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构、瓦解与重塑:彝区汉人文化身份认同问题的叙事研究
2024-04-29朱涵婧
[摘要]民族间的迁徙互动、文化融合以及文化身份的认同等一直以来都是学者们关注的重要议题。本文采取叙事研究的方式,以一个从小生活在彝区的汉族人为研究对象,再现其成长经历,以求分析她的文化身份塑造过程。通过调查、访谈发现:研究对象在经历了初步塑造文化身份阶段、因制度与固有汉族人身份而自我怀疑阶段、走出彝区后的文化身份重塑阶段三个阶段后,形成了独特的文化身份。希望本文可以为有关民族文化影响和身份认同研究提供参考,并为民族融合与团结提供新的思路。
[关键词]身份认同;彝区汉族;叙事研究
[中图分类号]G03 [文献标识码]A
[DOI]:10.20122/j.cnki.2097-0536.2024.02.027
一、研究背景
云南省是我国民族种类最丰富的省份,除汉族以外,人口在6000人以上的少数民族有彝族、白族、傣族、苗族、傈僳族等25个,其人口数达1621.26万人,占全省人口总数的33.6%。此地少数民族文化蓬勃发展,民族文字众多,民族信仰复杂。经过漫长的历史发展,云南各民族同源异流、异源合流又源流交错,不断分化融合,成为名副其实的少数民族文化交融地区。正是由于这样的交汇融合及交错居住和土地互嵌,各族民众之间在日常生活中存在广泛的文化互动与社会交往。因此,关于云南省乃至整个西南地区的民族间迁徙互动、文化影响以及民族文化身份认同等问题成为不少学者关注的议題。
本文的研究者将采用叙事研究的方式,从文化交融互动的角度,探索一个彝区汉人的文化身份认同问题,分析她的自我身份建构以及彝族文化对她成长之路的影响。研究者认为,运用叙事研究的方法有利于更好地呈现彝区文化对研究对象心理与行为的影响过程,凸显其在构建文化身份时心理活动的丰富性和情境性。
二、研究设计
(一)研究对象的选取
本文选取的研究地点为云南省昆明市石林彝族自治县大可乡大可村,石林县有汉、彝、白、傣、苗等26个民族,少数民族人口89422人,占总人口的35.8%,是名副其实的少数民族聚居区。其中,大可乡地处石林彝族自治县西南部,作为乡政府的所在地,大可村中的居民多为汉族,而毗邻此地的就是一个名叫“者衣”的彝族村落。者衣村往东为玉屏山,往西是老鸦坡,村落座于两山之间,有向外的通路。本文的研究对象小赵就来自云南省昆明市石林彝族自治县大可乡大可村,她作为一个汉族人,在大可村与者衣村的文化交融、经济往来、人情互动中成长,深受彝族文化的熏陶,而这一漫长的耳濡目染过程也深刻地塑造了她独特的文化身份。
(二)研究过程的实施
本文的研究者在搜集相关资料后,初步了解了小赵的生活环境,并制定出访谈大纲,与小赵开展了三次访谈。访谈的方式为半结构访谈,其主要内容包括个人成长经历、对彝区文化的看法、与彝人互动方式的改变以及自我文化身份塑造的过程几个方面。
(三)对资料的整理与分析
通过访谈,研究者将小赵的生活经历与身份认同分为三个阶段:彝族文化影响下的初步塑造文化身份阶段、因制度与固有汉族人身份而自我怀疑阶段、走出彝区后的文化身份重塑阶段。由此,研究者归纳并复原出小赵的成长之路。研究者通过整体——内容以及整体——形式的分析方法对资料进行分析,阐述小赵构建文化身份的过程。其中,整体——内容的分析方法是利用个体完整的生活故事,聚焦于所描述的内容,而整体——形式则是着眼于生活故事的剧情发展和完整结构。
三、研究分析
(一)认同感形成——文化身份的初构
小赵的祖辈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可村,她本人也无从追溯祖先何时迁入此地。小赵的父母是家中第一代走出大山的人。但小赵说,他们走出了大山,可又似乎没有离开大山,他们是汉人,却又像无数彝人一样,扎根于崇山峻岭之中,因为他们生于此,也长于此。
“我对于彝族人的印象最早来源于一次上山采摘,那时我很小,现在已经记不清到底是几岁了。家里的长辈带着我,背着筐子,沿着老鸦坡一路往上,后来就听到了歌声,家里的老人说,是隔壁村的女人也上山了。我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但歌声很高昂,我问我的老外婆,她说,那是彝语歌。”
“等我再长大一些,能记起的事就多了。比如火把节,再比如隔壁村哪个女人结婚了,我们就会跑到那边去看他们杀猪,有些慈祥和蔼的老婆婆会给我们吃的,当时觉得那边的新娘子长得漂亮,穿得也漂亮,脖子上戴着银首饰,亮闪闪的。我们几个小女孩子凑到一起说,将来也要穿着那样的衣服嫁人。”
不难看出,小赵对于彝族的印象初构是美好的,这种美好与初次面对彝人时情境的描绘、彝人展现出的亲善以及彝族文化的外在表现:服饰,这样的文化符号相连接,而小赵对彝族文化的初步认同就是源自这种美好。初印象的美好消解了不同文化交融时可能带来的文化震撼,使小赵更容易接受彝族文化,她生活在彝族文化的浸染下,并于潜移默化中,无意识地成为了其中一员。“穿着那样的衣服嫁人”就可以看作是小赵塑造自己不同于其他汉人文化身份的第一步。
(二)认同感的强化与动摇——文化身份在制度背景下的瓦解
1.文化学习带来的认同感强化
“我们这里的小学、初中还有高中,里面有大量的彝族学生,就连有些老师都是彝族人。上小学的时候,他们有时会带领我们学习彝族歌曲,说一些彝语,有的我能听懂,有的听不懂。后来上了初中,课间操要学彝族舞,那会才不分你是彝族还是汉族,大家一起跳,穿一样的彝族衣服。我们同学也不会说你是汉族人,你不能穿我们的衣服。在那个时候,我们都是一样的。”
相较于无意识的、潜移默化的文化影响,这种构建于学校制度体系下的学习无疑强化了小赵对于彝族文化的认同感。小赵作为一个学生,在没有偏差地接受学校传输的知识后,真正走进了彝族文化之中。一起跳彝族舞、穿彝族服饰是小赵从接受文化身份走向认同文化身份的重要转折,当所代表彝人的文化符号出现在一个汉族人的身上时,外界很难再去用生理因素确定其真实身份,而小赵对彝族文化的认同感也通过外在环境的反应,得到深刻强化。
2.被标签化和污名化带来的认同感动摇
“那时我交了几个彝族好友,他们当中有些人就来自者衣,或者石林的其他地方,我们以前就见过。还有些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比如红河、楚雄什么的,上高中之后也见过一个凉山那边的姑娘,他们的经历与我们截然不同。家里有些大人们说,那些从红河来的彝族小孩,父母都吸毒,可实际上并不是那样,但我也会害怕,会觉得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因为当时刚出来那个什么湄公河大案。久而久之,我好像也没什么彝族朋友了。”
从身边簇拥着众多彝族朋友,到没什么彝族朋友,其中经历了彝族人被标签化与被污名化的过程。广泛传播的流言、贴在彝族人身上的标签以及子虚乌有的污名,使小赵开始对彝族身份的认同产生动摇。尽管小赵身处彝区,汉族文化在此地并不算一种强势文化,但这种不平等的标签化行为仍然体现了自上而下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修改了小赵最初对于彝人以及彝族文化的美好印象,同时将原本已认同的文化身份与现有的污名割裂开,使小赵的认同感出现了动摇。
(三)认同感的再现——文化身份的重塑
1.离开家乡后的自我审视
研究者第一次见到小赵时,她正坐在寝室的桌边,手上戴着一个明晃晃的银镯子,在听到室友夸赞镯子好看后,她说,这是彝族人的银器首饰。随后,小赵从箱子里翻出了一条镶嵌着刺绣花边的裙子,展示给大家看,她说,这是彝族人的传统服饰。当室友问起彝族人的舞蹈时,小赵大方地跳了起来。
赵:“当时她们问我,你是彝族人吗?我说不是,她们又问,既然不是为什么你会带着这么多彝族人的东西?我突然答不上来。”
研究者:“那你觉得自己现在能答上来吗?”
赵(笑):“现在?现在我可能会说,我是一个精神彝族人。”
赵:“她们后来会问我很多关于彝族的事情,会对我很好奇。在问我一些问题的时候,她们也不会说他们彝族人怎么样,而是会问你们怎么样,在这个时候,我好像又成了当初在操场上穿着彝族裙子跳舞的小孩儿,在离家几千公里外的地方,我又变成了彝族人。我室友觉得我对彝族文化了如指掌,她们会要我拍一些那里的照片,会觉得我带去的彝族衣服很好看,等我再回到那边,去举着手机通过视频给她们介绍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这里的人,这变不了的。”
小赵对于文化身份的初步重构来源于一些对彝区毫不了解的陌生人,她们帮助小赵重新识别了早已根深蒂固于她思维中的文化符号。在身份认同理论中,“身份识别”强调本质“再现”,即能够辨别自身社会关系与文化结构。小赵在陌生环境下,身处于一种由他人建构起来的语境中,在这样的语境里,她通过识别与再现,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已经认同的文化身份。
2.回到家乡后的身份重塑
2021年6月,小赵大学毕业,来到曲靖市工作,那里距她家乡的县城有差不多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在这里,小赵的生活逐步归于平静,她的文化身份也基本定型了。
“我就是一个生长在彝区的汉族人,我身上没有流彝族人的血,但是我却被彝族人的文化熏陶至今。现在回家之后,我还是会去隔壁村子里逛逛。今年夏天,我和爸妈回去参加了火把节,就和小时候一样,没什么改变。者衣的彝族人会来我们村里摆地摊,卖了钱再从我们这里买些东西回去。我也了解了更多有关彝族人的故事,去年五月份我去石屏看了花腰彝,他们和我们这里的彝族还是不太一样的,但都很美好。”
访谈的最后,小赵再次提到了“美好”,在这样接纳、强化、动摇再到重塑的过程里,小赵作为一个汉族人,却认同起了彝族的文化身份,或许正如她所说,她是一个“精神上的彝人”。
四、结语
研究者认为,研究对象之所以会形塑出这样的文化身份,主要因为彝族文化的强大影响力、生活环境的固有条件以及制度规则,其中,民族地区的文化教育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作为一个汉族人,小赵自小接受的教育都与少数民族息息相关,彝族文化符号在教育之中逐渐深刻在了小赵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正是因为民族地区的无差别民族文化教育,浸染了小赵的思想,促使其塑造出了不同于其他汉人的文化身份。除此之外,在她的生命历程里,每一个阶段遇到的不同类型的人和这些人与她形成的人际关系也是关键因素。
回顾整体研究,本文在研究方法与分析方面还存在一定的局限性。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相识多年,在研究的过程中存在经验引导和先入为主,不利于研究的客观性。同时,研究对象在叙述过往经历时,也可能存在自我加工或记忆模糊等情况,因此本文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在此次研究中,研究者所选取的研究对象或许只是彝区汉人中的个例,她的生活经历具有一定的独特性,但这样的研究仍然可以为有关民族文化影响和身份认同研究提供参考,并帮助人们思考彝族地区的文化教育对文化传播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同时为寻找推动民族融合与民族团结的方式提供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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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涵婧(1999.10-),女,汉族,河南郑州人,硕士,研究方向:家庭社会学、民族社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