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志贺直哉《在城崎》中的生死观变化
2024-06-05黄帏
黄帏
[摘要]本文拟以志贺直哉的心境小说代表作《在城崎》为例,对作品中的电车事故、蜜蜂之死、老鼠之死、蝾螈之死四个部分进行分析,探究作品体现的志贺直哉的生死观变化。在城崎的一系列经历中,主人公的心境和情感发生了变化,并逐步加深对生命和死亡的思考。通过对小说的解读,可知作者的情感和生死观都发生了巨大转变,其不同阶段的生死观之间是相互联系的,且具有承接性。
[关键词]志贺直哉 《在城崎》 生死观 心境小说 私小说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45-04
“要完全了解日本的私小说、心境小说,就应该首先了解志贺直哉的代表作《在城崎》。”[1] 私小说是指“作者以自己为主人公,排除虚构地描写自己的生活和经验,重视披沥自己心境的日本近代文学特有的小说形式”[2]。其中“私”在日语中是“我”的意思。“心境小说是由明治末期的自然主义作家提出的,被认为是私小说的一种。”[3] 作为日本具有代表性的私小说之一,《在城崎》最大的特点就是作者通过描写三种动物的死亡,体现了其自身的生死观,引发人们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在城崎》体现了白桦派文学所倡导的人道主义思想,志贺直哉的生死观极其具有东方特色。”[4] 一直以来,多数学者或通过作品内容对志贺直哉以及日本人的生死观进行分析,或分析作品的特色,较少将作品里主人公的一系列经历进行分类,探讨这些经历相互之间的联系,分析作者生死观的变化。本文将主人公的经历分为四个部分,探究四段经历中作者的生死观变化与关联。
一、作者简介
志贺直哉于 1883 年出生在宫城县的一个事业家庭。在提到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人时,志贺直哉列出了三个人名:祖父志贺直治、师傅内村鉴三、好友武者小路实笃。志贺直哉从小在祖父母家长大,所以他同祖父很亲近,祖父对他的影响很大。祖父去世后,父亲对他文学创作的干涉,成为他和父亲不和的主要原因,但“志贺直哉和其父亲间的不和睦关系也被人称作是志贺直哉文学创作的源泉”[5]。志贺直哉 17 岁时遇见内村鉴三,内村鉴三是明治时期一位极具代表性的文学家。志贺直哉被内村鉴三的才华所吸引,经常到内村家拜访,他在内村鉴三身上学到了“尊敬正义”“憎恶不正义”的人生观。志贺直哉 19 岁时结识了他一生的好朋友武者小路实笃,武者小路实笃和志贺直哉有着一样的人生观,两个人意气相投,很快成为挚友,并一起考入东京帝国大学,4年后又一同创办文艺杂志《白桦》,开始作家生涯。因此,志贺直哉成为作家主要是受到祖父、内村鉴三、武者小路实笃三个人的影响。
二、作品概要
《在城崎》是志贺直哉34岁时发表的短篇小说,是其过渡到文学创作中期的作品,也是“日本众多国语教科书必定选用的名篇之一”[6]。这部作品源自作家的亲身经历,志贺直哉在《创作余谈》中说:“这篇小说是根据事实的真实记录。老鼠的死、蜜蜂的死、蝾螈的死,都是那个时期几天内目睹的事。而且我把自己从中感悟到的东西都真诚且坦率地写了出来。”[7]正因为是基于自身的经历和心境如实写下的,所以这部短篇小说的主人公基本上可以代表作者自己。“志賀直哉通过观察小动物的死亡,从死这个负极认识了生命的意义,这种认识生命意义的方法更真实。因为,通常我们通过他人的死亡才能反省生命的意义。”[8] 这也正是该小说的特色和魅力所在。志贺直哉和其父亲的不和是出了名的,在他执笔创作《在城崎》时两人也没有和解。在这个时期,与父亲的不和,长篇小说《时任谦作》的失败,完成《暗夜行路》后突如其来的电车事故,诸多问题叠加导致志贺直哉的精神出现异常。不过,正是电车事故中濒临死亡的真实体验,加上精神衰弱,志贺直哉的观察力变得绝妙而生动,创作出了能体现其生死观的代表作品《在城崎》。志贺直哉在城崎期间,对生和死的思考进一步加深。从作品描述的四段经历,我们可以窥见他生死观的变化。那么,《在城崎》究竟描写了作家怎样的心境和生死观?接下来笔者将对作品中体现的志贺直哉的心境和生死观逐一进行解读。
三、电车事故——死里逃生
故事的开头交代了主人公来到城崎的原因。主人公被山手线的电车撞飞,死里逃生,为了疗养伤病,他只身前往但马的城崎温泉。医生告诉他:“如果伤情发展成脊椎骨疸,你就要没命了哦。”脊椎骨疸是一种结核性疾病,在当时是不治之症。为了以防万一,主人公决定在城崎好好休养。主人公的这一行为其实是逃离现实世界的反映,“表现了在现实生活中备感压力的志贺直哉渴望回归自然,并向自然探求真理的强烈愿望”[9]。这时候主人公的心境是宁静且舒适的,但因为一个人在城崎疗养,没有人和他对话,他经常想着自己的伤情,一直在想当时要是错一步现在可能就没这么幸运,可能就长眠于青山的土地了。他不断想着这些事情,并开始联想到死——他也终将会迎来死亡的,但那又会是何时呢?在经历了这次的九死一生后,他对自己什么时候死亡的实感猛地变得强烈起来。作品中还提到了一个人物罗德·克莱武,有过侥幸生还经历的罗德·克莱武在自传中表达了自己的生死观:“我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有人没有杀我,所以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要做的事情。”这实际上是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死观——“因为有人要我活了下来,所以我得努力活下去。”志贺直哉也希望达到与此相同的境界,但他貌似无法像罗德·克莱武那样对生抱有强烈的执着。作品接下来讲述蜜蜂的死亡,提及主人公因蜜蜂死亡心生孤寂落寞,但并不觉得恐怖,还夹杂着宁静舒适的心情:“我的心中出现了怪异的宁静,有了对死亡的一种微妙的亲近。”对死亡感到落寞并不奇怪,一般人想到终有一天会死亡都会情绪低落,但是夹杂着宁静舒适的心情就令人难以理解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体现了作者怎样的生死观?接下来笔者将会做进一步分析。
四、蜜蜂之死——宁静的死亡
小说中出现的第一个动物是蜜蜂。主人公住的房间在二楼,从玄关屋檐上可以看见一个蜂窝,里面有一只蜜蜂死了,然而其它蜜蜂看都不看它一眼,继续努力工作着。主人公看着这副光景,内心不由产生一种寂寥感。这种寂寥感源自这只蜜蜂死亡后,其它蜜蜂对此并不在意。“静静的黄蜂尸体是‘静静的孤立者,等于死者;周围的活动景象等于生者,由此形成了一个二元构图。”[10]
小说中,活着的蜜蜂和死去的蜜蜂形成的对比,意味深长。在一旁继续工作的蜜蜂对死去的蜜蜂漠不关心,于是乎,蜜蜂的死亡带给主人公的落寞感也就愈发强烈。另一方面,主人公也因蜜蜂之死心生一股莫名的宁静感。生命一旦陨落,道路前方便不存在任何东西,只残存下宁静之感。作者在文中写到,主人公这时对因死亡带来的这份宁静产生了亲近感。结合作者的经历来看,志贺直哉与父亲之间不和睦的关系,以及写作中积攒的压力都成为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一股脑向他涌去。换言之,只要活着就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感觉到所有的压力都会不断地涌向前方。志贺直哉也许正是被“死亡之后就能到达再也不必遭遇苦恼的虚无宁静之中”这种生死观所吸引,才对死亡之后的宁静感到亲近。由此可以看出,或许志贺直哉认为要想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上的幸福,只能做出死亡的选择。没有濒临死亡体验的人面对死亡时,应该怀有难以想象的巨大的恐怖感,然而像志贺直哉这类曾一度接近死亡,且生存处境极为艰难,压力极其巨大的人,可能更容易被死亡能带来宁静和幸福这一生死观所迷惑。
五、老鼠之死——骚动的死亡
小说中出现的第二个动物是老鼠。一只老鼠被冲入河流中,更悲惨的是喉咙还被鱼叉刺穿,人人都把它当作有害动物,驱赶它,不断对着它砸石子,以此为乐。老鼠很想活下来,拼命往旁边的石堤上爬,然而刺入喉咙的鱼叉老是卡在石堤上,导致它无法爬上去。和之前所见到的蜜蜂的死亡场景不同,老鼠是在挣扎中死去的,它的死亡可以说是骚动的。见到老鼠这副模样,主人公顿时感到恐惧和落寞,这是因为他意识到,即使死后会带来宁静感,但个体在死亡前的间隙里为了求生不得不挣扎,并忍受痛苦。主人公回顾起之前他即将被电车碾压的瞬间,为了活下去也做出了反抗和挣扎。即使那时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就算那时已经受到过度惊吓以至于感觉不到死亡的恐惧,身体却还是出于本能,潜意识里为了活下去而做出反抗。之后主人公在知道自己没有因为事故而产生致命伤时,长舒一口气,安下心来。从主人公这一实际经历来看,无论他自己对死亡抱有多么大的亲近感,可一旦死亡降临,出于求生的本能,他仍会想要活下去。此时作者志贺直哉暗示自己和那只老鼠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老鼠在河流里挣扎时,“大笑的群众”和“漠不关心的鸭子们”,也非常具有暗示性。无论老鼠多么痛苦,多么拼命地挣扎,除了老鼠自身,谁也不能体会它的感受。在这样的环境中,老鼠孤独地死去。也许,人类最大的痛苦,就是必须一个人痛苦地死去。
由是,主人公得出结论:生物个体同老鼠一样,在迎接死亡的宁静之前,必然要经历痛苦与孤独。而且,生物个体无论多么憧憬死亡,多么渴望宁静,既然是生物,就拥有生物的本能,死前就必须承受痛苦,本能层面上会挣扎着活下去。另一方面,对于像主人公这样有过精神衰弱和濒死体验的人来说,一开始对死亡感到亲近,之后又因为老鼠之死对死亡感到恐惧,其内心的矛盾是成立的。主人公从老鼠身上看到了生物的悲惨宿命,生死观也开始发生巨大转变:从对死亡感到微妙的亲近,到清楚认识到死亡所带来的痛苦。
六、蝾螈之死——意外的死亡
小说中第三个登场的动物是蝾螈。主人公一开始只是为了吓唬在石阶上的蝾螈,所以故意拿石头朝它的方向砸去,并没有想真正砸到它。但是石头碰巧砸中蝾螈,导致蝾螈在主人公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死亡,主人公感到十分落寞。这时的主人公开始觉察到,死亡是具有偶然性和不确定性的。他本无杀蝾螈的意图,蝾螈却因为他丢的石头意外死去,哪怕再有几厘米的偏差,蝾螈也许也就不会死。同样地,当时主人公在电车下也是因为偶然才得以获救,再偏差几厘米的话可能也会死亡。因此,主人公认为世上存在着因偶然而逝去的生命,也存在着因偶然而活着的生命。经历了蝾螈之死,主人公深刻认识到,生与死实则是密切联系着的,一般被认为是两个极端并且相差甚远的生与死,实际上却是如此紧挨着的东西。对志贺直哉而言,生与死与其说是一对矛盾,不如说它们是表里一体的,密不可分的。
面对着死了也不奇怪然而却好好活着的自己和本不应该死但却意外死去的蝾螈,主人公陷入思考:把两者隔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决定生与死的主要原因到底是什么?事故、灾害……世上有很多悲伤的事情,无论何时都有“生存的东西”和“死亡的东西”,都存在残酷的明与暗,为什么自己能活下来?为什么蝾螈会死?蝾螈的死让他找出了答案——或许可以从这些事中发现某种必然性。但如果硬要否定这种必然的话,那只有一个答案,就是这是受到了偶然的支配,即生物的生与死被偶然性支配着:之前自己遭遇的电车事故也好,蜜蜂和老鼠的死亡也好,都和这次蝾螈的死亡一样被偶然性给支配着。对于主人公自己是因为偶然而活着的想法,小说是这样描述的:“对此我感到必须感谢不可,但事实上欣喜的心情无法涌上心头。”这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主人公感觉自己活着的真实性在一点点消失,原来生和死之间并不遥远,这样一来,生死对主人公来说变得更加不可信赖,不够确定。小说的最后有这样一句话:“只有思维还在确切地活跃着,使我陷入更深的迷惑中。”“透过这句话,他与其说是提出了一个结论,不如说是提出了一个问题。他引导读者一层层提升对死亡的境界的思考。他对于生与死的深层次沉思为我们提供了广阔的思考空间,这正是这篇文学作品的思想价值之所在。”[11]生与死的距离并不那么遥远的观点看似悲观,却能警示人们珍惜当下。
七、结语
综上所述,小说中主人公的情感和生死观发生了较为明显的变化,在情感上,一开始因自己死里逃生的电车事故,以及死去蜜蜂的安详状态心生寂寥和宁静之感,对死亡产生亲近感,又因老鼠的境遇引发内心对死亡前会遭受痛苦的恐惧感,最后因蝾螈的意外死亡对蝾螈产生同情并感到落寞,对生与死有了更进一步的思考。在认知上,主人公回想自己的经历:看到蜜蜂的死亡,认识到死亡的宁静;看到老鼠的死亡,目睹死亡前的痛苦,意识到拥抱宁静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再看到蝾螈的死亡,认识到生与死都具有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它们是互为表里密不可分的,很难只追求某一方。最后,志贺直哉生死观的转变过程,跟随着四段经历逐步发生变化,可以说是一个完整的、有承接的、相互联系而又多变的转换过程。主人公最初认为死亡是祥和的,能够带来真正意义的解脱和幸福,认为死亡并不恐怖,接触到老鼠的死亡后,生死观发生转变,对死亡感到恐惧和迷茫,最后因蝾螈意外死亡心生愧疚和悲悯,察觉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常,开始更加珍视生命,对生与死产生了更深刻的思考。可见,《在城崎》中,志贺直哉的生死观从开头到结尾发生了巨大转变。
参考文献
[1] 王符.论志贺直哉的《在城崎》与心境小说在日本文学中的地位[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1992(1).
[2] 杨伟.日本文学关键词私小说[J].日语学习与研究,2022(5).
[3] 赵敬.论志贺直哉心境小说的表现特征——以《护城河畔的家》和《在城崎》为例[J].日语学习与研究,2006(4).
[4] 张焕香.对于《在城崎》中的生死观之再解读[J].日语教育与日本学,2021(2).
[5] 张云云.论志贺直哉《在城崎》的创作意图[J].文学研究,2008(12).
[6] 李先瑞.志贺直哉与心境小说[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1999(2).
[7] 日本文学研究资料刊行會.日本文学研究资料丛书·志贺直哉2[M].东京:有精堂,1984.
[8] 李玉麟.从《城之崎》看志贺直哉的生死观[J].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0,32(12).
[9] 林峰.志贺直哉的“心境小说”——《在城崎》[J].日语知识,2002(5).
[10] 伊藤佐枝.不能飞的虫子的丰年[J].日本文学,2000(12).
[11] 肖书文.论志贺直哉《在城崎》中的死亡意识[J].云梦学刊,2006(6).
(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