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与新生: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看《欢迎来到人间》
2024-06-05王雪英
王雪英
[摘要]毕飞宇新作《欢迎来到人间》运用意识流写作手法,围绕人物的精神危机,折射出时代弊病。结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可以阐释小说人物经历了精神被现实压抑的幻灭到新生的过程,其中人格结构分析中的本我、自我、超我是一个从自然人不断向社会人完善的过程。主人公短短数月完成了这三重转化,实现自我拯救后的新生,新生的具象化表現仍然是通过意识流的精神描绘,即个体的潜意识释梦,压抑到新生的过程背后隐藏着作者的现实期待。
[关键词]人格结构 释梦理论 压抑与新生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19-04
毕飞宇认为作家写作时必须将作品与现实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因此继《玉米》《平原》《玉秀》《地球上的王家庄》等历史书写作品完成后,他开始聚焦当代人的精神世界,怀抱人世间的观照情怀,无论是《青衣》《推拿》,还是时隔15年之后的新作《欢迎来到人间》都折射出当下时代的病态心理。《欢迎来到人间》一以贯之毕飞宇细致入微的极端书写,聚焦医院这个叙事空间中人的情感和状态,刻画不同主体的心理状态和生存境遇,从医患纠纷、夫妻关系、代际创伤等不同角度呈现时代中的家庭、职业、情感问题。
一、三重人格结构之压抑的精神
毕飞宇的写作既不像中国古代小说那样“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可谓钦异拔新,恫心戳目”地讲故事,又非传统“鲁迅风”批判现实主义道尽苍凉意味,他所要表现的是精神压抑、世界癫狂,以及发现世界与自己的想象大相径庭后的幻灭和新生。毕飞宇2023年新作《欢迎来到人间》以医生傅睿的精神危机为切入点,挖掘个体的潜意识危机和性欲沉沦,恰与弗洛伊德的人格分析理论相吻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兴起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其中人格结构说、释梦理论等都深刻影响着后世作家的创作。精神分析中的人格结构理论将个体人格结构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释梦理论认为梦境是个体对清醒时被压抑到潜意识中的欲望的一种委婉表达[1]。《欢迎来到人间》中的每个人物都有着多重身份,每个主体身份都有不同程度的压抑,展示出时代创伤中的个体本我、自我和超我的三重境界,最后通过主人公傅睿的新生还原出作家口中的“新世界”。小说还通过傅睿和其妻子敏鹿的梦境,展示了个体在现实生活中精神幻灭时的潜意识渴望。
1.原始欲望与非理性的本我
本我是一种非理性的释放,遵循心中最原始和隐秘的想法。弗洛伊德认为本我在人格结构中处于最底层,也“无所谓善恶美丑,只是一味追求快乐与满足”[1],本我是个体生命原始欲望的体现,不受任何社会约束。傅睿在外人眼中是年轻有为、文雅帅气的外科医生,在母亲眼中是老实优秀的孩子。个体有两面性,外在于他人的是按照他人设想的社会人,内在于本心的是遵循原始欲望的自然人,自从病人田菲在自己的手术刀下死亡,傅睿就一步一步走向非理性的本我。傅睿自认为田菲不会死亡,还“保证”可以把原来的田菲还给她自己。田菲的死亡发生在小说开头第一章,却贯穿在整本书中,这个消失在傅睿手中的生命让傅睿从此以后不能直视人生。毕飞宇没有像梁晓声写作时平铺直叙,任情节流转,而是精确流畅地道出30多岁的傅睿精神上初次来到人间以后发生的种种犹豫徘徊,他从手术室目睹田菲死亡产生的肉体疼痛到不能自洽的精神危机,从社会规范的自然人走向非理性自我。
评论家戴锦华认为傅睿是非常典型的现代人和独特的当下中国人,傅睿不是个案,而是光鲜行走在现世中的我们。田菲的死亡让人生轨迹被安排好的傅睿开始动摇,他开始质疑世界,与护士小蔡做爱,没有任何病症的后背总泛起瘙痒,半夜两点去往病人老赵家中……这些都是傅睿精神不正常回归本我的表现,他不想再被框架圈住,而是全心全意按照自己的喜乐行事。毕飞宇觉察到现代社会中的人文危机,傅睿作为救死扶伤的医生也无法医治他人、根治自己。
2.囿于高塔与压抑的自我
自我指生活在现实环境中的个体除了遵循快乐原则外,还要遵循现实规范以实现快乐目的,相对于本我而言,自我理性、现实,执行对本能的压抑。评论家李敬泽认为傅睿的特殊之处不在于他努力做别人眼里的好孩子,而是他一直不知道,自己除了是别人眼里的孩子还能是谁。
傅睿从上学到工作一直争做第一,都是为了满足他人的期待,与自己无关。电视台采访时主角傅睿不在场,父母将儿子的事迹随意发挥,突出自己的功劳,可以说傅睿从出生到工作完全是无自我可言的[2]。傅睿的妻子敏鹿也有着被规划的人生,甚至类似于《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曹七巧生于封建社会,其被禁锢尚可理解,敏鹿在新时代却依旧无法逃脱被掌控的命运。婆婆闻兰觉得敏鹿乖巧懂事,不会给自己儿子带来负担,才相中了她。敏鹿父母觉得傅睿是样样优秀的好儿郎,才中意这个女婿。无论是父母公婆还是自己的想法,都是以社会规范为基点的,如果傅睿没有这背后的一系列高光加持,敏鹿的父母是否还会撮合二人呢?无论傅睿还是敏鹿,其实都处在玩偶之家里,娜拉以出走进行反抗,傅睿和敏鹿呢?毕飞宇在塑造二人的形象时有意做了区分,全书围绕傅睿的“精神出走”辐射一系列行动,改变正是傅睿从囿于现实的自我困境走向新生。毕飞宇没有将敏鹿作为书中真正意义的主角,作为传统女性,她不似曹七巧是文盲,但也有一套冥冥中的准则在牵引着她。发现傅睿出轨后,敏鹿在没有等来解释的情况下竟然开始忧思儿子面团的未来。这是因为敏鹿整个人都是受社会教化的,作为母亲的敏鹿和作为个体的敏鹿是截然不同的,她必须要为孩子的未来做打算,完全沦为社会的自我。如何解决此等丧失本我的问题,傅睿和敏鹿的孩子面团给出了答案,面团顾名思义就是可变化各种形状、任人拿捏,是第二个傅睿,一出生就被制定了人生轨迹,这是毕飞宇透过人物细节所传达出的深层忧思,这种生存方式的对或错,由读者自己来判断。
3.道德社会与控制的超我
超我是从自我中分化出来的,相对于自我而言更具道德教化性,换言之,超我是个体从自然人向社会人转化的过程,小说中的郭栋医生将超我演绎得淋漓尽致。或许毕飞宇有意突出傅睿的不谙世事,因此将郭栋作为一个鲜明的背景板。郭栋身上有股野蛮生长的狠劲,他来自农村,却深谙各种社会潜规则,什么都要,什么都敢要、会要,来红包不拒、和情人公开透明、摆平吵闹的妻子,他和病人家属周旋时游刃有余,在医院混得风生水起,因为他已经实现了超我。相比于傅睿的纯洁,郭栋是个完全的社会人。护士小蔡和郭栋一样,抓住一切往上爬的机会,和有妇之夫傅睿发生性行为、拿过病人的红包、当过病人家属的情人,这都是社会人的具象化。这里的社会人有两种含义,一是受道德约束的社会人,如大学生群体恪守法律道德规范,绝不践踏道德航线;二是深谙社会规范的超我,完全沦为踩在法律航线以内道德航线以外的社会“油子”。小蔡和郭栋都是后者,他们在有限的范围内将自己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二、释梦理论之新生
《欢迎来到人间》中除精神危机、精神压抑之外,还有一大显著特点,那就是因事有梦、以梦显情。弗洛伊德在分析梦的材料时阐述:“构成梦境内容的全部材料或多或少来自体验。就是说,体验在梦中再现或被记起。”[3]现实生活中无法做到的事,只能借助梦境去实现;现实生活中无法宣泄出来的感情,只能依傍梦去抒发。
《欢迎来到人间》中一共有三处梦境,时间节点分别在:傅睿参加培训工作的第一天晚上梦到田菲在自己的物理课堂睡觉;得知护士小蔡沦为他人情人后梦到小蔡向自己求救;知道傅睿出轨后的敏鹿梦到长大后的面团出国留学。弗洛伊德说:“它(梦)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欲望的达成。”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有价值的,不是荒谬的,是遵循人类的精神规律、高度复杂的心灵活动的产物,文中三处梦境恰可以印证。
第一处梦境中,傅睿是一名物理老师,傅睿拼命想救赎曾经的尖子生田菲,几乎就是把答案放在田菲眼前了,但田菲仍然抓不住,这让梦中的傅睿很是失望。哈夫纳认为:“梦是清醒生活的持续,梦和我们不久前在意识中存在的想法有关,精细的观察总会找到梦和白天的经历有相关之处。”梦境中,活着的田菲实际是傅睿解不开的心结,他不愿意也不能接受田菲的死亡,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拯救田菲,却终究还是留不住。梦中的傅睿给过田菲很多次机会,老师和学生是拯救与被救赎的关系,傅睿作为物理老师像班主任一样留意到田菲的状态变化,田菲的双脚行走在虚空上、在攀爬,傅睿想拦但拦不住,只能任由田菲像一只氢气球一般行走在空中,这很离奇,却也符合傅睿的心思,他是毕飞宇派来拯救人间的,是从世俗社会中迸发出的新人。
第二处梦境中,傅睿一心想要拯救沦为胡老板情人的小蔡,潜意识里他觉得小蔡是有苦衷的,“小蔡,你在哪里?你在哭泣么?你怎么就被骗了?你为什么甘于堕落?胡海一直在强暴你么?你被关在黑屋子里么?你为什么还不逃跑?你的父母知道你的处境么?你受伤了没有?你向邻居求救了么?是不是手机欠费了?你动过自杀的念头没有?你写了遗书没有?我是傅睿大夫,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向我求救?”傅睿所有的梦都是站在小蔡是受害者的角度而做的,他没有真正来到人间,他还是那个纯洁无瑕的外科医生,他不相信小蔡这么好的人会甘愿沦为情妇,因此脑海中充满了一系列诘问。在小说中,傅睿的后背很痒,是小蔡替他挠痒,毕飞宇在这里用了一处隐喻“七年之痒”,无论傅睿的肉体是否出轨,他的精神都已经不属于妻子敏鹿了,他让小蔡替自己挠痒,在傅睿心中,小蔡就是他的精神桑丘,是陪着他一起拯救世界的,因此梦中傅睿一直在深情呼唤小蔡。
第三处梦境描写将主角切换为敏鹿,敏鹿作为傅睿的合法妻子,在得知丈夫出轨后本欲讨要说法,却囿于现实操心起儿子面团的未来,冰冷的梦与炎热的夏天似乎格格不入。在梦境中,敏鹿和傅睿执意送一个长大后陌生的儿子面团去留学,留学路上出现宽阔的大河,面团直接走在冰面上与父母告别。相比于丈夫傅睿的出轨行为,敏鹿更加在乎的是儿子的未来,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好友东君的一番话让这个社会人知道自己需要为儿子铺好人生之路,如闻兰夫妇为傅睿铺的人生路一般,敏鹿的新生完全寄托在儿子面团身上,所以她的梦境抛却了找傅睿算账的怒火,全身心围绕着儿子面团。这是敏鹿的新生,是她眼中的新世界。
当救人与自救成为一种人类拯救世界二律背反的现象而无处不在时,作品的主题才有可能进入一个无限广大的哲学意义空间。犹如莎士比亚给人类丢下的那句最精彩的短句一样:是生还是死?男主人公傅睿究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试图拯救他人的梅诗金,还是塞万提斯笔下不顾一切拯救世界的骑士堂吉诃德?无论拯救谁,傅睿都进入了新生,因为他的世界从田菲死亡的那一刻已经开始,他走向了人间。
三、作家的真情期待
李敬泽认为毕飞宇是一个刀光闪闪的家伙,可以把一团乱码清晰地讲述出来。除《欢迎来到人间》外,毕飞宇的都市书写小说也满怀期待,如《青衣》中虽萦绕着“世俗都市”的气息以及各种金钱谄媚的暗黑,但是毕飞宇在书写时都一视同仁,盲人和戏子都是有工作的劳动者,作家并非批判都市的乱象,而是将一切阶级因素剥离,平等看待每个独立个体。《推拿》围绕盲人的喜怒悲欢进行书写,展现出这一群体与其他健全之人的大同小异,盲人们厌恶自身的残缺又无可奈何,毕飞宇没有毫无节制的滥情,对盲人寄予深切同情,而是从零开始真情呼唤社会和谐。创作《欢迎来到人间》时,毕飞宇耗费一年时间在医院泌尿科和肾移植手术室外观摩,反复修改下成就了这部呕心沥血之作。这本小说虽然以刻画精神危机为主,读者在阅读时无法体会到虚静的自然和优雅的禅意,但是毕飞宇并非如矛盾的社会剖析派小说那样,只是简单批判与刻画,作家在创作时是用了真情的,傅睿和小蔡的肉体虽属于社会,但是傅睿的“痒”只有小蔡能解决,这让读者有种无可奈何却峰回路转的感觉,好似过尽污糟千帆,灵魂依然在原地。某种程度上,这本书和鲁迅的启蒙文学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鲁迅辛辣的批判讽刺恰恰不是对世界失望,相反,正因为有热烈的期待与真情的呼唤,才促使毕飞宇塑造出文学史上的经典形象。和鲁迅类似,毕飞宇写作时一再强调《欢迎来到人间》的关键词就是“拯救”,因此他笔下的傅睿从开头拯救田菲、中间拯救老赵、后期拯救小蔡和自己,作者似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堂吉诃德,在这个仓促时代心中始终留有一片净土。谈到自己的创作经验时,毕飞宇认为“我看过那么多的人,我是谁呀?这个问题又会回到你的内心去。只要热爱生活,整个过程就不会停下来,只要这个过程不停下来,手里的笔就不会停下来”。所以小说中傅睿的精神幻灭不是作家的批判,而是作家寄托在人物身上的反思,是借傅睿之口表述自己的灵魂对生活的热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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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