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循环:毕飞宇《玉米》系列中的女性悲歌
2024-06-05牟东宝
牟东宝
[摘要]毕飞宇的《玉米》系列围绕玉米、玉秀、玉秧三姐妹的主线故事展开,展现多种类型女性相同的命运遭际,揭示了被传统伦理道德与权力社会禁锢的女性生存困境。本文首先探讨《玉米》系列中主要女性人物形象如何在权力欲望的裹挟下“野蛮生长”,接着以男性主人公王连方为辐射点,呈现其与妻子、儿女、情妇的多方纠葛,对男女两方阵营对抗做出具象化阐释,探究女性在男权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最后将目光聚焦于女性的私密空间,以及内部阵营的畸形倾轧所造成的人性异化。《玉米》系列审视男权社会带给女性的难以磨灭的精神创伤,谱写了一曲女性悲歌,呼唤女性独立自主,走出命运的循环。
[关键词]《玉米》 权力 畸形 女性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23-04
一、权力欲望裹挟下的女性人物
玉米、玉秀、玉秧是王家庄村支书王连方的三个女儿。作为村支书的王连方是三个女儿最“坚实”的依靠,也正因为此,村里的每一个人都高看她们。在王连方没有垮台之前,玉米会嫁给“飞行员”;玉秀会凭借姣好的容貌嫁到“好人家”;玉秧也会在学校“自信地”抬起头,免受孤立。然而一切都在父亲王连方倒台后急转直下,化为乌有。
1.玉米
玉米是在以王连方为主导的被权力欲望所裹挟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女性人物,她性格孤傲,果敢干练,拥有权力意识,然而在其清醒的背后是更大的落后,她認同“女人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这一个机会”[1]的说法,因此她渴望嫁给“飞行员”彭国梁。但随后不得不面对王连方垮台后的一系列流言蜚语,以及“飞行员”彭国梁的抛弃。这些都印证了玉米头脑中早已形成的权力思维,所以她不惜以权势作为自己择偶的最高标准。在与郭家兴的婚姻中,玉米似乎是清醒的、独立的,她不甘于做贤妻良母,想拥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因此她采取策略,运用女性独有的“性武器”,放下所有身段在床上取悦郭家兴,再顺势提出自己的想法,让郭家兴无法拒绝。与其说玉米的行为是一场女性在家庭中要求独立的抗争,不如说是一次愚昧的置换。玉米首先在潜意识里将自己物化,用自己的身体与郭家兴交易。玉米懂得人是要拥有权力的,却不知权力如何获取,她取得权力的方式从来都是以男人为中介,因此玉米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永远无法跨过男性这一鸿沟。正如波伏娃所说:“她将能够开创自己的未来,然而她并非主动地征服,而是屈膝投降,以求被动的、温驯地接受新主人的控制。”[2]因此,玉米是有自己的独立意识,但内心潜藏着被物化想法的女性典型,这既是玉米的悲剧,亦是整个时代的悲剧。
2.玉秀
玉秀是最受王连方宠爱的女儿,不仅仅是因为玉秀漂亮,更重要的是玉秀善于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依赖、臣服的一面,大大满足了王连方的虚荣心。“玉秀漂亮,一个人的漂亮那可是谁也开除不了的”[1],可是当玉秀的漂亮没有了靠山,深藏已久的嫉妒憎恨也随之浮出地表,美好的事物因为没有了外部权力的保护开始被亵渎。玉秀被强奸后,姐姐玉米的细心呵护并没有让她感动,她甚至还在想保护她的为什么不是一个男人,不是她的大哥。玉秀天真、单纯、爱漂亮,对男人的依赖渗透在骨子里,她认为女性唯一的依靠就是男人,她讨好父亲、讨好莫须有的哥哥、讨好姐夫郭家兴,甚至讨好还未长大的弟弟,她通过出卖自己来换得所谓强者(即男性)的庇护,对于同为女性的姐姐的庇护,她反倒认为是一种屈辱。郭左的出现再次将玉秀推向深渊,玉秀的生命被反复揉搓。由此可见,玉秀所崇拜的,恰恰也是毁掉她的。
3.玉秧
玉秧是家里文化水平最高,最有出息的孩子,她凭借自己的努力走出眼前这座小小的村庄,但仍未逃脱和姐姐们一样的命运。小小的学校里也同样存在对于权力的追逐。在学校里,玉秧的存在感并不强,玉秧是从农村来的,所以同学老师从未关注过她,甚至对她带有偏见:同学丢钱怀疑她,班级合唱排除她……基于此,玉秧非常渴望有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所以当同样存在感不强的生活老师魏向东派给玉秧一个“地下侦察”的秘密任务时,这“特殊的权力”让玉秧从心底认同了自己存在的意义。然而在这个过程中,魏向东却利用玉秧的无知对她进行猥亵,和她交换信任和承诺。最终,玉秧坐在魏向东的腿上揭发检举班主任和庞凤华的不正当关系,玉秧从未想过她眼里的庞凤华正是此刻的她自己,在无形之中成为攀附权力的一部分,“毁了”别人的同时也“葬送了”自己。
二、两性关系下的女性悲剧
在《玉米》系列中,王连方作为权力的中心、欲望的主体,周旋于各类女性之间。本节以主人公王连方为辐射点,呈现其与妻子、情妇、儿女的三方纠葛,进一步探究对于男性而言,女性究竟代表着什么,或者说在男性心中,女性究竟扮演着何种角色。
1.王连方与妻子:生育机器
在封建社会,“传宗接代”的思想得到广泛认同,影响深远。长期以来,女性被当作传宗接代的工具,在肉体和精神上遭受践踏。《玉米》中,王连方的妻子施桂芳似乎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并没有起到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但该人物所阐释的意义却极其深远。深受封建思想荼毒的施桂芳对于生儿子这件事情极度渴望,甚至因为生不出儿子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因此,她不惜连生八胎,最后精神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麻木,导致母性丧失,对于新出生的儿子、被轮奸的女儿均不闻不问。波伏娃曾说:“母亲对小孩的态度,完全取决于母亲的处境以及对此处境的反应。”[2]施桂芳自主地臣服于王连方之下,将生男生女这种受自然法则控制的事情归咎在自己身上,这也证明施桂芳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了生育的机器,是一个彻底的沉沦者。而这件事情的对立方王连方,对于生儿子这件事却有着更为清醒的认知,他知道“女人只是外因,只是泥地、温度和墒情,关键是男人的种子”[1]。尽管王连方深知连生七个女孩并不是施桂芳的原因,却对施桂芳反加指责,还对她进行精神压迫。波伏娃说,“喜欢下定义的人说:女人就意味着子宫和卵巢。”[2]所以在施桂芳生完儿子后,王连方就再也没有碰过她,因为对于他来说,施桂芳仅仅是一个官方认证的合法的生育机器。而王连方却可以选择其他女性满足他作为男性对于欲望的渴求。
2.王连方与“柳粉香”们:欲望宣泄
正如上文所说,妻子是作为王连方的生育机器而存在的,而出轨对象则是王连方宣泄欲望的出口。王连方出轨的经历复杂而漫长,一开始或是因为冲动与大队部的女会计发生了关系,但之后却变得不可收拾,甚至在被人捉奸在床后,还大言不惭,仗势欺人。正是王连方所处的社会地位,一些人才畏惧他,依附他,又靠近他。而在所有的情妇中,王连方最喜欢的是“王有庆家的”,原因很简单,用他的话讲,她是他的“活菩萨”,床上功夫了得。归根结底,王连方对任何女人,包括他的妻子,都没有真感情,他从来没有真正尊重过女性,从未平等对待过女性,而只将她们当作生育的工具、泄欲的工具。一个“王有庆的”并没有满足他,他继续寻找刺激、寻找新鲜感,用睡过女人的数量作为衡量自己人生成功的标准。王连方即将出门学手艺时,他打算再去找一次“王有庆家的”,“王有庆家的”虽对王连方有情意,但因怀有身孕拒绝了他,他甚至曝光他们的关系进行反击,这让“王有庆家的”彻底失望。由此可见,王连方完完全全是将女人作为自己欲望的宣泄出口,不掺杂任何情感。
3.王连方与女儿们:权力再彰显
作为父亲的王连方及其所衍生的家庭在子女的成长过程中起着关键作用,尤其倒台前后的巨大反差,对子女的影响更为深刻。王连方对于女儿的婚嫁观是:女孩子要是下嫁了,委屈了孩子在其次,丢人现眼的还是父母。这种陈腐思想更像是一种交易思维,将女性物化,进行交易,从而实现自己利益的最大化。玉米经历了两段婚恋。第一个对象彭国梁第一次来到王连方家时,王连方对彭国梁非常满意,而满意的标准仅仅因为彭国梁是一名飞行员,用村里人的话来说,王连方过去很有势力,说到底只管着地上,现在天上的事也归王连方管了。王连方甚至主张移风易俗,他将第一次来的彭国梁留在家里住,因为彭国梁在他的院子里进进出出,让他的院子里有了威武之气,无上光荣。王连方通过女儿的婚姻再一次巩固了自己的权力地位。王连方倒台后,他的思想也没有发生改变。玉米的第二个对象是郭家兴,同郭家兴结婚的气派场面引来全村人关注,王连方来到石码头,恢复了往日的威严派头。彼时,王连方的内心应当是极度虚荣与满足的。从玉米的两次婚恋可以看出,对于作为父亲的王连方而言,女儿嫁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對方是否拥有权力地位,是否对他有利。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玉秀身上。当玉秀被人强奸时,父亲王连方无所作为,而玉秀当上质检员后,王连方去她工作的地方,脸上是极为满足的表情,他还多余地对着身边的人解释说这是他的女儿,口气既骄傲又慈爱。至此,王连方凭借他的女儿们,实现了权力的再彰显。
综上所述,妻子、女儿、情人,无论何种关系,对于王连方来讲,女性永远处于下位。
三、同性关系下的内部角逐
1.内部世界的倾轧
内部世界的倾轧主要以玉米与柳粉香之间的交涉为代表,因为两位女性在社会关系上是错位的,而在情感上是相互靠近的。首先,玉米极度痛恨和他父亲上过床的女人们,所以她总会抱着弟弟到与王连方上过床的女人们的家门口宣示主权,表示她的憎恨。她虽对于在两性关系中的父亲不满,但最终还是将枪口对准了女性,认为她们是勾引父亲的罪魁祸首、是原罪。其次,在父亲的所有女人中,玉米最反感的是柳粉香。柳粉香曾经是宣传队的,不同于其他女性,她率真坦诚,不屈服于权贵,同样也因为她的漂亮娇媚,她深陷男权社会的魔爪,越陷越深,最终变成“王有庆家的”,成为王连方的“玩物”。这样的遭遇使得柳粉香对于自身命运的领悟也愈加透彻,因此,她与同样清醒的玉米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在玉米即将与飞行员彭国梁相亲的前一天,柳粉香不顾玉米的嘲讽,送给玉米一套衣服,并告诉玉米,“做女人的可以心高,却不气傲,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这么一个机会,你要把握好,不要像我”[1],这使玉米深受触动。玉米被彭国梁抛弃的时候,她对着“王有庆家的”痛哭,还叫了一声“粉香姐”。玉米和柳粉香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可哪怕她们在命运的漩涡里竭尽全力反抗,也都只是一种无奈的救赎,其实,她们本来可以站在一起,成为世上最亲密的人,但是玉米被男权思想深深禁锢,畸变意识规训她向内转,她要保持她的“自尊”。
2.隐秘世界的残杀
王连方小小的家庭是一个内部世界,在这个隐秘的血缘世界中,同样发生着惨烈的争夺。七姐妹之间分化成两大阵营,一方是玉米,领导着除了玉秀以外的其他五个姐妹,另一方是玉秀,一个光杆司令。玉秀漂亮,还会讨父亲喜欢,大家给了她一个和“王有庆家的”一样的外号,即狐狸精,这种称呼无外乎包含着嫉妒。玉米和玉秀姐妹之间的矛盾,主要是观念上的,玉米追求权力,讨厌像玉秀这样的狐狸精,到处献媚;而玉秀并不服气,只臣服于像父亲、哥哥这样的男性。即使她被强奸后,玉米对她百般呵护,她也没有感动,反而生发出一种屈辱感和对玉米的恨。后来,玉秀去城里投靠玉米,其实她投靠的是姐夫郭左,她讨好郭左的儿女,处处与玉米作对,展现自己的优越性,越过玉米,获得在这里生存的可能。玉秀被强奸后,家人本应用心呵护,然而最亲近的姐妹却不及外人,玉穗给玉秀起外号“尿壶”“茅缸”,姐妹本是命运共同体,玉穗竟以一个局外人的口吻说出如此恶毒的话。玉米同样如此,当她发现玉秀和郭左的关系,她为了所谓的个人利益,不惜揭开姐妹的伤疤,向玉秀最在乎的人说出她最不齿的一面,成为摧毁玉秀最沉重的一击,这种做法真正是残忍至极。
毕飞宇的《玉米》系列除了对于玉米、玉秀、玉秧三位主要人物故事线的纵向书写,也在横向维度上对姐妹关系、母女关系做了进一步探索,从而揭示出即使是血脉相连、骨肉情深的隐秘关系,因为男权社会主体的介入,同性彼此之间也会无情地向内转,充满猜忌与攻击。在当代女性文学书写中,体现血脉伦理压制下同性挣扎的也有很多,如铁凝的《玫瑰门》中祖孙三代女性的命运沉浮,王安忆的《长恨歌》中王琦瑶与薇薇母女之间的冲突,均体现了这一主题。
3.陌生世界的窥探
如果说王连方家是一个内部世界,那么在这个圈层外部,还有许多来自陌生世界的外部人员在伺机窥探、猎奇其中琐细,有意或无意刺伤着这个小小的内部世界。首先,玉米与彭国梁的恋情备受全村关注,玉米为了保护自己的隐私,她要求信送到高老师那里,高老师是玉米最为敬佩的人,然而讽刺的是,一个有文化有教养的身为人师的人,却多次偷拆彭国梁的来信,窥探自己学生的隐私,赤裸裸地展现了人性的卑劣。后来村里的小五子拆信给全村人看,甚至还有人给彭国梁写信造谣玉米失贞,对玉米进行诋毁,最终加速了玉米被抛弃的进程。其次,玉秀两姐妹被轮奸,是财广老婆的挑唆导致,这是一个成年女人对于两个少女的强行加害,残忍至极。此外,玉秀因为自身原因拒绝了小唐会计的儿子,小唐会计怀恨在心,笑里藏刀,以关心的名义喂大了玉秀的肚子,导致玉秀无法堕胎,最终所有人都知道玉秀怀孕,将玉秀逼到绝境,这一系列操作令人匪夷所思,人心败坏到极致。最后,在玉秧的小小宿舍之间,也发生着彼此窥探、质疑。以旁观者的视角窥探他人生活无疑是看客思维,更残酷的是,这群旁观者,尤其是同性之间,并不是同情怜悯,反而是再给予致命一击,由此可见男权社会对人性荼毒之深。
四、结语
毕飞宇的《玉米》系列生动形象地为我们展现了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的女性生存状态,其笔下的女性形象令人爱恨交织,她们既反抗,又接受;既亵渎,又遵从。造成她们扭曲人格、悲剧命运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时代背景使然,以男性为中心的伦理社会早已生成体系,深入人心。其次,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与“宗法制”根深蒂固,“男尊女卑”具有历史渊源。最后,女性自身难以克服的弱点,其中包括生理弱点以及由此导致的心理偏差。因此,毕飞宇的《玉米》系列展现不同女性在男权社会洪流中挣扎、抗争,最终殊途同归的残酷场面,让人直面疼痛,深刻反思,呼唤女性寻求自我,走出命运的循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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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波伏娃.第二性[M].李强,译.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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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刘亚娟.走不出的命运之门——毕飞宇小说《玉米》中女性命运解读[J].名作欣赏,2018(17).
(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