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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小说中的道具研究

2024-06-05冯霞汪书言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7期
关键词:十二楼道具李渔

冯霞 汪书言

[摘要]道具本是戏曲演出中常用的小物件,李渔在创作小说时贯彻的理论是与戏曲相通的,所以在小说中也加入了这一戏剧意味浓厚的物件。他采用的道具有自己的选择和组合方式,不仅可以使人物塑造具有深层意义,还能够构造出悖谬性的叙事情节。而且,我们还能从李渔小说中的道具品味到他小说的喜剧性意味以及“权变”的人生哲学。

[关键词]李渔  《十二楼》  《无声戏》  道具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07-04

所谓道具,是日本人先用“道具”来指舞台上的大小用具,这个词传入中国后,人们普遍用“道具”一词作为戏曲表演中大小用具的统称。虽然古代的戏曲理论对此没有进行专门论述,但是一些戏曲家对剧中的这一类实物已有所关注,因此专立“砌末”一名以概之。古代的戏曲与小说在题材与情节方面存在着相互影响与承袭的关系,例如清代章回小说《桃花扇》就改编自戏曲《桃花扇》传奇。并且李渔也十分重视戏曲与小说文本内在的一致性:《拂云楼》中就点名“看官们”要“各洗尊眸,看演这出无声戏”[1]。所以对李渔小说中出现的这类实物,依旧使用“道具”这一术语。李渔在小说中使用的道具不仅有特别的作用和意义,所呈现的道具也是大小不一、种类繁多的。

一、李渔小说中道具的多样呈现

李渔生活在一个变乱纷呈的年代,与追求科举仕途的士大夫不同,他选择依靠自己的才艺以谋求生存,所以十分注重以才智和多变去获得观众的喜爱。他在小说中使用的道具也不是单一的,不仅有饰品、金钱,还有生活用品、动植物等,因此一篇小说中出现的道具数量不尽相同。有的会出现一个道具,有的则出现两个,更有甚者出現三个或三个以上的道具,我们可以从数量角度分为单一道具、双簧道具以及多元道具。

为了避免过于形式化地对其划分种类,本文仅按照出现的数量进行整理,力求较有条理地将道具划分种类。而当道具进入小说中,就会改变原来的表现形态,这种改变势在必行,归因于作者对它“有意味”地选择与组合。

二、李渔小说中道具的选择与组合

话本小说是市井技艺的产物,因而具有高度程式化的文学体式。李渔想要革新这种文体,必然会对在小说中有着多项功能的道具进行精心选择和刻意构思。李渔在选择这些道具时,与他个人的创作观念是分不开的,他还能够巧妙组合道具,让它们与当时的时代有所联系。

1.道具的选择

为了探寻李渔对道具的选择,必须把他的小说创作和有关理论结合起来叙述。他在《闲情偶寄》中提出:“戏法无真假,戏文无工拙,只是使人想不到,猜不着,便是好戏法,好戏文。”可见李渔认为对于戏文来说,精妙之处就在于“想不到,猜不着”[2]的意外之喜。所以李渔对于道具的选择第一要义必然是娱乐性。

仅以《生我楼》中的器官——一颗独卵,就可见李渔创作观的这种娱乐性质。尹小楼身为财主,仅有一子楼生,楼生在三四岁时与孩童嬉戏后莫名失踪。小楼为了后继有人,竟装穷“卖身为父”,偏偏真有冤大头姚继来买,这对假父子却真过了一段父慈子孝的日子。此后父子俩惨遭分离,一路峰回路转,终于得以相见。姚继觉得小楼家的装饰分外熟悉,这对半路父子最终因姚继的一颗独卵得以“真相大白”。李渔以此作为验亲的道具,使得读者忍俊不禁,会心一笑。

李渔制定“好戏文”的标准,还包含着观众本位的原则,即广大观众才是作品最权威的评判者。为了争取观众,作品不仅要有娱乐性,还不能违背人世间的公序良俗,“以之劝善惩恶则可,以之欺善作恶则不可”[2],太有道学气又会使得观众厌恶。道具既内蕴劝诫性,又可以不失娱乐意味。

在《乞儿行好事,皇帝作媒人》中,“穷不怕”行路乞讨但为人正直。当他乞讨到山西时,因有人盗用他姓名,所以变得萎靡不振。有一娼妓因以前受过他的恩惠,所以救了“穷不怕”一命。分别时,她赠了一枚“金戒指”以作纪念。“戒指”在以前的话本小说中大都是作为爱情信物的道具,而李渔却别出心裁,通过娼妓之口赋予它劝诫之意。正如他在开篇所说的“况且从来乞丐之中,尽有忠臣义士、文人墨客隐在其中”[1]。这样一枚小小的金戒指,就有了劝诫意义,甚至象征着娼、优、隶、卒或是乞丐都可能拥有高尚的人格。仅道具的选择就达到了劝善惩恶的目的,同时也避免了因篇幅过长的说教而让观众感到厌弃。

道具的选择与道具的组合是难以割裂的,往往是选择中有组合,组合中有选择。然而它们之间依然存在着操作程序上的参差,选择是道具出现的前提,组合是道具形成的手段。

2.道具的组合

道具的组合和呈现一样,形式都是多样的。组合不同,意义也就不同,甚至对于文本整体的发展也有不同的作用。本文仅就道具组合中最为经典的两种展开叙述。

2.1.单纯组合

单纯组合的道具在叙事作品中呈现的依旧是原本物象,没有出现复合的形态。但正由于单纯组合的道具与原本的形态并未发生过多的改变,反而能从一个角度辐射到日常生活,甚至能够以小见大地揭示更为深刻的社会性主题。

例如在《乞儿行好事,皇帝作媒人》中,“穷不怕”因金元宝被官府不分青红皂白地误会成盗窃官银的人。乡绅拐卖民女,官府严刑逼供,使得好人被屈打成招。李渔仅用道具——金元宝,就力透纸背地剖示了当时社会的腐朽与黑暗。

单纯道具呈现的形态并不复杂,但与情节交融后,就能使人们了解当时的日常生活,甚至在有些篇章中能引发人们对于当时社会的反思。李渔小说中除了有单纯道具的组合外,还有另一种组合方式,即添加组合。

2.2.添加组合

当叙事作品需要更深地透视人类生存境遇时,就有必要使用添加组合的方式,只有此种组合,才能使道具和人生境遇相联系,呈现出丰富的层面和复杂的意蕴。

这种类型的道具应首推《十二楼》中的《合影楼》中的“影子”道具,管提举与屠观察本为一门之婿,但是由于两人一为“道学先生”,一为“风流才子”,反倒像“仇敌”一般,将一宅分为两院。甚至后花园中的两座水阁,都被管提举设下墙恒隔断。“水上之墙”的意蕴分明是指这两种价值观的水火难容。屠观察之子珍生与管提举之女在岸上不能相会,“竟把两个影子,放在碧波里印证起来”[1]。影子作为男女合情的道具,添加了“后花园”“穿墙”“随碧波而来”的元素,这一道具便成为添加道具。“后花园”具有福柯所谓的异托邦的色彩,“然而在每一种文化或文明中,还有一些地方,与现实完全对立的地方,它们在特定的文化中共时性地表现、对比、颠倒了现实……它超然于现实之外但又是真实之地,从这个角度我称其为异托邦”[3]。一方面,花园作为乌托邦与现实相对,另一方面,它又确实存在于现实中,使现实暴露其虚幻性。珍生玉娟借“碧波”以“合影”之情,也就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现实的婚姻秩序成为虚幻的泡影。“影子”这一道具因为有了添加组合的方式,饶有趣味地背离了当时程朱理学的说教,并且能够带有透视人的生存状态的复杂情调。

李渔对于道具的选择与组合,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整篇叙事作品的构造。李渔还擅长于对小说细节乃至整体的构造,这与他十分熟练地使用道具是分不开的。

三、李渔小说中道具的妙用

道具其实不能作为一个“主人公”来牵涉整体,它只能是形象、情节的点化与装饰。有时,这一点装饰也能映照整个叙事空间。李渔的小说虽然大都是短篇,但道具的串联或是偶然的出现,不仅能够使得描写的人物光彩照人,还能让整体的情节既严密又波澜起伏。

1.有助于塑造人物形象

李渔明确认识到戏曲与小说这两者作为叙事文学的共通性,他的小说也呈现出戏剧化特征,这表现在他能运用道具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中国传统戏剧角色一般分为生、旦、净、末、丑五种。戏剧中的生或旦对应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其他的则对应小说的次要人物,主次人物异质同构,而这种异质同构正是由道具作为牵连的。例如《美男子避祸反生疑》中的主要人物有蒋瑜、何小姐,次要人物则有赵玉吾等人。通过一枚“扇坠”,将主要人物蒋瑜与次要人物赵玉吾异质同构。赵玉吾因一枚扇坠将自己的儿媳和蒋瑜告上衙门,谁知竟是老鼠作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仅通过“扇坠”这一道具,就将赵玉吾平时喜欢谈论闺阁之事,又十分尖酸刻薄的丑态刻画得淋漓尽致。

不仅能利用道具让主次人物异质同构,还能让戏曲作为道具使得人物大放异彩。在《谭楚玉戏里传情,刘藐姑曲终死节》中,刘藐姑是个绝色绝艺的佳人,谭楚玉也是个聪慧与容貌双全的才子。但是此类人物有约定俗成的意味,并不会让读者有什么记忆点。然而李渔选择“戏曲”这一道具,让此二人因戏曲结缘,作了一对戏台夫妻。刘母想把女儿当作摇钱树,将她许配给年过六旬的富翁为妾。于是她和谭楚玉表演《荆钗记》来奚落富翁,然后双双投江殉情。《荆钗记》让才子佳人的形象更生动真实,不仅丰富了道具的意义,还歌颂了生死不渝的爱情。刘藐姑唱完此戏后投江,展现了非功利的精神。这两个悲剧性人物在一出“戏中戏”中得到了升华。

2.有助于谋划悖谬性叙事策略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对情节作了十分精妙的解读,“元人所长者止居其一,曲是也,白与关目皆其所短”[2],这也导致他喜爱用道具来谋划悖谬性叙事策略。悖谬性叙事策略,即在情节中会出现与整体情节发展相符合的部分,也会出现与整体情节相逆反的部分,这样能够造成一定的“期待受挫”,避免读者因情节的畅通无阻而感到索然无味。

在《遭风遇盗致奇赢,让本还才成巨富》中,首先讲放债人杨百万会相面,秦世良去找他借五两银子,他因秦世良的相貌好而借了秦世良五百两,这是“顺”;秦世良拿着银子去飘海,刚出海就遇到强盗,货物遭劫,这是“逆”;后来他想去杨百万家解释清楚,怎料杨百万又借给他五百两,这里又是“顺”;他留下二百两在家里,拿三百两出去贩米,中途却被人拐走,只能回家拿出剩下的二百两出门,却被秦世芳误会得以冒认,这又是“逆”;秦世芳赚了钱回家后,才发现是自己忘带了银子冤枉了秦世良,于是带着货物去寻他,依照杨百万的主意对半均分。后来秦世良之前被强盗抢去和被老汉拐去的钱财也都加倍回到了他手中,这又是“顺”。通过道具“五百两银子”就使得情节跌宕起伏、变化多端。不得不说,李渔的小说之所以出人意料,与他擅长运用这种叙事策略有着直接联系。

四、李渔小说中道具的意义指涉

道具作为李渔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但在人物塑造和故事情节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也往往会成为李渔表达观点和寄托理想的载体。

1.暗含着喜剧性趣味

李渔小说中的道具在选择之初就因为带有娱乐性而包含着喜剧性趣味,但是更深层次的喜剧性趣味是他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嘲弄。

例如《拂云楼》中的“八字”道具,裴七郎因其父嫌贫爱富,毁了他与韦氏的婚约转而娶了封氏之丑女。他在妻子过世后,想要让韦氏续弦,但是被韦家多次拒绝,于是想要娶同样貌美的丫鬟能红为妻。能红清醒地认识到让小姐与自己一同嫁入裴家才是上策。于是她利用“八字”来设计韦小姐的命运,使其只能嫁鳏寡且要与他人同嫁,这样只有裴七郎才符合这个条件且自己也能嫁入裴家。看似由韦家父母主持的婚事,其实全由能红暗中操纵。这个“八字”道具的可操作性非常强,首先,韦氏夫妇都是十分相信命数之人,这是基于对人情世故的研究;其次,通过不同选择导致各种不幸结果后,能红另设一法让韦氏夫妇认为找到了出路;最后,这些选择看起来与能红毫无关系,将其真实目的隐藏起来。这正应和了福柯所提出的“话语即权力”:话语体系其实是某种力量得以汇聚与施展的绝佳场所,话语是掌握权力的关键,也是施展权力的有力工具[4]。

虽然李渔的戏曲与小说中的喜剧性经常被人诟病为并非真正的颠覆一切社会成规的“笑剧”,并对其作出戏仿性的攻击。但是透过其偶然的机智幽默,我们还是可以感觉到其不同流俗的一面,这不仅是在于他的喜剧性还来自他的处世哲学。

2.体现“权变”意识的人生哲学

“权变”是指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舍弃小节以保全大局,最著名的例子是《孟子》中对于小叔援救嫂子的辩解,“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则援之以手,权也”[5]。李渔在撰写《十二楼》的十二篇小说中皆以“楼”命名,这些楼阁作为一个整体的道具统摄全篇,甚至可以说代表了李渔的整个精神世界。严格意义上讲,楼是非道具的道具,孤立地考察它们本身,是不足以构成道具的,但是从整体的情节中抽离出来,它们之间又形成了某种张力。这种潜隐道具互相呼应,以象征的方式赋予整部小说以哲学意义。

大体上《十二楼》中的每座楼代表的意义几乎没有一个是符合封建礼教的,这或许与李渔本身的“人格”有关。赫根汉指出,“人格这个术语来自拉丁语Persona,是面具的意思。……这个定义隐含着这样的意思:由于种种原因,人还有某种隐秘的东西没有被显露出来。”[6]我们可以从他建造的这所空中楼阁中探寻他的隐秘人格。

例如在《奉先楼》中,舒秀才之妻认为“守节事小,存孤事大”,于是失节成了将军的妻子,而最后将军又促成舒秀才与其妻团圆。叙事者解释这是因为舒秀才持斋好善,但这是那些呼吁贞洁烈妇的道学家所不能容忍的。李渔的作品,既有悲剧元素,又掺杂着喜剧的部分;既展现高雅,又添加流俗的成分。他对于上层社会中某些守节的美德不屑一顾,甚至对传统道德有种戏谑的自嘲;但他又不像《牡丹亭》那样明确表示与传统道德决裂的观念,甚至在有些篇章中對传统道德大放赞歌。李渔难以被固定的词所代表,这种“分裂式”的自我体现了他的某种人生哲学。正如他在《鹤归楼》中所说的“黄连树下也好谈琴,陋巷之中尽堪行乐”,这其实是他以“权变”为基底,无奈的苦中作乐的哲学。

综上所述,李渔在选择道具之初就已经将娱乐性置于其他一切特性之上,但他在组合道具时又能让道具充满娱乐意味之外的内涵。他还能纯熟地使用道具来塑造一系列脸谱化的人物,以及构造悖谬性的叙事策略。虽然李渔以道具呈现的喜剧性缺少了“笑中含泪”的沉重感,但我们依旧可以从中发现他无奈的人生哲学。

参考文献

[1] 李渔.十二楼、合锦回文传、肉蒲团[M]//李渔全集:第9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2] 李渔.闲情偶寄[M]//李渔全集:第3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3] 福柯.词与物[M].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4] 福柯.权力的眼睛[M].严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5] 焦徇.孟子正义[M].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

[6] 赫根汉.现代人格心理学历史导引[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8.

(责任编辑  余    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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