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伦式英雄的精神困境
2016-05-11陈春燕戴杰
陈春燕+戴杰
【摘 要】拜伦式的英雄集多种矛盾的性情于一身,是复杂的人性的典型代表。人性中的矛盾冲突构成了拜伦式英雄的精神困境,这种冲突的最根本的表现为人类理性和宗教信仰的冲突。而对于拜伦来说,无论是人类理性还是宗教信仰都没有足够的力量使他从精神困境中走出来,精神世界的漂泊无依是拜伦式英雄精神困境的实质。精神世界的困惑必然要借助信仰的力量来驱散,但是这种信仰不是宗教信仰,而是一种经过人类理性寻找和裁定后的个人化信仰。
【关键词】拜伦式英雄 精神困境 理性 信仰
【中图分类号】G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50-9889(2016)03C-0125-03
常耀信先生在《英国文学简史》中这样表述拜伦式的英雄:潇洒、侠义、慷慨、精力过人、宽宏大量,同时又是茕茕孑立、郁郁寡欢、自伤自怜、消极厌世。如此矛盾的统一足见人性的复杂。正如雨果所说的:“你在某些时候,不妨对于一个运用心思的人,望穿他那阴沉的面容,深入到皮里,探索他的心情,穷究他的思绪。在那种外表的寂静下面,就有荷马诗中那种巨灵的搏斗,弥尔顿诗中那种龙蛇的混战,但丁诗中那种幻想的萦绕。人心是广漠辽阔的天地,人在面对良心、省察胸中抱负和日常行动的时候,往往黯然神伤。”人性中的种种“搏斗”、“混战”、“萦绕”构成了人的精神困境。如果艾略特对拜伦的评价——“他制造了太多的噪音,却少有实质”——是中肯的,那么原因很可能是拜伦深陷自己的精神困境中不能自拔,虽然他带着火热的激情、非凡的才华左冲右突,却最终没有找到出路。他的作品中多的是怀疑和批判,少的是信仰和拯救。正因为如此,后世的一些学者认为拜伦的诗作缺少深度。
一、拜伦式英雄面临的精神困境及其形成原因
拜伦和他的“英雄们”面临何种困境?有的学者认为,拜伦式的英雄反抗社会“是出于个人的原因,追求个人的自由,没有明确的斗争目的,都只能以悲剧而告终”。也有学者认为,“拜伦之所以在他的诗作中塑造这样一种类型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叛逆者,其意图无非是通过他们表示对现实社会决不妥协的反抗精神,借以表达自己的忧郁、孤独、彷徨的思想……但就其整个世界观的核心而言,却是资产阶级自我中心的个人主义主宰一切,因为在其全部活动中贯穿着明显的对个人自由与发展的强烈要求。”以上两种观点都认为拜伦的精神困境是个人自由与发展的强烈要求在现实世界中得不到满足,从而产生失落、彷徨和忧郁。而造成这一精神困境的原因是拜伦奉行的个人主义使其远离群众,没有明确的斗争目标,他的叛逆和反抗不过是彰显个人的力量,盲目地寻求自由。还有的学者从当时社会的历史条件、诗人的成长环境以及他对现实的认识限度来分析,认为拜伦世界观的矛盾体现在“一方面,诗人憎恶当时的社会制度,憎恶政治的腐败和宗教的伪善,蔑视上层社会的腐朽寄生生活;另一方面,他又承袭了资产阶级和贵族的特性,难以超越习以为常的生活观念和习性,享乐主义、个人主义、虚无主义的影响难以摆脱”。毫无疑问,人的性格的形成和发展与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个人的成长环境是分不开的。然而这种人物分析是在一种大而化之的模式下运行,不仅适用于拜伦,也适用于别人,例如,托尔斯泰笔下的聂赫留朵夫,因此也不能解释拜伦的独特的精神气质和心灵世界。
从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来看,18世纪的欧洲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后,正处于人类理性的力量和宗教信仰的对抗,以及前者对后者的消解。“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思维着的悟性成为衡量一切的唯一的尺度。”(恩格斯《反杜林论》)敏感的诗人深深洞察到这一点。拜伦“在大学学习期间,阅读了法国启蒙运动时期许多文学作品以及大量哲学、历史著作,深受法国启蒙思想影响”。他在笔记中写道,“叫我不去运用理性而只是去信仰,那是毫无用处的。那就等于是让一个人不要醒着而只是永远睡着”。启蒙思想家用人类的理性去质疑权威存在的合理性,认为对权力不加束缚的崇拜和无条件的敬畏是盲目愚蠢的,这一点与拜伦的叛逆反抗、追求自由的精神气质不谋而合。拜伦短暂的一生都深受启蒙思想的影响,他前期的很多讽刺诗表露出对宗教很大程度的不敬。然而,理性的力量为拜伦的精神世界带来的福祉不过如昙花一现。人类从宗教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本想获得自由,提高人的尊严。然而,现实中并没有“离开上帝之后的欢乐颂、人性战胜神性的凯歌,而是对人的本性及世界的恶的意识以及对恶无法作出说明、找不到力量来克制的无措感”。拜伦发现脱离了上帝的束缚之后,人类并没有获得预期的自由,反而要惊慌地面对从人性深处涌出的恶。为什么人类的理性不能遏制自身的恶?当上帝被近似于流放,哪种新的力量可以遏制人性中的恶?又有哪种力量为人类的精神世界负责?拜伦诗中的主人公多是离群索居,不相信世人的一个内在原因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和他人的,即人性中的恶。与其说拜伦式的英雄有着个人英雄主义的情结,倒不如说拜伦式的英雄如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莱特,“以诗人之眼看到那个时代抛弃了神圣信仰后,面对人本世界感到的迷茫和失落”。拜伦的诗作和雪莱的诗作最大的差别在于:雪莱刻画人类社会的罪恶和灾难,但仍然对人类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在雪莱的诗中我们还可以找到一个未来的美好世界,到处弥漫着友爱、和平、欢乐的气氛。而拜伦的诗中却缺少这样明快、积极的色彩,有的是无法排解的忧郁和无法解答的困惑。他的一首诗《我的心灵是阴沉的》这样写道:
我的心灵是阴沉的——噢,快一点
弹起那我还能忍着听的竖琴,
那缠绵的声音撩人心弦,
让你温柔的指头弹给我听。
加入这颗心还把希望藏住,
这乐音会使它痴迷得诉出衷情:
加入这眼睛里还隐蓄着泪珠,
它会流出来,不再把我的头灼痛。
但求你的乐声粗犷而真挚,
也不要先弹出你欢乐的音阶,
告诉你,歌手呵,我必须哭泣,
不然,这沉重的心就要爆裂;
因为它曾经为忧伤所哺育,
又在失眠的静寂里痛得长久;
如今它就要受到最痛的一击,
使它立即碎裂——或者皈依歌唱。
拜伦对放逐了上帝之后的人类世界并不抱乐观态度。正如一位学者所说的,“雪莱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想,是拜伦始终所没有的。”同时拜伦对人类的理性的态度不是单纯的拥护。这是因为拜伦“只爱激动和狂野的自然。”“只有那苍茫广漠的荒原、风狂浪恶的大海、雷电交加的天空才能满足他诡谲奇幻的狂想。”只有在这种大自然中,拜伦野马般奔腾的激情才能得到尽情地释放,才能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而启蒙思想家提倡的理性是和“平衡、节制、常理、有序”分不开的,他们旨在凭借人类的理性建立一个自由平等的“理性王国”,社会按照人定的理性原则有条不紊的运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温和而又自制,人们拥有的自由是有限制的自由,人类理性追求是人类整体的最大的自由,而不是个体的最大自由。可见拜伦因其独特的精神气质并不是“理性王国”的合格公民。
拜伦式的英雄一个突出的特征是孤独,这种孤独从一定意义上说是为了维护独立和自由的代价;此外,孤独还有一个重要的内涵,即精神世界的无所依托。无论是宗教信仰,还是人类理性都不足以支持诗人漫无边际的精神世界,就像他笔下的曼弗雷德“既不肯虽魔鬼到地狱去,也不肯接神力到天国去”一样,诗人的灵魂找不到归宿,只能依赖于“反叛这宇宙间任何东西的‘自我(执拗的意志力量)”,这种发展到极致的个人主义既彰显了拜伦式英雄的独特的魅力,又是诗人极其无奈的选择。
二、拜伦式英雄的精神困境的启示
拜伦、雪莱、济慈被冠以“积极浪漫主义诗人”的称号。他们代表着自由和民主,不妥协地反抗专制暴政。严格说来,符合“积极浪漫主义诗人”这一称号的只有雪莱一人。济慈的一生是执着地追求美的一生,致力于构建美好的心灵世界,“他似乎认为他生来就是为了追求美的,并把它当作其短暂的一生主要的职责”。拜伦的诗中虽然洋溢着民主的思想和斗争的色彩,然而他与雪莱通过斗争建立一个光明的未来社会的理想不同,拜伦斗争的出发点是为了从自己的精神困境中突围,为漂泊的灵魂找到归宿。他一方面积极有力地抛开了宗教信仰的束缚,另一方面又对自身依然的不自由感到手足无措;一方面为人类的理性力量的伟大而欢欣鼓舞,另一方面又怀疑人类的理性会成为自由新的束缚;一方面有着堕落的欲望,另一方面又有提升生命境界的追求。“人的无穷无尽的欲望超越了需要的层面,就变成了一种匮乏。在人的心灵深处,有着生命本能的躁动,有着非理性与理性的对峙,也有着感性的生命要求与社会现实条件、某一特定的文化造成的悖论或者矛盾,还有着高傲与自卑、匮乏与补偿、破坏的欲望与升华的追求的撕扯挣扎,种种因素,纵横交错。”这种内在的、看似无法解决的冲突比之外在的设置种种障碍的环境更能使人不自由,更能消磨人的生命力,拜伦笔下的多是英年早逝的主人公与诗人自身的面临的这种内在的消磨和吞噬是分不开的。
然而,拜伦笔下塑造的人为毕竟被称为“拜伦式的英雄”,和哈姆莱特这个“忧郁的王子”仍有不同之处,其中的原因是拜伦式的英雄在自己的精神困境的突围中虽然失败了,但他一直都在痛苦地追寻着生命的意义和自由,没有自欺欺人地安于精神的困境,凭借着某些庸人的哲学来获得与不合理的生活的苟合。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一点使拜伦式的英雄在任何条件下不失英雄的风度和气度。
执着地寻求生命的意义和自由是可敬的,然而拜伦式的英雄又表现出自以为是,甚至消极厌世的色彩。对此罗素先生在《拜伦式的不幸》这篇文章中说道,“正像人类历史上的许多时期一样,今天,在我们中间有许多聪明人总以为自己已经把所有早年的热情看透,从而确信再没有什么值得为之生活下去的了……他们虽然并未得到真正的幸福,却为这不幸感到庆幸;他们将这归之于宇宙的本质,认为这是开明人士应持的唯一可取的理性态度……这些受难者无疑在他们的优越感和洞察力方面得到了一定的补偿,但这不足以弥补淳朴快乐的丧失。我个人从不认为,不快乐还有理性、优越可言……那些真心诚意把自己的哀怨归之于自己对宇宙的看法的人,是本末倒置了。事实是,他们之所以不幸,是出于一些他们并不了解的原因,而这种不幸便使他们去思索自己生活于其中的世界里那些惹人不快的方面。”罗素认为人类的理性是应该为人生带来快乐的,但是只凭借理性自身是不够的。结合罗素先生其他的文章和生平可以看出,他的观点完整的表述应该是理性要结合信仰的力量才能发挥最大价值,而真正的信仰是能够和人类理性相互辉映、相得益彰的。罗素先生在1927年3月6日于全英非宗教主义协会南伦敦分会中发表了一篇名为《为什么我不是基督徒》的演讲。在他看来宗教是对人类理性的束缚甚至是扼杀。罗素不是基督徒,但却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信仰:“三种及其单纯然而非常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悲悯。”即使在他的晚年,他依然受到这种力量强烈的感召。例如,“1955年,罗素发动许多著名的科学家签署了反核武、争和平的《罗素—爱因斯坦宣言》。1961年,89岁高龄的罗素因参加人民群众的静坐抗议活动而被迫入狱7天。1967年与萨特发起建立了一个民间的国际战犯审判法庭,并传讯发动越战的美国总统约翰逊,并于同年95岁高龄之际完成了自传的写作。”哲学家奎因说:“罗素漫长的一生是波澜壮阔的。”信仰的力量能将人类生命的境界无限地提升。罗素之所以批评“拜伦式的不幸”,是因为他惋惜于人们在抛开宗教信仰之后,却找不到新的信仰。在没有信仰的苍白无力的状态下,人们是没有能力从精神困境中走出来的。
联系到中国的现实,对于信仰一事应该如何看待?辜鸿铭先生在《中国人的精神》中大赞中国人以道德代宗教,超越性的道德极其高明但最终又落实在人间日伦(“极高明而道中庸”),可谓神奇入凡俗,凡俗成神圣,圣俗不二,达到“安详恬静、如沐天恩的心境”。然而,成先聪先生却对此忧心忡忡,“我感到中国传统文化在人—神关系向度上并未找到真正的‘神圣和‘高者。其所找到的是‘天、‘道,是体现‘天、‘道的‘圣人。但‘圣人只是‘先者(血缘之先)或‘强者(权能之强),尚不是真正的‘高者。‘神圣与‘高者的假冒,便是意义之源的遮蔽,便是价值之光向事实黑暗沉没。其结果是,凡在由‘神圣和‘高者出面裁成的地方,总代之以自然的权威;政治中的暴力,道德中的血缘,法律中的人情,信仰中的利害……‘神圣与‘高者的沉溺,是中国人历史性生存中较科学、民主的欠缺更为不利的事!我所忧心者,莫过于此!”道德的目的是教人如何做个好人,而宗教的目的是提升人的境界,使之无限接近神的境界;道德的辐射面是具有直接关系的人,比如说亲人、朋友等,而宗教的辐射面是全人类。道德是不能代替宗教的。而成先聪先生的忧虑更具有深刻的意义,可以看作是对国民失去信仰的精神状态的深刻反思。他所说的“神圣”、“高者”应该指的是“信仰”,或者说具有真正信仰的人。那么,就现阶段而言,国人的信仰是什么?中国是没有宗教信仰传统的国家,宗教信仰或许可以作为某些个人问题的解决途径,但是对于社会问题只能束手无策。即使在西方社会,宗教信仰传统经历了百年的风雨,也不可能回到最初的虔诚和纯粹。然而人是应该,甚至可以说是必须要找到信仰的。如果放弃宗教信仰,那么信仰应该采取何种形式?常耀信先生曾说过:“像但丁的《神曲》或者弥尔顿的《失乐园》这类旨在描绘整个人类生存全景画的宏大的文学作品,或者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将整个世界作为其着眼点的文学作品——所有这些文学世界里惊世骇俗的努力很可能只是作为一种文学传统而尘封在历史中,而那类从微观的角度出发,探讨部分人类经验的文学作品将成为文学创作的主流。”文学作品是人类文化中最能够反映人类社会的状态和人类对世界认识的文化样式,因此可以说当今社会中个人对自我的认识程度是之前人类历史任何一个时期都不能比拟的,这种个人化的状态一方面急切需要信仰的支撑,另一方面又担心某种信仰模式的束缚。除此之外,当今社会是多元化、开放型的,因而信仰应采取一种个人化的表现形式,即由个人在学习、成长的过程中通过理性来寻找和裁定的。同时,它可以有多种表现形式,而不是先定的某一种信仰模式等待所有的人来皈依。
当今社会物质富足,但是人们的幸福感却被屡屡冲淡。究其原因,有外在的原因,如社会发展节奏快、环境污染、食品安全等;也有内在的原因,人们被多种思潮冲击,却很难找到安心立命的所在。外在的原因很难靠个人的力量去改变,但人的内心可以凭一己之力获得安详宁静。基于对生命的热爱,以理性的力量来寻找和裁定个人化信仰。一旦找到,践行终生。罗素先生的信仰“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悲悯”就是很好的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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