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传奇改编宋元话本的叙事艺术嬗变
2024-06-05朱小宇
朱小宇
[摘 要]话本小说的出现是文学史上的转折点,原本只属于士人的小说变成了“市民的小说”,小说的叙事立场也逐渐向平民倾斜。本文以“种瓜张老”的原型为例,对宋元话本中市民阶层叙事的发展进行解读,探讨话本艺术形式的嬗变中体现出的阶级立场的偏移,并以此来解释宋元话本的跨时代价值。
[关键词]宋元话本 小说 《张古老种瓜娶文女》 市民阶层 市民思想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03-04
一、“市民小说”的出现及研究背景
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提到宋代出现了一种“平民底小说”:“不但体裁不同,文章上也起了改革,用的是白话……实在是小说史上的一大变迁。”这一从“口头走向案头”的小说形式,正是宋元话本。正如鲁迅所言,话本小说的出现之所以成为文学史上的转折点,是因为士人的小说变成了“平民的小说”,小说的叙事立场也逐渐向平民倾斜。要彻底探讨鲁迅的这个观点,就必须对宋元话本中的市民立场叙事进行深刻的剖析;同时,要研究宋话本中富有创新性的市民精神,就必须将其和以前的文学形式进行逐个层面的对比。唐传奇就是这样一种符合要求的与时代最接近、文学地位最重要的文学体裁。
笔者参考了学界目前已经有过论述的篇目。基于此,本文将主要从唐传奇《玄怪录·张老》和宋话本《张古老种瓜娶文女》(下文简称《张古老》)的文本对比出发,进行进一步的论述。
在承认宋元白话话本存在的前提下,学术界普遍认为《张古老》一篇的创作时代当属宋代。《张古老》本事源于李复言撰写的唐传奇《续玄怪录·张老》。主要讲述园叟张老冒昧求娶韦女,满足了韦父苛刻的要求,最终成功与韦女结亲。因众人嫌恶,张老携妻离开韦家,韦兄前去寻找,竟发现张宅为世外桃源,而张老则是来度化文女的神仙。唐传奇和宋话本两个版本中,基本情节脉络不变,但具体剧情发展、人物性格、修辞描写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区别。把握住这些差异,便能够具体分析出叙述者与目标读者的转移。
正因为宋元话本逐渐成为平民的文学,文学从士人的书桌案头走向市民所在的市井街头,才终于开辟了小说的新时代。
二、从文言到白话:以市民阶层为导向的叙事话语更迭
宋元话本在唐传奇基础上的创新,最首要的区别就是叙事话语的更迭。话本小说这个名称,本就来源于“说话”之意。最开始的话本由民间艺人口头叙述,后来才流传下来,被记录成文。因此,话本使用的语言也就浅白易懂,直接采用平民百姓日常说话做事时使用的白话文。下文将以唐传奇《张老》和宋话本《张古老》为例,具体分析这一转变所体现的市民阶层审美需要。
从叙事语言上看,《张老》用文言文,显得更为晦涩难懂,对阅读者的知识水平提出了一定要求,同时用词书面,模仿史传风格,显得严谨典雅;《张古老》用白话,使用通俗如市井对白的语言,极大地降低了阅读门槛,用词也更加口语化,显得浅白活泼。例如,前文中张老求亲,和媒人交代“幸为求之,事成厚谢”,文绉绉有余;后文则说“教你两人撰个小小富贵……相烦你们去与我说则个”,此言一出,仿佛就在耳边。这种亲切直白的表述方式,无疑与市民阶层的广泛受众相匹配,而白话文所带来的其他方面的创新,也同样反映了市民阶层对文学艺术的需要。
从叙事节奏上看,《張老》言简意赅,行文较为紧凑,即使是关键情节,花费的笔墨也不多,简洁含蓄,全文的情节环环相扣,发展严谨有序,少有闲笔;而《张古老》生动直白,往往将《张老》中一笔带过的部分展开描写,有详有略。在重要情节的展开上,往往花费笔墨进行生动传神的描写,铺张描摹,并不吝惜文墨。这也导致全文总体的节奏有所延长,情节有时紧张,有时舒缓。例如,前者对张老携妻离开这一情节只做简要的概述:“遂令妻骑驴戴笠,张老策杖相随而去,绝无消息。”后者却以韦女兄长的视角对该情节进行了扩写,又写树皮上写有辞别诗文,又写询问消息时众人目击妹妹被杖打而去,好是凄惶;又例如,前文写韦女嫁人后勤俭持家,只一句“其妻躬执爨濯,了无作色”,后文却详写她坐在门前卖瓜一事,既说瓜的成色如何甘美,又说女子的装束打扮如何简朴,以此来体现她生活的朴素。读者的情绪随着被扩写的情节而逐渐起伏,沉浸在作者营造的故事氛围中。和全篇重在叙述故事的唐传奇相比,这一转变将小说的重点由“叙”改为“事”,使得小说更有吸引力。而这样的结果正是由宋元话本的市民性加强所导致的。
从叙事效果上看,为了进一步吸引平民阶级,话本小说往往还会详细描摹环境与人物,以栩栩如生的人物情态和仿佛身临其境的环境取胜,提高故事的娱乐性和吸引力。例如,张老提出娶亲意愿时,《张老》对韦父愤怒之色的描写只有“大怒”这寥寥二字,但《张古老》却详写韦谏议“当时听得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不仅将韦父的心情描摹得感同身受,而且引入市井俚语,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又如前者全篇所有人物,只有张老有对应的“仪状伟然,容色芳嫩”的样貌描写,但在后者文中,即使是推太平车的配角,也专有一句“着紫衫,尽戴花红银揲子”的形容,至于稍微重要一些的人物,如药铺申老,则写他:“生得形容古怪,装束清奇:颔边银剪苍髯,头上雪堆白发。鸢肩龟背,有如天降明星;鹤骨松形,好似化胡老子。多疑商岭逃秦客,料是磻溪执钓人。”将诗赋体融入话本小说,用接连的俳偶层层雕琢人物形象。铺陈描摹使得读者阅读文本的难度大大下降,满足了读者沉浸幻想的需求,这同样反映了话本小说向市民立场转变的特点。
因此,白话话本的出现,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在商品经济发展下,市民阶层的利益越来越受到重视。一部分文学文本开始以迎合市民阶层的需求为目的,借此实现更为广泛的传播。
三、从特权到凡人:渗透着市民心态的主角身份认同
宋元话本前,小说注重叙述,主要目的在于讲清一个故事发展的情节脉络;由于前文提到的从文言到白话的转变,针对人物的描摹有相当程度的增加,人物开始从构成故事的元素转变为主导故事的主角。因此,研究宋元话本中的人物塑造比前朝小说增加了哪些要素,有助于对宋元小说的跨时代性质进一步加强认识,同时也能发现话本中的人物塑造,其实也充满了宋代市民阶层思想。下文中以韦女之兄韦义方、种瓜张老为例证,对这一问题进行更加深刻的诠释。
1.韦义方:反叛的氏族子弟
韦义方这个角色在唐传奇《张老》中并没有名字,也没有细致的描写,他的存在意义浓缩在“其男” “其兄”两个身份中,也完全没有主观行动力。他应父母的要求去寻找妹妹,又应张老的要求留宿仙府,最后在金钱散尽的压力下前去取钱。这个人物的所有行为都出于情节的推动,以至于在读完全文后,读者对他没留下任何印象;但是,在话本《张古老》中,情况却大不相同,韦义方成了一个略显鲁莽的年轻人,直言快语,爱恨分明,甚至到了行事冲动的程度。他的身份仍旧尊贵,但这个被再造出来的角色却和他的家人们完全不同。韦家是传统特权阶级,注重门第,把礼看得重于生命,又认为命由天定,所以才会因为戏言嫁出文女;韦义方听说此事后,为了替妹妹撑腰,对张老“劈头便剁”,使自己成了家庭的异端。随后,他又匆匆离家,一路奔走,和路边所遇形形色色的人打起交道;最后,韦义方在张老处留宿一日后发现竟过了二十年,父母亲族皆亡,这个情节彻底将他从特权阶级拉入市民阶层的领域。
读者可以发现,这个为了改编故事而再造的新角色,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实现了对贵族身份的反叛。宋话本塑造出这样一个贵族子弟,体现了对人物形象的追求逐渐从高高在上的士人阶级转移到了市民阶层。而小说家所推崇的品质也逐渐变为具有市民气质的种种品性,从文本中能看出作者对韦义方隐约流露的肯定态度,例如张老叹息“可惜,又减了一个神仙”,说明韦义方此前已有仙缘;在之后不仅没有计较他的过失,反而赠他十万贯钱,最后又让他成为一方土地神。结局中韦义方化险为夷,充分体现了创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宽容。
总而言之,韦义方完全是由宋话本《张古老》塑造而出的人物,也是话本后半段的新主角。他的形象凝聚了当时对市民道德的追求,是一个在文本中逐渐流露出市民阶层倾向和市民认同感的人物。
2.张古老:凡人化的神仙
张老是这个故事的核心人物,他的真实身份是仙人张古老。宋话本中借张老与韦老对谈,点出他下凡求娶韦女的真实目的:为了点化九重天上的文女,避免她受凡人玷污。他展现出非凡的神异,解决了韦父故意刁难的考验,在韦义方的剑刃下毫发无损,视金钱如粪土。他是道教信仰中一个经典的神仙形象,抱有某种目的下凡,并最终在凡人面前显灵。但是,宋话本中的张老形象,在唐传奇的基础上得到了进一步的立体化,以至于读者能够在他身上看到一些和以上举例截然不同的、属于凡人的特质。而这些特质,又能够归因在当时社会风气和市民思想的影响下,出现了别具创新的人神形象。
在唐传奇《张老》中,张老的神仙形象深入人心,不仅做出了种种神异之举,更是拥有世外桃源般的宅邸。最关键的是,张老始终和凡人保持着距离,这或有唐传奇含蓄凝练的文言表达的缘故。张老在文中并没有心理描写,因此他的一切行为在读者看来也是一个谜题。同时,仙凡殊别的情节,在文中亦有所体现。小说的结局中,韦兄拿到了张老留下的黄金,却最终也没有得到与他再见的机会。张老是缥缈不定的神仙,在带走文女后,仙凡的世界割裂开来,比起特权和平民阶级的对比还要强烈。
但是,在宋话本《张古老》中,张老的形象却有了转变,有些细节上的描述,甚至让人感到他和凡人也无甚区别。原本张老只是为了度化韦女,其中并无男女之情,可话本中却写他为了韦女害相思,“一行说话,一行咳嗽,一似害痨病相思,气丝丝地”,看上去憔悴万分;又写成亲时张老的心情,“拣吉日良辰,做起亲来,张公喜欢”,俨然一个春风得意的痴情人。种种描写,不一而足,使得张老似乎褪去了一层神话的面纱,变得越来越和俗世的人一样了。不妨对张老的外表进行对比,传奇文中只写他在仙境“仪状伟然,容色芳嫩”,完全写容貌,而且进一步凸显了张老神仙身份的神异,说他容颜不老;但话本中这段描写却是:“见这张公顶冠穿履,佩剑执圭,如王者之服,坐于殿上。”这样的表述弱化了张老神仙的一面,而是给神仙也加上了世俗的装束,纵然强调“王者之服”,终究有失仙风道骨。直到最后结局,宋话本也对仙凡殊别的首尾进行了改写,原本一辈子也不得再遇张老的韦兄成了话本里颇有仙缘的韦义方,不仅再次和张老对谈,还领了个土地神的差事。
这些情节进一步弱化了仙凡的区别,这是宋代市民思想与市民文化的影响。北宋时朝廷官方极度推崇道教,而到了南宋,宗教信仰出现了转变。随着市民的主体意识觉醒,他们开始积极争取自己的权益,与此同时,对于传统的“贵族” “神仙”就潜意识地予以轻视。在这种社会意识的作用下,文学创作中的神仙逐渐拥有了凡人的特征。这象征着市民阶层的叙述立场已经逐渐实现了在文艺作品中的渗透,宋话本比之唐传奇,其中一个显著的差别就是考虑到了市民阶层的立场,并且在语言、人物和情节上都做了调整。
四、从悲剧到喜剧:大众审美下的小说情节倾向
唐传奇本质上是士人群体所创作的小说作品,有着士人阶级独特的审美倾向。因此,表达才会含蓄内敛,情节发展则专门模仿史记,开篇介绍人物,随后按照时间顺序依次记叙,以旁观者的视角讲述整个故事,最后在结尾处解释记录下这个故事的缘故。
而宋元话本是为平民百姓所创作的作品,审美倾向大不相同。首先是小说中的表达直白亲切,适宜当时社会各个阶层的人倾听;其次是小说中塑造了丰富多彩的人物,满足了市民阶层娱乐的要求,同时普及了受到当时市民阶层肯定的道德观念;最后,小说并非平铺直叙,顺着时间发展一直记录到最后,而是详略得当,情节张弛有度,按照话本的原则细分为“入话—正话—结尾”三个步骤。最重要的是,小说的叙述视角也从作者转向了不同的角色,这并不意味着主人公的行为从全知视角转向了限知视角,恰恰相反,宋元话本使得读者能够对每一个人物和情节都一探究竟,为人物细致入微的动作描写和心理描寫提供了完全解读的可能,消解了纯叙述模式带来的神秘感,而是将氛围导向最符合市民阶层爱好的娱乐化、沉浸化,使得小说的形式有了更加丰富多彩的变化,小说迎来了进一步发展的可能。宋元小说作为具有跨时代意义的小说,也奠定了未来小说发展的方向。
同时,读者也能留意到,宋元小说世俗化的另一个影响就是小说的感情基调。唐传奇具有悲剧色彩的人物和故事有许多,但话本这一体裁却充斥着喜剧色彩,改编唐传奇的创作者也往往将人物最后修改为美好的结局。这同样也是小说的叙述视角转变的影响,市民聚集在一起,普遍喜欢热闹团圆的故事,这种要求反映到了创作者那里,并且,由于当时的创作者往往是市井中的说书客,需要考虑到听众的意见,所以,改编话本的喜剧倾向便越来越浓厚。从小说感情倾向的转变,也能看出市民阶层叙述立场对其施加的影响。
五、结语:逐渐下放的文学解释权
实际上,除了话本《张古老种瓜娶文女》,宋元小说中同样有许多对唐传奇值得关注的改编,例如改编自《唐传奇·李黄》的《西湖三塔记》,改编自《补江总白猿传》的《陈巡检梅岭失妻记》等。在阅读以上材料的过程中,本文的许多分析事實上同样适用,这些作品共同构成了中国文学史的一大变迁,而这样的变迁毫无疑问源于文学的创作权和解释权不断下放,市民阶层成了文艺领域值得关注的对象,并间接影响了作品中流露的思想倾向。
唐传奇改编宋元话本的艺术嬗变,是市民阶层在文学领域影响力逐渐上升,与士人阶级共同塑造小说史多元面貌的一个重要体现。文学解释权得到下放,小说的形式因此愈发丰富多样。因此鲁迅才有此感慨,因为这是小说人物、情节、语言的全方位变革,当得上这样关键的评价。宋元小说作为文学史上的宝库,对其研究仍需在前人的基础上主动学习和思考,不断予以重视,进行开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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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余 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