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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批判与理想寄托

2024-06-05吴雯晓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7期

吴雯晓

[摘要]民初四川作家觉奴的小说塑造了一系列丰富的女性形象,审视妻妾制度,书写自由恋爱,对新式女性寄寓希望,虽然作品中人物缺乏实质性的反抗行为,且觉奴对于女性解放的想象也还有一定的局限性,但依然体现了作家对女性的关怀,寄托了他的现代意识与救世情感。

[关键词]觉奴  女性关怀  现代意识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7-0011-04

觉奴原名刘鹏年,字长述,是“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第的长子,他继承父志,加入同盟会,投身到救国救民的革命队伍中,与人合作的《川人自保商榷书》推动了四川保路运动的爆发。觉奴在《娱闲录》上刊载的白话短篇小说多达50余篇,是名副其实的小说主笔。觉奴的小说有很强的时代意识,尽管作品中的女性意识都融合了故事想象,然而其对于女性形象的想象与建构,体现了对女性的关怀,寄托了一定的现代意识与救世情感。

一、对妻妾制度的审视

“民国多伏蟒而有军事审判,家庭多不轨而有夫人之审判。”觉奴的小说《夫人之审判》设定了一处家庭审判的场景,将家庭关系与男子品行作为审判的对象。昔日卑下的妻子坐在高高的审判席位,面容温软,但语气严厉,对少年进行审讯。作为被审判者的少年坐在座位上惶恐不安,接受夫人的审讯。审判的内容是该少年的纳妾之事,夫人指责少年“何稍安温饱便思摒去糟糠之妻”。少年为自己辩护,指责身边的另一个少年,表明自己是受到他的挑拨诱惑,“直言妾之不可不纳,且于精神生理种种有益云”,自己只是提及妾字而已,与夫人感情至深,毫无二心。可见在这篇小说里,男子纳妾是不被容许的可耻事件。

觉奴这篇小说,对婚姻和爱情做了新的定义。“吾知夫爱情之事,不容第三者之杂厕,如尘屑之遇眸子必不容也。”允许纳妾是对老而无子者的一种体恤,但这样的婚姻,是没有爱情的。真正的爱情不应是无后为大,而是两情相悦,纳妾不被容许的原因是平等的爱情不能有第三者插足。可见觉奴虽为男性,却能以女性的视角和意识来表现夫妻关系。“少妇视其夫之貌也温言也婉,心动怜之”,妻子对丈夫那种细腻的情感波动,也有着恰到好处的捕捉。但小说结尾,夫人之审判的结果是只有审判,没有处决。面对自己心爱的丈夫,还有幼小的孩子,夫人只能寄希望于丈夫的悔改和对爱情的忠诚。

然而,《夫人之审判》构建的平等婚姻场景只是作者美好的畅想,并非女性真实的婚姻遭遇。觉奴用一篇《夫人血泪记》向众人讲述了一个“宠妾灭妻”的故事,揭示了男性在封建家庭生活中的失职。故事开篇交代一位遗孀独自抚养幼子,靠一位夫人赠送的缝纫机为生。这位夫人的日子也颇为酸楚,她的丈夫用自己节衣缩食的钱带小妾寻欢享乐,骄纵豪奢,招摇过市。一日丈夫看戏途中被捕,但其爱妾丽娘毫无忧愁之色,依然悠然从容地独自前往戏园观戏,在戏园内还欲勾引一翩翩少年。很快意外发生,枪声响起,丈夫遇害,其妻抱尸痛哭。从此贵人家道中落,门可罗雀,爱妾丽娘蠻横地将妻子积攒的金银珠宝带走,仓皇而逃。最终两位遗孀靠着一台缝纫机,夙夜劳动,艰难度日。小说写出了丈夫自私自利、用情不专的无赖行径,也写出了妻子面对丈夫移情别恋时的无奈和悲哀,体现了作家对女性的同情。

《夫人之审判》和《夫人血泪记》一发表,引起社会的极大关注和议论,尤其是遭到“贵妾”群体的反对,认为作者是“妻尊妾卑”的封建礼教支持者,影射妾室欺辱正室,破坏丈夫和妻子之间的感情。事实上,觉奴的核心理念是对女性关怀,他从未想过批判为妾的女子,而是对她们的遭遇充满同情。成都文人对“一夫一妻多妾”制亦颇有责难,觉奴并不支持妾妻制度,也意在表现封建制度对女性的压迫,于是继续写了《血泪余痕》为自己申辩。《血泪余痕》开篇是觉奴的独白,因为发表了两篇不赞成如夫人的小说,使他受了很多零碎气,朋友关系四面楚歌,去朋友家做客被潦草相待,《娱闲录》上的两篇作品《夫人之审判》和《夫人血泪记》也被人粘了起来。觉奴不禁感慨,自己只是在为时下夫人申辩,但乡下操持家务的夫人们并不知晓,更无法感激。《血泪余痕》一文,觉奴借助民间想象,以穿越的手法,想象自己写作的夜晚被人拖到阴曹地府,接受阎王老爷的审判。与觉奴对峙的,是以白居易的小妾樊素为代表的众多古人妾室,多达几十人。觉奴为自己申辩,请阎王重新查阅他的小说。他向阎王阐述自己对妾妇的看法,做妾的女孩们没有几个是心甘情愿的,是她们的身世造就了不好的变故,不是她们生性不好。所以对于这些女孩子,自己“不觉可恶反觉可怜”,皆是一片恻隐之心,因此“捉只笔劝劝世人,改除不良不平的风俗”。阎王爷听了作者的申诉后,判他的小说无罪,同时也怜悯众多作妾的冤死鬼,想要放他们投生。作者反劝阎王不要如此,因为投胎那么多好的女子,却没有投下相应数量的好男子,反倒增加社会负担。

觉奴的看法极具前瞻性。他认为,家庭的组建者丈夫和妻子之间关系的好坏十分重要。丈夫主外,要作风正派,在各方面成为妻子的表率,而妻子则辅佐丈夫处理家庭事务。然而,在时局动荡的社会,丈夫的表率作用却大大减弱,儒家“夫为妻纲”的伦理道德观念在逐渐松懈崩溃。不称职的丈夫比比皆是,他们或才智平庸,或浪荡不羁,或生性多疑,嫁给这样的男子,不论是做妻子还是小妾,都是巨大的不幸。觉奴的这番言论,是设身处地为女性着想。

发表在娱闲录第七期的小说《王大姑》,同样讲述了一场妻妾之争,更加表明觉奴对女性悲剧的痛心。小说中的主人公一家原本其乐融融,妻子美而慧,相夫教子操持一家的生活。但是丈夫秦代庚性格迂拙,身为一介书生,唯读书不知世事。妻子二十余年的操劳已力不从心,于是决定为丈夫纳妾,选得一位贤惠的女子帮她分担家务,操持生计。她相中了佃户王氏家的姑娘,强行纳其为妾。妻子本以为为丈夫纳妾王大姑,便可将家庭琐事转交于妾,自己就能与丈夫安享夫妻之情,还博得“贤惠”的美名。然而,丈夫开始移情于大姑,怜之有加,秦氏遂妒意渐起,鞭打折磨大姑长达三年,大姑不堪其辱,服药自尽。后来秦氏受到众人谴责,也自溺身亡。

《夫人血泪记》和《王大姑》两部小说分别站在妻子和妾妇的视角上,表达了对女子悲惨遭遇的同情和惋惜。女子梦寐以求的就是有一个幸福和谐的家庭,但是一夫多妻的残酷家庭环境只会打破她们的向往。由于时代与认知能力的局限,她们的怨恨没有指向造成这种不平等现象的男性身上,却指向同是受害者的女性身上。《王大姑》中,丈夫面对妻子操劳而无动于衷,不仅没有调解夫妻、妻妾间的关系,反而唯唯诺诺,助长了家中的不良风气,加深了矛盾。这一场家庭悲剧不仅是始乱终弃,更是一场“丧偶”式婚姻。文末,觉奴说“是亦惨矣!秦氏昧于世俗之风,希美名为夫纳妾,不知夫妻爱情固不容第三者羼其间”,再次强调了爱情容不得第三人分享的观念,因此女性面对第三者的介入,心生妒忌是自然之情,进一步从保障妇女获得专一爱情的角度反对“妾制”。

二、对自由恋爱的思考

辛亥革命废除帝制,建立民国,民主共和的思想开始深入人心,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封建礼教遭到巨大冲击,新的价值观念促使青年男女追求自由恋爱。但两千多年的封建伦理观念并不是一夜之间就能被打破的。觉奴小说对自由恋爱的看法,为我们提供了新的解读视角。爱是人生而有之的能力,但对象不同,爱的性质便不同。父母兄弟之爱是人自然有之,夫妻朋友的爱是有义、有情的爱,寻欢作乐的欢愉之爱是不义的。纯真爱情可贵,更表现在它们展现出人性的光辉,为人们的爱情提供借鉴。但倘若人们不爱自然之爱,不爱情义之爱,深陷一场“不义”之爱,酿成家破人亡的悲剧时,诚挚的爱情还会耀眼吗?

小说《爱》描写了一位容俊性聪的少年和显宦人家的小妾的一段游园邂逅。少妇娇艳的容颜让少年一见倾心,甚至想到死后化魂也要常伴少妇左右。少妇是一贵人的妾室,豆蔻芳华的她要侍奉年老鬓白的主人,如枯树绕海棠,难以生爱。少年的爱让她得以慰藉,几次相会让她早已把少年认作丈夫。但是面对爱的责任,少年选择了逃避,他认为自己少不更事,无法为女主的处境提供良策,于是仓皇而逃。当少年无法面对这“缠绵悱恻的考验”时,逃离是他唯一的选择。逃离后的悔恨,爱而不得的遗憾,令少年郁郁而终,少妇闻之亦服药而死。自由恋爱下的青年男女,面对世间所谓的“不义之爱”,其悲剧原因不再是人的情感与封建戒律之间的挣扎。爱而不得,所得非所爱的问题,即使在当下社会也比比皆是,有情人终难两全,深陷其中害人害己。作者提出“不义之爱”的社会问题,贴近社会现实,关注俗世里平凡男女的悲欢离合,极富时代性与社会意义。

在众多的爱情文本中,情话书写是其中非常特别的一部分。中国小说中的情话书写与西方在语言风格上具有极大差异,西方的情话描写往往更加直白,而中国的情话书写则更为含蓄隐晦。《梦昙情话》以第一人称记录友人梦昙的爱情故事,单小说题目“情话”,便令人耳目一新,想对这位多情的贵公子一探究竟。有别于一般的小说,《梦昙情话》更像一篇抒情与叙事交替的散文,有着别具一格的抒情特征。梦昙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梦昙的心上人因病离世,而梦昙远在他乡,未能与心爱的人见最后一面。小说重点描写了梦昙离别前夜,与爱人互诉相思、依依惜别的场景。面对分别,梦昙紧握爱人的手沉默不语,而那位善解人意的女子却宽慰他,把二人的感情比作天上的明月,“月明之夕,吾必在此望之,汝亦望月,非可以销吾二人相思之苦耶”。通过真诚的对话,双方逐渐接受不够完美的现实,同时也建立起对爱情的信心,所有的顾虑都烟消云散。虽然可能没有实质上的改变,但至少内心得到疏解,双方不再犹豫不决或意志不坚。对于这个爱情悲剧,觉奴在小说结尾感慨:“呜呼,相会之事吾今日书之犹觉凄然,不禁而涕泪也。”觉奴对友人梦昙的遭遇深表同情,时隔五六年之久,竟作文纪念,可见其对相爱之爱,对真挚爱情的怜惜。

《爱》与《梦昙情话》这两篇小说,一方面依旧沿袭传统言情小说的有情人难成眷属,一方面与西方自由思潮涌入的时代背景相结合,进一步表现出对男女自由恋爱、自由结婚的肯定,对相爱之人不能久伴的痛惜。但不可否认的是,西方思想刚刚传入中国,国人对此需要一个过程接受、吸取、借鉴。同时,男女自由婚恋对中国传统礼教来说是石破天惊的存在,中国文人在对待外来思想时又有一种出于本能的文化固守,因此,觉奴的小说并没有真正大力赞扬男女主人公婚姻自主,为了爱情众叛亲离与社会抗衡的桥段,妻子要深明大义,为丈夫排忧解难,夫妻二人相濡以沫,夫唱妇随的传统礼教依旧深深根植在小说家的观念之中。

三、对新式女性的寄托

受晚清妇女思想解放和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女人”也开始登台发声。1892年,梁启超提出“贤妻良母妇女观”,不仅强调女子在家庭中的母亲角色和养育功能,更强调女性为国家和民族强国保种的功能。有智慧,有自我意识,能承担社会责任,参加革命,是对新“女国民”品质的定义。这些品德在觉奴笔下的女性人物身上得到凸显,通过对现实女性的细致描绘,以及对传统和民间故事的大胆想象,觉奴塑造了丰富的人物形象,描摹出人性之美。

《命也於》中,余鸿卿是一位身世可怜的女子,她本是官人之女,因为山匪作乱,家破人亡,沦为娼妓。在卖身营生的日子里,她结识了一位诚恳善良的男子,感情从此有了倾诉对象。待她回归正常生活时,二人再次相遇,鸿卿想委以终身,对方因为家训不能接受。“侬能谅君之苦,不敢强君以难行……恨侬命薄,无福伴君。”鸿卿善解人意,没有强行所求,对心爱之人表示理解。不久嫁给一官人为妾,结果积蓄被她丈夫占有,被逼自尽。觉奴在文末赞美女主人公出淤泥而不染,并发出“世间多淑女而鲜好男子”的感叹。觉奴对娼妓问题的思考已经融入谋求平等的性别意识,以同情眼光审视妓女的遭际。妓女的形象更加贴近现实,是令人同情的被损害者,是身处妓院的染缸依然纯洁无瑕的至善之人。余鸿卿成为觉奴表达意识形态、思想觉悟的媒介,作家借女子身上的优点,将社会末端受压迫和排擠的女性美好的一面呈现给人们,来表达对道德伦理的思考和女性救赎意识。

《美狐传》中,一名家道中落、怀才不遇的男子在两位狐女的帮助下,走上经世济民的道路。海棠是其中最为吸引人的一个女性形象,她纯洁善良,活泼可爱,尽显女性的自然纯真之美。海棠和翠娘是西湖狐仙,才子希策在二人家里做事。海棠善解人意,她赏识希策的才华,劝说希策前往京城谋取官职,为百姓服务,并帮他向翠娘求取资助。二人多日相伴,互生情愫,海棠聪慧过人,假意分手试探希策的真心,是个具有真性情的女子。文末,觉奴曰:“著者之心伤矣,士不遇乃仅受知于夫人女子,岂不哀哉。”现实生活中,有才能的人不仅得不到赏识,还会因贫困而失去朋友,无依无靠。狐女赏识并帮助穷秀才的故事并不鲜见,但觉奴所作之文,不是男权视域下的臆想,而是真心诚意地赞扬女性济苦怜贫的美好品质。

《采姑娘》的主人公彩云是一位替父报仇、除恶扬善的女豪杰。彩云之父李衷侠是行侠仗义之人,设立学堂,致力于教育和宣传,在一次与从京师来的权贵抗争时不幸殒命。彩云为尼姑所救,跟随尼姑学习武功,几年后替父报仇。觉奴塑造女侠形象绝不仅是为了写出畅销小说,或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而是展示了一种对独立的新女性形象的想象。家庭小说《小实业团》则塑造了一位实业女性,女性开始肩负起民族振兴的使命,带领家庭振兴实业。“大姐”不仅具有勤劳持家的优良传统品质,还接受过新式教育,聪明伶俐。她将理论知识与生产实践相结合,养蚕、喂鸡、种果树、养蜜蜂,积极带动家中兄弟姊妹创办实业,盈利颇丰。“大姐”是新旧文化的完美结合体,她从深闺走向社会,不仅成为一家之长,更当上实业团长,在社会大变革的时代发出了“女人”的声音。

彩云和“大姐”的形象都包含了作者强烈的救国意图,彩云之父是因当朝权贵的迫害而死,文中多次直指京师。彩云与同一师门的少年结为夫妻,二人风尘仆仆奔走各地,惩恶扬善守护百姓。“大姐”的小实业团,响应了当时社会实业救国的政策,并创下可观的收益。同时,彩云和“大姐”形象的塑造“秉承传统道德,规劝忠孝节义”,彩云善良孝顺,替父报仇且不伤及无辜,与少年结为夫妇,一体同心。“大姐”勤劳能干有担当,一家兄弟姐妹互帮互助。在民族和女性双重弱势的时代,觉奴借助新式形象的塑造与传播,使女英雄形象得以扩散。在国族危难之际,女性形象也承担了作者希冀国人自立,妇女独立自强的意图。

四、结语

觉奴关注现实,关心女性问题,写作内容借助想象大胆揭露,寄托了自己的现代意识与救世情感。诚然,觉奴对于女性解放的想象,还有一定的局限性,他控訴封建专制婚姻对女性的伤害,却没能书写女性对现实困境的反抗。但其小说反对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倡导平等的、不容第三者分享的爱情观,歌颂女性的美好品质,为后世的创作提供了范本。

参考文献

[1] 鲁毅.女性想象与早期鸳鸯蝴蝶派作家的道德认同[J].文艺争鸣,2013,(7).

[2] 叶珣.腹地的光耀——《四川公报·娱闲录》的“新文化运动”[J].当代文坛,2020(1).

[3] 陈俐,魏红珊.觉奴:四川现代白话小说的先驱[J].中华文化坛,2019(4).

(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