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中的空间叙事
2024-06-01相帅英
相帅英
[摘 要] 《马伯乐》这部作品极具空间性,作者正是在人物地理空间位置的不断迁徙变换中进行一系列叙事。在逃跑的起始阶段,萧红通过对马家、上海出租屋这两个孤寂封闭空间的塑造,来讲述马伯乐的个人性格、生存状态等。小说的第二部,马伯乐逐渐走向一个开放的公共空间,萧红将批判视角转向大众集体,对战争背景下产生的“搬家、躲飞机”等典型现象进行场面化描写,构建出独特的“战时生活”场景,丰富了“抗战文艺”的内容。在故事结尾,马伯乐的生存空间又由开放转为封闭,萧红从女性写作立场出发,通过审视马伯乐的物质与情感生活,对男权社会进行了嘲讽与批判。
[关键词] 空间叙事 萧红 《马伯乐》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020-05
空间在萧红的小说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她的许多作品都以空间或场景来命名,如:《呼兰河传》《生死场》《商市街》《小城三月》《后花园》等。《生死场》中的“麦场”“菜圃”“荒山”,《商市街》中的“欧罗巴旅馆”“牵牛房”“公园”等作品中的章节更以具体的空间作为篇名,或成为人物生存活动的场所,或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构建出萧红独特的文学世界。《马伯乐》正是在人物地理位置的不断迁徙变化中讲述人物的逃难经历和战时的民生百态,极具空间性。本文将从马伯乐的空间变化入手,探讨萧红在其中的自我生活映照、战时文艺思想、生命体悟等,希望以此引起人们对《马伯乐》空间叙事的关注。
一、封闭空间下的个人生存困境
空间在《马伯乐》这部作品中呈现出集中化的特征,马伯乐生活的家庭和上海出租屋这两个典型的封闭空间,全面地展示了人物的性格、生活环境以及典型时代背景下特有的文化现象等,塑造出冷寂、孤独的空间氛围。
1.由封闭空间塑造的矛盾性格
马伯乐的故事开始于他所处的家庭这一封闭空间,这是一个完全被西方基督教文化异化的环境。马伯乐的家堪比一个教堂,客厅中式长桌上放着一本装潢高档、通体涂金粉的《圣经》,墙上还挂着一幅精美的耶稣圣像,家人常常跪在它的面前进行祷告。除了客厅,马伯乐家里的每一间屋子包括仆人的住房,每一个走廊、过道,都挂着一幅圣像,在这一静态空间中生活的人自然也都信仰基督教。马伯乐的父亲表面上看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穿着中式古铜色大团花长袍,但他的思想意识、生活习惯已经完全西化。他嘴里说着外国话,每天都要进行祷告,同时要求儿子、孙子等人也学说外国话、穿西装。马伯乐的母亲张口就是“感谢主耶稣”,马伯乐的老婆因为每天都勤奋地大声诵读《圣经》而获得了婆婆的喜爱,而她这么做是为了老太爷那句:“谁对主耶稣最真诚,将来谁得的遗产就多。”[1]梗妈、车夫、小丫鬟等仆人都是身世悲惨之人,他们都在老马的感化下信仰基督教。这个家庭从内到外已经完全被基督教文化所改造。马家正是在西方帝国主义军事和文化多重侵略背景下,部分麻木愚昧、崇洋媚外的中国民众的缩影,象征着本土国民性的丧失。
在这个封闭空间长大的马伯乐是一个接受过新式教育的青年知识分子,却也是一个虚伪的民族主义者。他虽然从一开始就厌恶自己的家庭,但又继承了父亲崇洋媚外的心态,到中国商店买东西无论如何一定要讨价还价,到外国商店买东西就被其庄严的氛围所震慑。他将自己当作审视国民的批判者,嘴里经常骂着中国人,但撞到外国人却连忙说着“sorry”。他不喜欢父亲原先给他起的“马保罗”这个外国名字,自己改名为马伯乐,而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进步青年的人,实际上却同样是无知愚昧、无所作为的庸人,马伯乐这个名字也极具讽刺意味。想逃离家庭的马伯乐,始终摆脱不了自身的局限,他没有工作无法自力更生,之前去上海一所大学做旁听生,就因为没有父亲的接济,无奈只好回家重新做少爷。这次去上海开书店失败,只得再次回家,又受到了家人的指责,身处这个空间的马伯乐感受到了亲人的冷酷与无情:“这是什么世界,没有钱,父不父,子不子,妻不妻,夫不夫。人是比什么动物都残酷的呀!”[1]在西方现代文明的冲击之下,这个新式家庭关于父慈子孝的中式家庭传统被解构,人情、人性逐渐变得冷淡,血缘已经难以成为维系人们之间亲密关系的重要因素。
2.封闭空间下个人孤寂、荒诞的生存状态
在冷漠的家庭氛围的影响下,马伯乐搬到了书房,独自过着悲哀的生活,这一次他没有选择逃走,而是一连在家待了七、八个月。然而卢沟桥事变发生了,自私的马伯乐便谁也不顾地独自逃往上海。为了“省钱”,他租了一间暗无天日的屋子。这个空间十分狭小,四面都是墙没有窗子,屋子像深渊一样又静又黑。萧红在这样一个压抑昏暗的空间之内对马伯乐浑浑噩噩、百无聊赖的生活方式进行了描述,为了省钱,铁锅、筷子、饭碗都是刮完了之后下一顿接着用,从来不洗;枕头、被子、鞋袜等也都一律用刮的方法来保持相对干净。本着“省钱第一”的原则,马伯乐从来不洗澡,最多只是用毛巾擦一擦。从家里逃往出租屋,马伯乐仍然感到孤独。又黑又热的屋子,与上海大街上繁华的景象之间的对比,更让他感到孤寂。白天,上海大街上电车和汽车仍安然地跑着,太太小姐们仍悠闲地逛着,售卖航空奖券的小铺子门前挤满了人。夜晚,上海各种公司的灯光甚至把天空都照亮了,每条大街都亮得像白昼一样,人們看电影、逛街,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这些繁华热闹的景象,既与马伯乐无关,又让马伯乐感到愤懑。他将自己置于高高在上的启蒙者、清醒者视角,去批判上海大街上的民众,宣传“日本人必要打来上海”的学说,希望引起人们对于战争的关注,但让他感到失落的是,没人相信他的论调,他甚至遭到了别人对他的笑骂、反感与冷落。
真正的战争即将打响,马伯乐却没有兴趣关注,他将视角转移到自己身上。战争来了就意味着要开始新一轮的“逃”,为了“逃”就要做准备,而如何准备却让马伯乐犯了难。对时局没有分析预判的能力再次验证了马伯乐是个庸才。此刻他是迷茫的:“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是自己终归逃到什么地方去?就不用说终归,就说眼前第一步吧,第一步先逃到哪儿最安全呢?”[1]最重要的是,他也没有钱作为逃路的盘缠,因此,他想尽一切办法要妻子带上钱来和他会合,所有的问题又都回到金钱上,在他看来没有钱什么都做不了。空间的变化没有引起马伯乐主体意识的变化,他仍被金钱、孤独和忧郁裹挟着。作家在狭小昏暗的空间中对马伯乐生存困境进行描述,让他的自私、怯懦、虚伪等更加直观地袒露在读者面前。
在家庭与出租屋这两个封闭的空间中,萧红关注个体的生存状态,将马伯乐的成长背景与个人性格进行极致书写,同时也裹挟着自身经历的影子。马伯乐对冷漠家庭的逃离也是萧红自己的亲身经历,萧红在漂泊生活中的孤寂则映照于马伯乐那个昏暗的出租屋中。她在自传体散文集《商市街》中的《破落之街》等文章中也记述了这样的空间感受:“在房间里,阳光不落在墙壁上,那是灰色的四面墙,好像匣子,好像笼子,墙壁在逼着我,使我的思想没有用,使我的力量不能与人接触,不能用于世。”[2]
二、公共空间下的大众“战时生活”
随着地理空间位置的不断迁移变化,尤其在第二部当中萧红将描写重点由第一部的马伯乐个人转移到民众集体,由封闭空间转向外部世界,进行场面化描写。因此,这部作品不仅揭示了一个自私自利、怯懦愚昧的知识分子马伯乐在战时的混沌生活,更从多方面展示了战时背景下民众日常生活的另一面,这就是萧红的“这也是战时生活”。
1.关于“抗战文艺”书写的讨论
抗日战争时期,应该写什么样的“战时生活”,怎样去表现“战时生活”等成为作家群体争论不休的问题。1938年上半年,《七月》專门召开三次座谈会就抗战时期的文艺创作问题进行讨论,其中较为核心的就是“作家与创作实践”的问题。会议上谈论的内容以座谈会记录的形式汇集成《抗战以后的文艺活动动态和展望》《宣传·文学·旧形式的利用》《现时文艺活动与〈七月〉》三篇文章,发表在同期刊物上。其中在《抗战以后的文艺活动动态和展望》中,与会作家胡风、端木蕻良、萧红等人就“抗战后的文艺动态印象记”“关于新形式的产生问题”“作家与生活问题”“今后文艺工作方向的估计”这四项议题展开了广泛的讨论。而正是在这次座谈会的讨论中,萧红提出了独到的“这也是战时生活”这一命题。
在这次座谈会中,与会者大多认为上前线作战与坚持文艺创作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们认为作家要创作真正的抗战文艺,不可避免要走上战场投入到实际抗争中去获得真实的经验。聂绀弩认为“我宁可参加实际生活,不写文章,因为现在没有参加实际生活,所以文章也没有内容”[3],坦露出当时很多作家弃笔从戎的现象,颇具典型性。但萧红则认为不是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能创作抗战文学,她说:“我看我们并没有和生活隔离。譬如躲警报,这也就是战时生活,不过我们抓不到罢了。即使我们上前线去,被日本兵打死了,如果抓不住,也就写不出来。”[3]然后,她又以房东姨娘的例子继续论证:“譬如我们房东的姨娘,听见警报响就骇得打抖,担心她的儿子,这不就是战时生活的现象吗?”[3]在萧红看来,抗战这一特殊背景下所产生的大众躲警报这一生活典型现象,以及胆战心惊的心理状态,都可以成为抗战文艺的表现内容,同样能给人带来强烈的真实感。在战时特殊空间背景之下抓取民众典型的日常生活经验成了萧红对抗战的独特书写方式,而她也将这种个性化表达倾注在了《马伯乐》中。
2.战时公共空间下的民生百态书写
《马伯乐》中,实际战争场面如飞机轰炸、运送伤兵等的描述,并没有成为萧红铺陈的重点,只是零零散散分布在马伯乐与妻子等人交谈的几句话中,而更多的是民众在这一灾难空间中的狼狈逃难生活。不愿搬出上海的人像蚂蚁一样不停地在租界、亲朋好友家之间搬来搬去避难,他们将昔日冷清的上海旅馆全部“塞满”,一有任何变动立刻就能离开。梵王渡火车站成为人们奔向希望的起点,因此常常受到日本飞机的侦查与轰炸,“躲飞机”也成了人们在此空间下的日常。马伯乐一家刚到火车站就有飞机在上空盘旋,站台上的人们开始东躲西逃。待到飞机飞走,他们又开始了“挤火车”的日常,在这个嘈乱的公共空间中,萧红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可怕的“挤”:火车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空间全部被填满,有的人上到了顶棚,有的人一旦抓住点儿什么就不肯放手,即使上半身在火车里挤着,下半身还悬空在外面,进退两难。更可怕的是还有的人脚在车窗里,头在车窗外,随时都有掉出来的风险。“这火车是非开不可的了,若再过几分钟不开,就要被人们给压瘫了,给挤破了。因为从车窗和车门往上挤的人,还是和蚂蚁似的那么多。”[1]战乱年代为了抢夺那稀缺的生存空间,人们无所不用其极,好像上了火车就能永远活下去。
接着萧红将马伯乐一家从南京逃往汉口的小汽船作为战时中国公共社会的缩影,船上逃难的人来自工、商、农、兵、学各界,萧红借这一小型公共空间将当时的现实问题揭露无遗。船老板用两千块钱买过来的小破船不仅空间狭小、环境恶劣,而且基础设施也已经老化,每走一趟就要掉几颗螺丝钉,断几块船板,随时都有倾覆的风险,而船老板为其买保险,只是为了获取那高达八千块钱的保险费。即使船并没有倾翻,本来仅可承载一百人的小破船,因为是战时竟超载到了四百多人,跑一趟无论如何也是赚的。船老板还会站在道德制高点,打着爱国旗号的虚伪演讲来粉饰自己“发国难财”的丑恶本性。萧红这种“反英雄”的抗战书写,将伟大战争场面与激昂情绪进行弱化,反而描写民众战时狼狈的生活现象,在当时受到主流思想的批判。但她将个人方式融入历史背景,“搬家、躲飞机、挤火车、发国难财”等一系列在战时特殊空间之下产生的典型生活现象,打破了战时固定单一的书写模式,补充并丰富了“抗战文艺”的表现内容。
三、封闭空间下对男权主义的讽刺与消解
以战争为契机,马伯乐的地理空间位置再次发生变化,他带着妻儿从上海前往武昌投奔王先生一家。在武昌,马伯乐每天在王家宅子和他住的房子之间来回游走,他的生活又回到了相对封闭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之内,萧红将叙述的对象又从大众集体转回到马伯乐个人,她坚持自己女性的个人写作立场,从女性视角出发去审视马伯乐的恋爱生活与思想转变。
1.对封闭空间下的个人享乐主义进行批判
到了汉口,马伯乐将妻子安置在旅馆里,他自己先行前往武昌拜访了王先生。王先生是他父亲的朋友,原先在青岛住的时候也信教,如今家里的客厅却摆放着一尊佛像,马伯乐并没有在意。等他的妻儿过了两天去王先生家拜访时,敏感的马伯乐太太一进屋就看见了那尊铜佛像,于是她明白教友间的那套应酬话此时已经不适用了,只是想着赶快去借住的地方看一看。由此可以看出,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人们的思想信仰也在不断变化,这也暗示着王先生和马伯乐不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在之后的交谈中,马伯乐发表了一番自己的爱国宣言,甚至提到了自己要去当兵,王先生却反驳了他的话,而马伯乐也看出这些话语并不合王先生的意,于是赶紧转变话术。寄居于王府的马伯乐仍然处于被动的附属地位,没有太大的自主性。
王家的男工领着马伯乐一家前往给他们安排的住处,这是在磨盘街转角处的一个小院子,门前有两块大石头,院子里长着一棵枇杷树,但是一共只有两间房,房间的环境十分恶劣,楼上成群的老鼠在地板上跑来跑去,房屋架构也比较矮小,楼梯上方的屋顶比较低,马伯乐一上楼就在楼口把头撞了一下。面对这样一个又破又脏的院子,马伯乐的太太十分生气,而马伯乐因为奉行“逃难省钱”的原则,对此并不在意反而怡然自得起来。“马伯乐觉得一切都妥当了,房子也有得住了,逃难也逃完了,也逃到地方了,太太也带来了。太太一带来,经济就不成问题。马伯乐觉得一切都‘OK。”[1]在武昌落脚之后,身处这样相对封闭安逸的空间,尤其是这里没有父亲的管束,同时马伯乐现在手握着经济大权,还有妻子儿女在身边,他完全将战争抛在脑后,心安理得地开始过起自己的生活来。此时马伯乐感到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一般幸福,每天起床在窗口坐下,或是看书,或是静静地看着那棵枇杷树发呆,其余什么也不管了。萧红用细腻的笔触对马伯乐这类只贪图个人享乐的劣根性进行了嘲讽。
忘却了逃难痛苦的马伯乐,开始满足自己的物欲追求。他每天都要去附近知名的“未必居”包子铺吃包子,而且一天也不止早晨去一次,等到下午四五點感觉肚子饿了,就又要去买回来当点心吃。“未必居”的生意从不设座位,顾客都是随买随走。老板实行“饥饿营销”策略,让顾客完全忽略了店内的苍蝇,反而觉得这包子十分珍贵。“包子越是买不到,人们就是越是觉得满意,因为这包子是非常珍贵难得的。物以稀为贵,于是就觉得‘未必居的包子越发的好。”[1]萧红在这里也将部分民众的奴性展现得淋漓尽致。马伯乐每天去“未必居”不单是为了买包子,还站在那里看包子的做法,为今后的生活做打算,马伯乐似乎开始有所改变。然而,从包子铺到王公馆,空间一转,马伯乐竟谈起恋爱来。
2.对封闭空间下的恋爱观进行讽刺
在《马伯乐》的后半部分,萧红从自身情感经历与女性写作立场出发,对马伯乐的恋爱和人格进行最终的审判,试图通过这样一个软弱无能的男性知识分子形象,来传达出自己对男权社会的嘲讽与反抗。“她感到男人的品德、人格,并不比女人强,甚至更卑微、更愚蠢,开始对男性采取讽刺、嘲笑的态度。”[4]铁峰在《萧红文学之路》中的这句话,准确地揭示出了萧红的创作意图。起初,马伯乐还沉浸在吃饱喝足的幸福中,他认为自己不再需要什么了,所以他并没有在意王小姐对他的热情。但自从在船上的那次相会,以及之后在王公馆的交谈,马伯乐竟然抛弃家庭与王小姐开始了恋爱。他们的第一次约会是在紫阳湖边,整晚都在僻静幽暗的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两人也不说什么话,胆小的马伯乐甚至不敢去拥抱王小姐。沉浸在甜蜜恋爱氛围中的马伯乐,甚至给王小姐寄去了署名为“你的保罗”的信件。然而,所有的美好都终止在他们的第二次约会中。即使有为王小姐开脱的理由,马伯乐认为结婚是一种罪恶的想法正好印证了他对家庭、对婚姻的不负责任。当王小姐向马伯乐袒露李长春向她求婚的事,马伯乐并没有为了给自己争取机会而立刻表明自己的心意,反而在心里骂道:“既然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人人都可以向她求婚的,那还有什么高贵?去她的吧!”[1]他不顾王小姐再三恳求,一个人回家去了。
在王小姐动心的时刻,马伯乐却退缩了,两人之间的情感迅速破裂。王小姐不再与马伯乐见面,王家人对他的态度也变得冷淡起来。失恋的马伯乐对自己当时的懦弱感到懊悔,后来又几次到王家想要解释自己的行为,却总是无功而返。越被拒绝,王小姐和王家在马伯乐内心的形象就变得越高贵。他一面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作诗:“那温柔的手,多么值得怀念呵!当她抚摸着我的胸口的时候……”“我为你,我舍弃了我的生命,我为你,我舍弃了我的一切”,一面又为自己开脱:“在这世界上人人都是强盗,何必自己一定要负责到底,迈开大步踏了过去吧。”[1]
萧红是一个情感细腻却身世坎坷的人,除了“后花园”带给她的一点温情,家庭对她而言只有失望。如果说父亲与继母等人的冷漠是致使萧红逃离家庭的理由,那么汪恩甲、萧军等人则进一步打破了萧红对组建新家庭的美好幻想。无论是未婚夫汪恩甲在孕期时候的抛弃,还是情人萧军的出轨与家暴,所有的一切都带给萧红沉痛的打击,使她对男人、对家庭失去了信任与希望,于是萧红将自己对他们的失望与鄙夷全部倾注在自私软弱、毫无责任担当的马伯乐身上,宣泄自己内心的苦楚。她从女性视角出发,于马伯乐滑稽可笑的日常生活中展开对男权中心主义的嘲讽。
四、结语
在《马伯乐》第二部的最后一章,身处失恋和“钱越花越少”困境中的马伯乐逐渐变得消沉,甚至吃“未必居”的包子也感受不到以往的滋味。他开始对家人说自己要去做些小生意,或卖卖包子,或卖卖香烟,或是掌掌皮鞋,或是仅仅卖些花生米来维持生计。过了些日子,他又要当裁缝、开汽车、卖报纸、到戏剧团体演戏……虽然马伯乐有五花八门的想法却没有任何实际行动,但是他已经开始逐渐从及时享乐的梦境中回到现实,显露出转变的苗头。由此可知,萧红在构思编排这部小说时意图让马伯乐在空间的迁徙变化中获得成长的可能,要给马伯乐一个光明的未来。“这种黯淡的生活,黯淡了六七个月。但是光明终究是要到来的,什么光明呢?”[1]同时从第九章的结尾来看,这光明就在马伯乐从武汉撤退到重庆之后,甚至可以大致推测出马伯乐在重庆“如何成长,成长到什么地步”是第三部的重要内容。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第九章完,全文未完”中戛然而止。
《马伯乐》实际上是萧红在生命尽头的一部未完成之作,她曾对朋友提到这个遗憾:“大顿,这我可不能写了,你就在刊物上说我有病,算完了吧。我很可惜,还没有把那忧伤的马伯乐,提出一个光明的交代。”[5]虽然“三部曲”的愿景没有顺利实现,但萧红从独特的视角出发,让读者跟随马伯乐生活空间的变化去了解她所构建的“抗战民生图景”,感受“抗战文艺”的多维图像,体悟她在其中倾注的女性思维和生命意识,对于读者来说仍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参考文献
[1] 萧红.马伯乐[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
[2] 萧红.商市街[M].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5.
[3] 抗战以后的文艺活动动态和展望(座谈会记录) [J].七月,1938(7).
[4] 铁峰.萧红文学之路[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
[5] 袁大顿.怀念萧红[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
(责任编辑 罗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