份困境,以及处在男权社会空间中的女性面对生存空间被无限压榨的现实。困境发生的根本原因在于赵惠明对男权空间的反抗仅仅停留在对男性性别身份的模仿上,并没有触及权力的争夺,但只有权力才是决定一定空间中男女两性生存空间与地位的关键。在后续她与N的交往中,赵惠明无条件地帮助N,并抛弃了男性性别身份的行事方式,以一个女性的力量去保护另外一名女性。这种帮助意味着对决定女性命运权力的争夺,至此赵惠明终于突破了性别身份的困境。

参考文献

[1] 沈奕斐.被建构的女性:当代社会性别理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2] 张成华.论社会性别理论视域下的女性研究及其争论[J].文艺理论研究,2017(2).

[3] 茅盾.茅盾全集 第五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4] 张广济,计亚萍.社会空间的理论谱系与当代价值[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3).

[5] 李银河.女性主义[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8.

[6] 索杰.第三空間: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M].陆扬,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13] 茅盾.茅盾全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责任编辑 陆晓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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