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要亮相了

叶笑桢

替曾外祖母收拾遗物的时候，我在她视如珍宝的书里发现了一封信。信纸已然严重发黄，很薄很脆，我得小心翼翼地捧着，不然恐怕它会碎掉。我问外公：“这是什么？”他看了一眼：“也许是你曾外祖母同她朋友早些年的信，你自己看看吧。”

陈旧的信纸上，黑色的字有些模糊，需仔细辨认，是极有风骨却又有些秀气的小楷：

展信舒颜，见字如面：

我们已许久未见了。虽同在江南，却像隔着万水千山。你要忙你的，我要唱我的，便总是抽不出空来。我知你近来家务事繁忙，本不应写信叨扰。然而前些日子半夜惊醒，梦到我们尚是孩童的旧日了。梦中醒来，泪痕阑干，实在想念。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村头那棵树？就是逢年过节或有戏班途经就会搭台唱戏的那棵。我还记得，每次搭起戏台，那儿就格外热闹。我们几个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随人群在角儿登场时一同喊：“亮相了，亮相了！”比谁都兴奋。说来伤感，我只依稀记得同我们一起玩耍的玩伴们的笑声了，他们的脸与名字想了好久也想不起来，也不知他们是否还笑着。离了孩童时代，乱世里战火纷飞，莫说笑着，活着也是好的。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头一次喊“亮相了”的时候还那么小，一转眼已过去那么多年了。你也许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我头一次听戏就是在那棵树下面，我头一次随班长妈妈唱戏也是在那棵树下面，我头一次登台亮相还是在那棵树下面。我每每想起孩童时代与少女时光，嘴角总还会浮出些笑意来。但前几年我去旧址看过，整个村子都已经没了。其实那年我就看得很清楚，当年的东西早就被侵华日军一把火烧光了，什么也没留下。你看，物非人也非了。

后来我跟着戏班去唱戏，天南海北的，与你断了联络。再后来，回到江南再同你相见，现在想来也十分庆幸，还颇为感慨。从前我在台下对着角儿喊：“亮相了！”如今我倒成了这个角儿，亮相给别人看了。我隔着人群，好像还能看见当年的我们。戏妆画得厚，美得惊心动魄，卸下妆，却早已不是那少女容颜了。

我很想念你。过几天，我在东边那个戏班唱戏。忘记是否同你说过，我甚是喜欢当角儿。穿着戏装亮相，听人们兴奋地喊：“亮相！亮相！”甚是喜欢。似乎那样就还在太平年间，不用担心不长眼的炮弹，不用担心流离失所。村子刚被烧的那会儿，我夜夜做噩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闭上眼，耳边还是惨叫声。那是我的乡亲们，抱过我、给过我糖吃的乡亲们哪！

很快就要结束了，我已经收到了那头传来的消息。纵然有诸多遗憾不舍，过几天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亮相了。我自火中逃出一具躯体，自然也要拉着杀死我的人回到火里去。

我最后想着的还是你。我想念你。我想重新和你当一回无忧无虑的少女，去那棵树下一同亮一次相。你要安康啊，带着我的那份一起。

天快亮了，你看看窗外，过几天是我最后一次亮相了，也是许多人最后一次亮相了。我们很多人都要谢幕了。

但是你看，太陽要亮相了。

民国三十四年夏

指导教师：王德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