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动心》中都市人的欲望追逐与精神困境
2024-06-05邓思雯
邓思雯
[摘 要] 《无所动心》接续了作者以往的写作主题,即关注现代都市人在欲望追逐中的心理、精神情况,着重呈现生命的流动过程,旨在探寻人性中幽微隐秘的一面。书中的主人公徐生白同样继承了作者以往作品人物中忧郁的知识分子气质,呈现出现代都市人在欲望和情感之间不断撕扯、沉沦的生存情状,突出作者对当代都市人精神困境的探寻与思索。全书几乎以徐生白的自我独白展开心理写实般的倾诉,巴洛克式的语言、忧伤的文笔气质,为读者探究现代都市人精神困境打开了一扇窗。另外,作者在小说中对都市欲望、情感和疾病进行书写以及引入《庄子》等传统经典,更加深刻地呈现了当代人在欲望中沉浮和挣扎的人生,以及现代都市人内心潜藏的敏感痛处与精神困境。
[关键词] 《无所动心》 王宏图 精神困境 欲望追逐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8-0035-04
王宏图欲望化的都市叙事与他的个人生活密切相关,他自幼生活在上海,几乎没有农村的生活经验,在他的眼中,“上海像一个欲望助燃器,不停地引爆人们内心深藏的各种欲念,但它又像一个邪恶而妖媚的女子,并不给对方满足,而是不停地逗引着人们,将他们一步步引入深渊”[1]。于是都市经验成了王宏图创作的助燃器,都市是他创作的主要背景,现代都市中灵与肉之间的骚动和撕扯成了其书写的重点。《无所动心》这部作品继承了作者以往的创作风格和精神,全书大多以主人公徐生白的视角展开叙述,重点描绘了徐生白在欲望追逐中面临的情感、理想与欲望的撕扯,展现了徐生白在欲望追逐之中如何被一步步“引入深渊”的,呈现出一种隐含着命运撕裂、躁动的现代主义精神困境。
一、被抛向现代的“欲望之所”
陈晓明曾评价王宏图的作品“相当早地表现了中国当代大都市的生存现实,具有一种直接的冲击力”[2]。小说中,作者用犀利、深刻的笔触揭示了都市人被抛向“欲望之所”后,被欲望支配从而不可自拔的艰难处境,并且分别从都市景观、自然景观、疾病隐喻这三个方面展示了都市人的生存情状,凸出欲望化的都市对人在生存与精神上的腐蚀与侵害。
首先,都市空间虽然为人类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感知框架,但仍旧给人类带来精神上的压抑与痛苦。都市成了欲望衍生和实现的最佳场所,物质和欲望成了都市的代名词。小说中欲望化的都市空间最直观地表现为那些极具刺激性、消费性的都市景观或现代场所。与主人公徐生白所向往的自然美好、田园牧歌般的乡村生活不同,其所生活的现代都市遍布着极具现代感、同质性的建筑,因此徐生白日日都身处于喧闹、嘈杂的生活环境。徐生白看似被抛向五光十色、绚烂多彩的现代生活,实则在精神上堕入了极度消沉与虚无之所,无处安身。因此,徐生白在都市生活中频繁产生眩晕、瘀滞的不适感,其所勉力维系的“无所动心”之境都在喧嚣、缭乱的都市环境的影响下剧烈震颤着,变得摇摇欲坠。这不由得使人想起《子夜》中的吴老太爷第一次从乡下坐游轮到上海的情形。但耐人寻味的是,徐生白作为一名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上海知识分子和早已声名显赫的现代作家,其所产生的都市体验与情感竟然与吴老太爷如出一辙,都表现出了对都市空间的不适感和厌恶感。这二者之间产生的呼应与错位十分耐人寻味,旧时代人与现代人竟产生如此相似的都市体验与情感,两者构成了一个具有接续性的都市生存寓言,内含着命运的轮回与撕裂。
除此之外,小说中有关自然景观的书写亦是欲望化都市空间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对徐生白而言,理想家园与现实处境的对立,使他一直处于无所安身、躁动不安的处境中。正如小说所呈现的,都市景观与真正的自然景观存在着本质不同,都市中充斥着人造的公园、森林、林荫小道等伪自然景观。与代表着生命与活力的自然相比,都市中伪自然景观的在场,无形之中暗示着徐生白,他处在一个与理想自然相对的异质空间,随时都有可能堕入虚无、阴冷的深渊。他也未尝没有逃离都市的想法,但梦幻的泡沫终究会破碎,令人惬意与舒心的自然于他而言,永远都是虚幻的。
最后,小说中出现的癌症是关乎人类和都市的双重隐喻,都市生存空间的衰竭与徐生白的疾病呈现出一种同构性特质。而这种顽固的疾病无论是在事实还是象征层面的影响都一直困扰着都市以及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在这里,癌症不仅象征着个人主体欲望的扩展与压抑,更象征着经济高速发展后出现的能量压抑。
二、陷入无尽的欲望追逐
欲望化的都市不仅表现为地表之上的都市空间,还有深埋在人内心深处的欲望之所。都市为人類提供了一个能够发挥各种想象和投射欲望的空间,于是人类又陷入了无尽的欲望追逐之中。正如王宏图所言,“那对人的感官形成震惊晕眩效果的都市景观绝对不是一个纯然的物理空间,它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活场所——这为各种文化想象和欲望投射创造了条件”[5]。作者分别从性与爱、疾病与生命、文学与金钱三个方面来展现徐生白在欲望挣扎与沉浮的过程。
众所周知,欲望中最原始、最纯粹,同时也是最危险的便是性与爱。性与爱虽是人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欲望,但当人们无意识、无节制地被欲念驱遣时,那就会使自己陷入一团乱麻的处境。王宏图曾在创作访谈中指出,性爱是人类生活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在性爱领域,一个人的真实面貌往往能够得到完整的体现。在其他场合,人们尽可以戴上面具,可以尽情掩饰,但在性爱这一层面,面具常常变得无效,或显得滑稽可笑”[1]。徐生白与作者笔下的众多主人公类似,都有多段且复杂的情感经历,妄图在男女情欲之间找寻到心灵寄托。结合徐生白的这几段感情经历,会发现每一段情感的初始于徐生白而言,总是充满着震撼心灵的悸动和击中灵魂的荡漾,但当性与爱逐渐归于现实后都不能够善始善终。真正的原因在于徐生白仿佛对男女性爱有着无尽的渴望,但其内心并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因此他一直被看不见的力量推动,几乎分辨不清自己内心真正的需求与欲念,导致其一直处于迷惘、惶惑的糟糕境地。由此可见,作者重点将男女对情欲、性爱的追逐作为小说的主要情节进行叙述,对其中性欲场面展开了细腻的心理描写,描绘都市人对性爱疯狂追逐的情形,实际上就是想要将潜藏在情欲涌动之下的人的虚无内心以及情感贫瘠的精神困境呈现出来。
另外,除了徐生白的性爱经历以外,作者还放置了另外两条并行的欲望线索,一是徐生白文学创作的停滞,二是其身患的不治之症。这三条线索不仅仅指涉着徐生白欲念的旺盛与衰颓,更与徐生白精神世界的困顿、变异联系在一起。早期的徐生白,在文学创作中聪颖过人,五十岁以前就名满天下。他的文字也如同其澄净的内心,已然臻于“无所动心”的超然境界。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以及身体的衰弱,徐生白在文学创作中屡屡受阻,意识到自身写作灵感与能力的枯竭,进而不断对自我发出沉痛的质问与谴责。因此他更加急切地想要创作一部能够超越自我的巨著,但最终,他的文学理想也如同情感和身体状况一般不如人意,終究没有成功。徐生白想要创作一部描写二十世纪风云变幻的长篇巨著《大江东去》,但目前的精神境界与身体情况显然令他难以完成这部巨著。由此可知,这部意欲涵盖诸多主题的宏伟巨作的难产,预示着徐生白修炼的“无所动心”之境面临破碎,并且这一欲念的勃发又给现实与精神带来了双重压抑,加重了主体内心的惶惑与衰颓之感。
在徐生白陷入事业与情感的瓶颈之时,被确诊为结肠癌的消息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造成其欲念衰颓和精神崩溃的主要原因。癌症作为一种增生类疾病,象征着现代人无比恐惧的生命消逝与权力丧失的现象。徐生白的癌症造成了其欲念衰颓和精神崩溃。苏珊·桑塔格关于疾病隐喻的精彩分析为人熟知,在她看来,“疾病透露出患者本人或许都没有意识到的那些欲望。疾病以及患者本人成了需要破译的对象。这些隐蔽的欲望现在被看作是疾病的诱发因素”[4]。这就意味着疾病本身对徐生白而言具有了不同的精神隐喻和文化象征,而徐生白本就是一个高度忧郁的个体,患上结肠癌于他而言更是具有特殊的意义指向。一方面,癌细胞在徐生白的身体中不断滋生,像一个不定时炸弹,随时爆炸;另一方面,癌症除了意味着身体被侵入,极具危险性,还被认为是减退性欲的,这造成了徐生白心理机能的停滞和退化,使其陷入了一种不可消散的忧郁。当徐生白清晰地感知到自我生命与欲望正在快速地消逝却又无能为力时,癌症带来的生理与心理欲念衰颓使其内心产生了紧迫与惶惑之感,促使徐生白以更加放纵欲望的方式来对抗癌症。他把自己视为反抗癌症的战士,在有限的生命中不断与癌症所带来的身体的衰颓和情感的衰竭做斗争,并且妄图用不断满足自己情欲的行为彰显自身情感的丰盈和身体的健康。但在看似健康的身体和旺盛的情欲需求之下,自我怀疑与唾弃如同四处扩散的癌细胞一般肆意滋生、扩展,最终导致其主体精神世界的崩塌。
最终,徐生白对性与爱、生命与金钱、文学与世界等方面的欲望与渴求,是其内心需要和欲望的投射,也是造成他“无所动心”之境界坍塌和精神世界崩溃的元凶。性与爱的贫瘠、文学创作的阻塞以及生命的衰竭这三条欲望线索不断缠绕、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压垮徐生白精神世界的巨大合力。正如王宏图在访谈中说的,“我们之所以不幸福在很大程度上缘于我们自身。我们什么都要,什么都不放过”[5]。
三、情感发生畸变与衰竭
现代都市人的心理情感是王宏图关注的重点,但他并不津津乐道都市生活中的“爱”,而是更加关注都市人“爱”而不得的精神困境。王宏图曾说:“爱在这个世界上是最大的稀缺品。由于没有爱,我们互相算计、利用,乃至背叛,事后还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来遮掩自己的丑恶。”[5]作者正是描摹了人在欲望追逐中,在现代都市挣扎和沉浮的情感处境。
细读文本,会发现多处人性被欲望扭曲的事情,现实与情感残酷虚伪地得令人不忍直视。作者在小说中细致地描绘了人与人之间原始的羁绊与情感是如何被欲望侵蚀与破坏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总是夹杂着利益、金钱,甚至后者成了决定和控制前者的主体。正如王宏图所言:“在传统社会的生活世界中经过长时间累积起来的淳朴的道德观、同情心、友爱,将个体与群体、社团紧密联系起来的那种休戚与共的认同感,因为与金钱这一都市社会的神灵没有瓜葛,在追逐可以量化计算的功利目标的都市人的眼里被边缘化,变得可有可无。”[3]小说中,原本应该是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夫妻,却只能互相满足生理欲望,本应是相互陪伴、不离不弃的亲人,最终都成为获取金钱、利益的工具。家庭本来是温暖与幸福的代名词,但是小说中的家庭却看不到丝毫亲情、爱情本来应有的温情面目,而是在金钱利益和个人欢愉之下全然被撕碎,露出最狰狞和虚伪的面目。
小说中,人与人情感在不断地产生畸变,在不断追逐欲望的同时一步步被引入深渊。徐生白在男女情欲方面总是难以自控。徐生白与贾欣怡如灵魂伴侣般相识相知之时,他婚内出轨,背叛了患癌的前妻。令人唏嘘的是,徐生白的现任妻子贾欣怡也因徐生白患癌而抛弃了他。但徐生白并不能得到读者的同情,因为他在婚姻中再次出轨。如前文所述,徐生白的几段情感经历是小说中一条主要线索,意味着其有着丰富的情史。但需要明确的是,情史的丰富并不意味着徐生白在多段男女关系中获得了欢愉与满足。他看似在不断地幽会中释放高涨的情欲,实则不断地受着情欲的困扰,最终陷入虚无的精神困境。由于生理机能的衰竭以及精神世界的衰颓,他固执地认为在男女情欲中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因此他不断在男女关系中寻找生活与写作的激情与生命力。但实际上男女情爱并不能使徐生白重拾对生活和写作激情,因为徐生白所追求的并不是宣泄生理欲望,而是真正的爱与温暖。而爱而不得、缺爱而不自知正是徐生白的痛苦之处。
小说中,人们困于对金钱利益或一己私欲的追逐,爱成为最奢侈的东西。正如木叶所言:“更可悲的是,我们看不到有人为了感情付出多少真心、耐心、反思之心。”[6]
四、结语
王宏图通过欲望书写突出反欲望的主题,呈现了作者对当代都市人精神困境的思考。王宏图的写作始终都有其明确的意图,那便是探索当代都市人的情感世界与精神世界,尤其是年轻一代人对于生命、情感、欲望的认识。总之,《无所动心》这部作品的突破在于构建了一个更为真实和严苛的都市世界,呈现了在都市人欲望追逐中面临的精神困境与情感困境。
参考文献
[1] 王宏图,张生.小说,正是我不安宁的内心世界的投射[J].作家,2015(7).
[2] 陈晓明.城市里的“断魂人”——略论王宏图的城市书写[J].当代作家评论,2016(2).
[3] 王宏图.东西跨界与都市书写[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
[4] 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5] 朱自奋.王宏图:爱是世上最大的稀缺品[N].文汇读书周报,2014-06-09.
[6] 王宏图.无所动心[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22.
(责任编辑 陆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