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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似主题下的不同叙事结构

2024-06-05冯海娟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7期
关键词:对立爱情悲剧伤逝

冯海娟

[摘要] 《伤逝》与《微神》分别是鲁迅与老舍这两位文坛大家为数不多有关爱情主题的小说。这两部小说采用了不同的叙事结构去书写爱情的悲剧,且作品中都包含着强烈的男性中心意识,而这种意识则是通过文本之间的对立性来体现。

[关键词]《伤逝》  《微神》  爱情悲剧  叙事结构  对立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112-04

近年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女性意识逐渐觉醒,女性主义批评也在文学批评中占有一席之地。重读经典文本,解剖男性作家笔下的人物形象所反映的男性文化形态也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重要内容。《伤逝》与《微神》分别是鲁迅与老舍这两位文坛大家为数不多有关爱情主题的小说,本文从女性主义批评角度解读这两部作品,探析这种因性别差异和权利不平等形成的话语结构,再现现实社会中深厚的男性中心意识。

一、相似的主题

鲁迅的《伤逝》与老舍的《微神》这两部小说都是有关爱情悲剧的故事。小说中充满了男主人公对已逝女主人公的怀念,以及对自我过去行为的忏悔,这种怀念与忏悔更有着抛却以往重获新生的意味。

1.爱情悲剧

《伤逝》中,子君在涓生的启蒙下,发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1]的呐喊,想要冲破封建礼教的枷锁。他们之间经历了恋爱、同居、分手等过程。《微神》中,“我”与“她”在现实中并没有过多的交集,只有在“我”的梦中,“她”向“我”诉说了“她”的心声,我们之间的相处才显出情侣般的亲密。尽管两段爱情的发展有所不同,但最终都是以悲剧告终。

《伤逝》中,涓生理想中婚后的美好生活并未如期而至,不堪重负的涓生最终抛弃子君,至此,他们的爱情以悲剧而告终。《微神》中“我”迟来的示爱并未拉起沉沦于生活深渊中的“她”,“她”的死亡宣告了我们爱情的无果。

涓生与子君的爱情在生活的艰辛与不合时宜中戛然而止;“我”与“她”的爱情还未明了于世,便被扼杀在摇篮中。造成这两段爱情悲剧的原因或许存在着些许差异,但从本质上来讲,都是源于主人公自身的性格悲剧与他们所处的新旧交替的社会环境。由此可见,这两部小说在书写爱情悲剧时,存在主题上的相似性。

2.忏悔中求新生

这两部小说主题的相似性更体现在涓生与“我”面对这种悲剧结局后相似的态度,即:于忏悔中求新生。《伤逝》开头以涓生的口吻说道:“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忏悔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1]结尾处再次透露出求新生的目的,“我要遗忘,……默默地前行”[1]。开头、结尾两处很明显地显示了涓生以忏悔求新生的目的性。《微神》中也同样表达了求新生的目的[2]。在“我”的梦中“她”说:去吧,并推了“我”一把,表示日后无缘相见,愿意住在“我”的心里。这里表达的是“她”要“我”走出以往的悲伤,将“她”埋藏于心。但由于这在“我”的梦之中,实际上“她”处于一种“缺席”的状态,因此,这其实是“我”借“她”之口,吐露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另外,结尾处“春天也要埋人的”[3],春天代表着希望,同时也是新生的象征,因此这也预示着“我”即将抛却往事走向新生。

因此,这两部小说在书写爱情悲剧以及追求新生这一主题上明显具有相似性。

二、叙述话语中的男性中心意识

《伤逝》由涓生的回忆构成,小说的副标题为“涓生的手记”,因此文本存在两种独立的叙事视角。单从涓生的叙事视角来看,他是以自己的视角讲述他与子君之间的过往。“是涓生自己一人的回忆与感觉,小说中的子君始终是被动的、‘失语的。”[4]《微神》是以当事人的单一视角现身叙述,这就更显示出男性中心意识。“我”通过回忆和梦两个部分来展示我们之间的过往,而且回忆中“我”与“她”真实的相处片段极少,这里造成的空白都是由“我”來推测或者道听途说。“她”与子君都是作为亡者来被“我”和涓生讲述,“她”和子君真正的内心活动分别在“我”和涓生的男性中心意识中消散。

1.涓生的男性中心意识

“在男性话语的‘囚笼中,女性是没法建立自己的话语家园的。因为她们在不断地被叙述时只能为男性提供意义而得不到意识的反馈。”[5]《伤逝》中,子君发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反封建声音时,满足了涓生启蒙的成就感。于是,这时的子君便是透彻的、坚强的,是他理想中的伴侣。但是,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涓生自己的心态发生了改变,于是子君便成了怯弱的、冰冷的、麻木的,是让他十分想要逃离的子君。自始至终,子君很少有自己发言,诉说内心真实的机会。

鲁迅尤为关注“男性中心意识”的放纵及其对于社会精神空间的覆盖,他在《伤逝》《离婚》等作品中坦然直陈男权视角下,女性形象的苦难世界如何被想象,同样也暗示男性中心意识对女性个体生命的剥夺和异化[6]。小说中涓生在叙述自己亲吻子君时,都是以自己的视角阐释子君,而没有让作为主角的子君自行发言。子君真实的内心活动在涓生的男性中心话语中被消解。包括婚后日渐无趣的子君也是在涓生的凝视下形成的。在涓生的想象中,子君总是在无声地回忆着求婚时的场景。在这段叙述中,涓生多次使用了“我知道”“我又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这一系列话语,以主观的想象刻画子君。在过去的涓生的视角下,他对子君无比了解,而这了解也仅仅用了三星期,他就是用这种自恋式的猜想来建构子君的形象。当谣言导致涓生失业后,子君的话在涓生听来都是浮云,坚强的子君也变成了怯弱的子君。“怯弱”一词的出现将子君的话语权威层层打压,几近于无。可以说,“子君在《伤逝》中的叙事声音由强及弱,用美国叙事学家查特曼所言‘缺席的叙述声音来形容也毫不为过”[7]。所有关于子君的形象,都是通过涓生的视角透露出来的,而这都是为他的辩解提供意义,子君真正的心理意识在涓生的男性中心意识中消散,成为一个在场的缺席者。

2.“我”的男性中心意识

《微神》中的“她”也是一个被讲述者,甚至与涓生相比,“我”的男性中心意识更为明显。戴锦华認为:“因为女性个人体验的直接书写,可能构成对男权社会的权威话语、男性规范和男性渴望的女性形象的颠覆。”[8]男性总是用自己的想象来审视生活中的女性,用自我话语体系的文字去建构女性。《微神》中这种男性中心话语对于女性的构建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首先,表现为“我”对“她”形象的审视。《微神》中,从“我”的回忆开始,“她”就是被“我”凝视的状态。起初,我们相见时,“我”眼中的“她”穿着小绿拖鞋,是娇羞的、瘦弱的少女状态。小绿拖鞋含有象征意味,它既是少女的象征,又暗含了性的意味。“她”的形象在“我”的注视下彻底“女性化”。对女性肉体之美的渲染展现了“我”的男性视角,对脚和鞋子的关注体现出“我”对“她”的性的想象[9]。这里,明显是叙述者以男性的眼光打量女性,以男性的喜好要求女性。接着,写“我”出国后,依旧在梦中对“她”念念不忘,并将“她”的未嫁臆想成是因爱慕“我”和等“我”之故。但是最终“她”还是嫁人了,于是“我”梦境中的“她”又解释了与“我”臆想中不符的部分,使“我”的臆想得到了实证性——“她”依旧爱恋着“我”。但事实上,“我”与“她”除了初见时的交集,后面对于“她”的处境都是道听途说。在“她”的生活中,我们的交集其实很少,只是“我”在叙述着“我”眼中的“她”。现实中我们相见时,也不过是随便说了两句极没有意思的话。无交集的现实相处,在“我”的男性中心意识下变成了“她”对“我”的躲避,“她”的内心活动都变成了以“我”为中心的活动,真实的“她”的心理活动在“我”的男性中心意识下消散。

其次,表现为“我”对“她”死亡的自恋式想象。在男性作家笔下,爱与死是一个神圣的话题,那些为爱情而付出生命的女人往往会得到男性的赞扬,被视为伟大、神圣的存在。这种价值理念在《微神》中也有所体现。“我”与“她”在梦中重逢时,“她”告诉“我”:“我杀了自己。我命中注定只能住在你的心中……我再晚死一会儿,我便连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没有了。”[3]“她”选择用自杀来赢得留在“我”心里的机会。而从“我”的叙事中,“我”确实对“她”难以忘怀。“我”所有的行为都是在证明着“我”对“她”情深义重,而“她”对“我”亦是如此。事实上,以上种种都是以“我”的男性中心话语体系而建构的“她”,这样的“她”几乎不具有自己的意识,而只是承载着“我”的价值体系。

子君与“她”的形象的空洞性正说明了男性中心意识下女性失语的必然性,涓生与“我”都是以这种男权意识否定女性独立意识的存在,建构出承载着男性价值体系的女性,以满足男性的理想,并为他们提供意义。

三、不同叙事结构中的双重对立

“《伤逝》借用手记体形式规避了第一人称的限制,获得了多维视角,形成了复调式的潜在对话关系,而《微神》采用了第一人称的限知视角,使得作品中的人物可以从自知角度观照自己。”[10]这两部小说的叙事结构虽然不同,但都存在着文本内部的对立,且这两种对立都是双重的。

1.《伤逝》:双重叙事结构下的对立

“隐蔽”叙述者客观地描写人物、叙述故事,甚少自说自话,采取含而不露的方式叙述。这类叙述者注重让读者通过客观描述对人物作出自己的判断[5]。《伤逝》中也存在这样一个“隐蔽叙述者”,与涓生这个“在场者”形成一种二元对立形态。他没有对涓生的叙述作出任何主观性的评价,只是在客观地将涓生的叙事行为完全暴露出来,让读者自己作出判断。而读者会在阅读中渐渐意识到,涓生的叙事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主观叙事。

这主要表现为涓生在叙述的过程中一直在试图证明他与子君之间的爱情悲剧大多是源于子君自身,如“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是草草一看,便低了头……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1]。在涓生眼里,他与子君之间的矛盾大多是因为子君还残余着旧思想,从而导致婚后生活期间她无法与涓生取得思想上的共鸣、无法与涓生迈向理想中的生活。再如,涓生用主观的叙事,将自己的困境归于子君。“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1]从“隐蔽”叙述者所暴露的涓生的叙事中,可以看出是子君在家中照顾着涓生的日常起居饮食,并不是像他所认为的那样,似乎是拖累。这些都可以看出涓生叙事的主观性,这就消解了他作为一个可靠叙述者的可能性。而“隐蔽”叙事者的客观性叙事行为,则建构了一个可靠的叙述者形象,将涓生的叙事行为完全暴露出来。

因此,正是这种复调式的叙事行为与双重叙述者的结构造成了文本内部的双重对立性,即:以自我为中心的主观叙事行为与隐蔽的客观叙事行为之间的对立,以及不可靠的叙述者与可靠的叙述者之间的对立。

2.《微神》:单层叙事结构下的对立

相对《伤逝》而言,《微神》的叙述结构就比较单一。文中仅仅存在一个叙述者“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进行的主观性叙事。甚至小说后半部分“她”在“我”的梦中现身说法,也是被禁锢在“我”的男性中心意识中来叙事的。很明显,“我”的叙述与现实中的我们存在着多处冲突,更明显的是现实中的“她”与“我”梦幻中的“她”也存在着对立冲突。

首先,小说多处存在着“我”的叙述与现实中的我们之间的对立。例如:“只说了两句极没有意思的话。”“她呢,她知道怎么躲避我。”[3]这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交集,可以看出我们的关系并不那么亲密。再如,在“我”的意识中,“她”在“我”留学归来后,依旧心里有“我”,但是现实中的“她”却在与“我”交谈时应付着“我”,疏离着“我”。客观的现实与“我”意识中的“她”形成了对立,由此读者可以渐渐窥探出“我”的叙事似乎与文本内部的话语形成了冲突。“我”竭力证明着我们之间情感的真实性,但是“她”的行为都在消解这种真实性。

其次,不仅仅是“她”的行为消解了我们情感的真实性,“我”的某些行为亦是如此。在“我”的叙述中,“我”喜欢“她”,但是却很少有什么实际的行为。例如“我”之所以不向“她”求婚是因为有着无形的力量阻止着我们。这里,无形的力量代指封建旧思想,也就是说“我”连对抗反对势力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看来,“我”对“她”的感情也不过如此。接着,“我”为了证明“我”对“她”的感情,说“我在留洋期间一直在深深挂念她”[3],但是这种挂念也仅限于言语上,这种言行之间的对立不得不让人怀疑“我”对“她”情感的真挚程度。我们之间感情的真实性也在这种矛盾对立中被一一消解。

另外,小说中也存在着现实中的“她”与“我”梦中的“她”之间的对立。如前文所述,现实中的我们并无太多交集,而且“她”对“我”的态度较为冷淡。但是在“我”的梦中,“她”主动吻“我”,跟“我”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情况。很明显,这些话语虽然是由“她”说出的,“她”此刻看似在场了,但是实际上却代表着“我”的意志,是“我”借着“她”之口来解答“我”的疑问,同时证明“她”依旧心中有“我”。但是,这时的“她”与活着的“她”大相径庭。在“我”的梦中,“她”对“我”表现出十分亲密的举动,这与现实中对“我”冷淡的态度截然不同。因此,这种对立就表现得异常明显。

无论是“我”的叙述与现实中的我们之间的对立,还是现实中的“她”与“我”梦幻中的“她”的言行对立,都彰显了叙述者的不可靠叙事,以及自恋式的男性想象。

四、结语

《伤逝》与《微神》中两种不同的叙事话语背后承载着鲁迅与老舍不同的人生经历、文化价值理念以及审美意识。從女性主义批评角度解读这两部作品可以正确认识到这种因性别差异和权利不平等形成的话语结构,深入探析现实社会中深厚的男性中心意识,从而解构男性权威,关注到真正的女性心理,促进有关女性话题写作的发展。

参考文献

[1] 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 王俊虎.《伤逝》与《微神》比较研究[J].天中学刊,2006(3).

[3] 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4] 温儒敏.《伤逝》为“五四”式爱情唱挽歌[J].名作欣赏,2022(28).

[5] 陈顺馨.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与性别[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6] 宾恩海.两性文化与家庭文化——重读鲁迅《伤逝》的基本视角[J].名作欣赏,2023(10).

[7] 何梓源.试论“娜拉走后怎样”的两种女性叙事形态——以《伤逝》和《寒夜》为例[J].名作欣赏,2022(24).

[8] 戴锦华.浮出地表的历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9] 郑艺玮.前景化的隐喻与矛盾性别心理的幻象——论老舍短篇小说《微神》的文体与叙事特征[J].名作欣赏,2015(15).

[10] 李玉明,魏健飞.鲁迅《伤逝》与老舍《微神》比较研究[J].呼伦贝尔学院学报,2022,30(4).

(责任编辑  夏    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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