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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小说《羽蛇》主人公的悲剧命运解读

2024-06-05刘佳琪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7期
关键词:悲剧命运

刘佳琪

[摘要]在小说《羽蛇》中,作者徐小斌用飄逸绚丽的语言刻画了主人公陆羽肉体与精神双重毁灭的痛苦一生。宿命偶然的捉弄、原生家庭的危害与自身性格的封闭造就了陆羽的悲剧命运。在陆羽对悲剧命运的正视过程中,我们感受到一个脆弱女孩身上蕴含的巨大魅力,领略到她面对人生伤痛的勇气与力量。

[关键词] 徐小斌  《羽蛇》  悲剧命运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37-04

徐小斌是中国女性文学的代表作家,曾获全国首届鲁迅文学奖、全国首届女性文学奖等,被文学界称为“文妖”“巫女”“落入凡间的精灵”。徐小斌擅长用生命的体验进行小说创作,她的长篇小说《羽蛇》(2004年)就是一部“以血作墨”的倾心力作,她曾说:“写《羽蛇》耗去了我整整三年的时间,而构思则更早,可以说,这是我一生想写的一部书。”[1]徐小斌将自己的生命轨迹融入对小说主人公羽的创作中,用自己的经历与心血为陆羽打造了一段难以言说的哀婉悲壮的生命悲剧。

目前学界对这部小说的研究尚不充分,加之小说意蕴的深远复杂,鲜有作者对陆羽的悲剧命运进行探讨。本文试图浅析《羽蛇》主人公陆羽的悲剧命运,希望在日后能有更多有意义的发现。

一、悲剧命运:生命与青春的渐次枯萎

徐小斌笔下的故事,都是关于女孩的故事,徐小斌在她的小说中塑造了很多可爱、可怜的女性形象,比如《敦煌遗梦》里的肖星星,《双鱼星座》里的卜灵,《迷幻花园》中的怡和芬,《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里的景焕。“她们始终有着一颗少女的心灵,她们始终以极度的敏感捕捉或编织新的梦境,以依托自己历经沧桑而不甘、不已的心灵。于是她们只能在一次再次的创伤与绝望中沉沦浮起。”[2]《羽蛇》中,主人公陆羽的一生尤其能体现出这种在“沉沦”与“浮起”间挣扎的痛苦。陆羽在读者心中永远都是以一个女孩的形象出现的,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在临死前一天,羽的出血忽然停止了。她的皮肤变得像少女一样娇嫩,全身的疤痕都消失了”[3]。回顾陆羽的一生,生命的绽放对陆羽来说是缺失的,陆羽的生命与青春在比想象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枯萎了。

生命的青春自有其活力健康的肉体;青春的生命自有其与生俱来的对自由的向往。对一个女孩来说,真正的悲剧是什么?无疑是两者的双重毁灭。我们知道,肉体与精神并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脱离肉体的精神和脱离精神的肉体都是死亡”[4]。托尔斯泰晚年写过一部短篇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深刻地探讨了这个话题。患病的伊凡意识到自己一直被抛弃在黑暗中,肉体上的痛苦让他恐惧,精神上的痛苦更让他绝望,伊凡最终因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而死去。《羽蛇》中,主人公陆羽的悲剧命运,就表现为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毁灭。

1.肉体的毁灭

陆羽的肉体一直都处于一种被摧毁的状态中,这种现象在陆羽6岁的时候就发生了,比如当陆尘(陆羽的父亲)、若木(陆羽的母亲)对陆羽稍不满意时,就会用拳脚给陆羽肉体施加惩罚;在遭受父母的打骂后,陆羽会把自己关在屋内,用破碎的花瓶割破自己的手臂。

陆羽长大后,这种肉体上的残害逐渐扩大,直到产生更为严重的后果,那就是彻底的毁灭。她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做装卸工,当百来斤的尿素袋压在她身上时,她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口中吐出鲜血;她去金山寺找法严大师刺青;做出帮参与“四五”运动的烛龙平反并跳楼的壮举;最后她为救出车祸的羊羊献出全部的血液,失去了生命。

从出生开始,陆羽的肉体就一直在遭受创伤,她的身体布满无数疤痕,落下疾病的隐患。年轻的陆羽在无数次磨难中彻底走向消亡毁灭的悲剧结局。

2.精神的毁灭

对陆羽来说,最大的痛苦来自精神方面的折磨,而精神世界的毁灭从某种意义上说意味着陆羽生命的终结。陆羽的精神世界始终处于一种紧张、恐惧的状态,她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着没有来由的巨大压力,觉得自己永远都是错的,她感觉自己所做的每件事,还没开始,就注定会失败。

最终,陆羽的精神世界在高度的紧张之后走向彻底的毁灭。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里曾写道:“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5]陆羽在几次三番的生命险境中,都像一个不死不灭的精灵,支离破碎后又获得新生,但最后陆羽被母亲若木安排送上手术台,做了脑前额叶切除手术,对陆羽来说,这意味着了结自己的精神。西塞罗说过:“一旦灵魂被奉献或流逝,身体就不再有任何感觉了。”[6]失去灵魂的躯体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陆羽神秘的梦境与诡秘的幻觉都消失不见了,她终于从一个“精神病人”变成了一个“正常人”,但从另一个层面看,陆羽的生命已经终结。

陆羽的悲剧命运就在于,除肉体和精神承受巨大折磨外,肉体最后的生机力量与精神中仅存的自由的灵魂都被搜刮殆尽。

二、悲剧命运之源:多重因素的共同影响

徐小斌笔下女孩的生命往往会被蒙上一层悲剧色彩,这些女孩是孤独的、漂泊的,她们勇敢地站在世俗文化的对立面,但她们的抗争最终都走向失败。陆羽也不例外,宿命偶然的捉弄,让她身负罪孽,终身漂泊;原生家庭的冷漠无情让她饱受虐待;自我性格的封闭将她置于无法突围的困境。

1.命运偶然的捉弄

叔本华认为悲剧于人生不幸的表现有三种形式,其中第二种“造成不幸的还可以是盲目的命运,也即是偶然和错误”[7],即正常行动的人遭遇了不可理喻的命运。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王是一个英雄般的人物,他有勇有谋、爱民如子,为了拯救百姓刺瞎双目自我流放。但命运并没有给予这位英雄应有的肯定和回报,俄狄浦斯王一生都在为他“弑父娶母”的错误忏悔。

与俄狄浦斯王一样,陆羽不经意间犯下的罪也要用一生去偿还。陆羽无意识下的一次失误,真正把陆羽的命运推向深渊——在一个夜晚,陆羽的意识出现游离,这个6岁的女孩为了得到母亲全部的爱,亲手扼死了刚出生的弟弟。从此以后,深深的罪孽感就牢牢抓住了她,全家人——父亲母亲外婆,都联合起来对付她。冥冥之中,陆羽所害怕的东西来了——她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所有人都抛弃了她,她失去了所有人的爱。

或许,陆羽作为出生在这个重男轻女家庭里的第三个孩子,本身就是一种罪,而如今,她把最后出生的弟弟也杀死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洗去自己的罪孽,她将永远活在自责与恐惧之中。陆羽没有像普通人一样选择忘记自己的罪,她无辜地承受了宿命的捉弄,又无言地扛起关于罪孽、责任的重担,因为她必须寻找到可以让心灵安息的方法,找到关于罪与罚的答案。于是她尝试用肉体的痛来赎自己的罪,不断做出伤害自己肉体的行为。直到最后,她用自己的血救了羊羊的性命,她的罪孽才得到救赎,但她的生命也终结了。

陆羽一生的悲剧命运来源于宿命带来的无力感,陆羽的出生不是她自己能选择的,杀死弟弟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犯下的无知之罪。无情的宿命给这个6岁的女孩设置了一个陷阱,让无比善良、正义的女孩一生负罪,走向悲剧的命运。

2.原生家庭的危害

用爱化解冷漠、危机、灾难是文学的一大主题,文学让我们睁眼看到世界的苦难、罪恶与孤独,又给了我们一种名为“爱”的解药。对一个孩子来讲,原生家庭是提供爱的滋养的地方。可是陆羽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作为家中的第三个女孩,陆羽从未得到家人的重视与爱护,特别是陆羽的母亲对“生男孩”有执念,她冷漠残忍地对待幼小的陆羽,动不动就辱骂打压。当陆羽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美丽的六角雪花图画拿回家献给爸爸妈妈时,全家人的注意力都被刚出生的小婴儿吸引去了,陆羽只是碰了一下小婴儿的鼻子,就遭到父母的辱骂和殴打,她的图画最终被遗弃在垃圾车里,任由白雪淹没。爱的缺失不仅给陆羽的肉体带来灾难,也给陆羽的心灵造成巨大创伤,“妈妈不爱我,她不爱我——对一个6岁女孩来讲,是致命的事实,使她的心破碎了”[3],而为了缓解心灵的痛苦,陆羽采取自虐的方式,用肉体的疼痛缓解内心的疼痛,在长期的家人与自己共同带来的伤害下,陆羽必然走向毁灭的悲剧结局。

原生家庭爱的缺失不仅给陆羽带来肉体与心灵上的伤痛,更造成陆羽精神世界的压抑。“她看见平日道貌岸然的父母正搂在一起,赤裸的身体在黑暗中拧绞一处,黄白分明。”“她还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听见黑暗里母亲狂怒的吼声:滚!滚!你个死丫头!不要脸的!你给我滚!”[3]辱骂像烙铁一样烫在这个6岁女孩的心里,许多年后她回想起这一幕,依然觉得烈火焚心。莫名的羞辱使陆羽背负着罪恶感,使她的精神高度緊张。

在陆羽看来,母亲的虚伪残忍就是陆家一场又一场周而复始的游戏,“这种游戏的残酷就在于它永远闻不见血腥味,却把一颗年轻的心活生生地搅碎了”[3]。原生家庭的冷漠无情让陆羽从出生那一天,就得不到爱的滋养,家庭带给陆羽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伤害,让陆羽在悲剧命运的路上越走越远。

3.自我性格的封闭

陆羽的悲剧命运也源于她自身性格的缺陷,她我行我素,任性而为,不与人交往。但6岁的陆羽是一个渴望获得爱的孩子,“羽很想做讨人喜欢的孩子,但她做不到,她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要想讨人喜欢就得会说假话,可那样的话还不如杀了她。别说说假话,就是让她说真话她都难受,因为她发现心里想着的一旦变成了语言,就不那么珍贵了,而且或多或少都有虚假的成分,因此她很少说话”[3]。陆羽自身性格的缺陷,使她内心对爱的渴望无处倾诉,身心的伤痛无处排解,只能把自己关起来,自我疗伤,她在缝合了自己伤口的同时,也缝合了自己的内心,给自己垒砌了一个封闭的茧房,她终日躲在里面,不与外界沟通,放任自己肉体与精神的毁灭。

陆羽“不带假面”的性格缺陷,使她游离于世界边缘,当身心的苦痛无处排解时,只能向内自己消化,在自我消化的同时又再次加剧心灵的创伤。这种由于性格缺陷导致的伤痛循环,令陆羽的痛苦在体内慢慢累积,最终促使其肉体与精神共同走向悲剧的深渊。

三、意义价值:一首永恒的生命之歌

陆羽的一生是无辜无言的悲剧,宿命的无情捉弄让她犯了罪,背负着罪孽走完悲剧的一生。然而读完这篇小说,我们会觉得曾经杀害弟弟的陆羽竟然是这么的令人怜惜,她像是一株开在淤泥里的莲花,最终无罪地凋谢。从陆羽的生命之歌里,我们可以感受到生命的绚丽与生命的震撼。

1.审美价值:少女的柔美与神女的坚韧

“羽蛇是最孱弱而又最坚韧的枝条,她颤颤巍巍以醉酒者的步伐起步。”[3]鲁迅曾经说:“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8]悲剧带给人壮美与崇高之感,徐小斌的作品从来不缺乏有关牺牲之壮美的描写。在其短篇小说《古典悲剧》中,一名并非主角的女性为了拯救另一位女性选择了死亡,通过这种自我牺牲,她完成了与命运的对抗。“她像原谅母亲那样原谅世人的堕落,她独自走向通向死亡的回廊,用只有19岁的年轻身体去填补深渊中那个阴暗的缺口。”[9]她的自我牺牲使她获得了拯救。而在《羽蛇》这部小说中,陆羽为了给羊羊献血而失去了生命,在生命即将结束的那一刻,她看着妈妈清晰地说道:“妈妈,我欠你的,我还了。你满意了吗?”[3]与其说陆羽是在渴望 母亲对自己的原谅,不如说她原谅了母亲曾经的罪恶,原谅了那些像母亲一样愚蠢虚伪的世人,陆羽用自己的生命献祭,让错乱的世界回归平和。她用少女的脆弱身躯承受了生命的阵痛,承担了世人所逃避的罪;又用神性的悲悯包容了世人所犯的错。米哈伊尔·巴赫金说:“死亡是严肃的哲学课题,对于艺术,除了严肃之外,还蕴含着那么丰富的情感内容。”作者将陆羽少女的敏感脆弱与神女的无私坚韧结合在一起,使陆羽的毁灭超越了死亡。从陆羽的悲剧命运中,我们既感受到一个脆弱哀婉的少女的纤细之美,又体会到神女从容赴死的壮美与崇高,产生死亡的顿悟和关于生命真谛的思考。

2.社会意义:与命运抗争的交响曲

宿命往往带有一种未知的神秘色彩,《羽蛇》全文都带有浓重的宿命之说。宿命之说也常常为传统哲学家所提及,如李泽厚曾指出:“‘命者也,不知所以然而然者也,即人力所不能控制、难以预测的某种外在力量、前景、遭遇或结果。”[10]偶然的失误在命运之轮的转动下,也会引人进入无尽的深渊。陆羽6岁时无意间犯下的罪孽让她痛苦一生;而题名中的“羽蛇”,乃上古的神灵,为人类取火,奉献生命,化为星辰,陆羽在生命的最后,也毫无保留地为羊羊献出了鲜血。无法躲避的悲剧命运在陆羽身上应验,或许她早就预见了自己的命运结局,但她选择了接受,因为她要正视命运给她的苦痛,她要在苦痛中寻找关于生命、爱、正义、罪孽、惩罚的答案。

陆羽正视世界的坚毅眼神、从容不迫的身躯让读者感动,在脆弱坚强的少女陆羽身上,我们获得的是关于正视人生苦痛,体味生命真谛的勇气。

综上所述,陆羽的一生都在与命运抗争,她与命运抗争是想找到生命的答案,获得心灵的自由。她的悲剧命运其实就是她同悲剧命运的抗争,这给全书带来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妙之感,加之徐小斌刺入心灵深处的笔锋、充满神秘想象的语言,使得整部书具有了更加深远的意义,震撼读者的心灵。

参考文献

[1] 徐小斌.羽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2] 张志忠.“成长小说”:成长、反成长与逆成长——徐小斌小说的时空体简论[J].当代文坛,2022(3).

[3] 徐小斌.羽蛇[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2.

[4] 王晓升.生存的困境与幸福的期待——从精神和肉体关系的视角看[J].江汉论坛,2022(9).

[5] 加缪.西西弗的神话[M].杜小真,译.北京:商務印书馆,2017.

[6]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7]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冲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8] 鲁迅.鲁迅全集:第九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9] 杨庆祥.读徐小斌的短篇小说[J].芒种,2013(15).

[10] 李泽厚.论语今读[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11] 张志忠.“世界失去了它的灵魂,我失去了我的性”——《羽蛇》:女性的报复与救赎[J].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21(1).

[12] 欧姚惠.现实、梦境、色彩的神秘交织——西方超现实主义画派对徐小斌《羽蛇》的影响[J].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19,36(5).

[13] 孙诗源.徐小斌《羽蛇》的灵魂书写研究[J].沈阳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15(1).

[14] 杨琪.徐小斌小说创作对荣格分析心理学的接受[D].湖南师范大学,2018.

[15] 于静.穿越神秘的女性境地——以徐小斌《羽蛇》与施叔青早期小说为例[J].安阳工学院学报,2016,15(3).

[16] 陈亭匀.现实与虚构的双重出走:《羽蛇》与《敦煌遗梦》[J].当代作家评论,2013(6).

[17] 陈福民.无罪的凋谢——写在徐小斌《羽蛇》再版重印之际[J].南方文坛,2005(2).

[18] 谢有顺.羽蛇的内心生活[J].当代作家评论,1999(1).

(特约编辑  张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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