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总目》著录提要解读
2024-02-04孙潘懿
【摘要】《四库全书总目》是中国最大的官修图书目录,《分类补注李太白集》作为现存最早的李白集注本收录于《四库全书总目》集部;四库馆臣从传世情况、名目及编次、考证正误及撰注者生平四个方面对其进行评点。通过考辩,发现由《分类补注李太白集》提要的个案反映了《四库全书总目》存在考辩有欠精核、评点精练中肯和受正统观念影响的突出特点。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分类补注李太白集》;萧士赟;杨齐贤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4-003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4.011
《分类补注李太白集》凡三十卷,是元、明两代相当通行的李白集注解,在明朝经多次翻刻。一般认为,《分类补注李太白集》的删节本可以分为两大系统,即郭云鹏校刻本系统和玉几山人校刻本系统。其中,郭云鹏校刻本系统包括郭云鹏本、霏玉斋校刊本和四库全书本。郭云鹏认为元版《分类补注李太白集》繁杂,将杨、萧注删减大半,《四库全书》是采用郭本并进行了一定的版式的调整[1]。
《四库全书总目》[2](以下简称《四库总目》)著录《分类补注李太白集》于集部卷二,馆臣先注明该注本的书名、注本撰者、名目编次,并对其考证功夫进行简要点评和例证,最后简要说明注本的撰者姓名、朝代,兼及其著录情况。《四库总目》提要中的这段文字既为《分类补注李太白集》作了精要的点评,以供后世参阅,同时也反映出了《四库总目》中较为突出且具有代表性的学术和思想问题。现将该提要作若干分解,并一一考释如下:
一、注本撰者及传世情况考释
宋杨齐贤集注,而元萧士赟所删补也。杜甫集自北宋以来注者不下数十家,李白集注宋、元人所撰辑者,今惟此本行世而已。
馆臣在此说明《分类补注李太白集》注本撰者和传世情况:四库馆臣认为《分类补注李太白集》由宋杨齐贤集注并由元萧士赟删补,是宋元人撰注的李太白集中唯一传世的本子,这和目前学界的观点基本一致,且表述较为严谨。清黄虞稷撰《千顷堂书目》著录有金王绘《注李太白诗》,注云“绘字质夫,济南人,天会二年进士”。虽杨齐贤登进士年为宋宁总庆元五年,生活年代显然晚于王绘[3],王绘所注《注李太白诗》应早于《分类补注李太白集》,但遗憾未能传世。因此,四库馆臣“今惟此本行世而已”的说法应无误。
此外,四库馆臣提到“杜甫集自北宋以来注者不下数十家”,四库馆臣认为相较于杜甫集,李白集注数量少、流传也较少。从对两家的著录来看,《四库总目》著录李白的相关作品有《李太白集》《分类补注李太白集》和《李太白诗集注》3本,存目1本;著录杜甫作品则有5本,存目16本。可见,两家的著录存目情况是有一定差距的。《李太白诗集注》提要中也提到相关问题:“自宋以来,注杜诗者林立,而注李诗者寥寥仅二三本。”此言不乏客观性,但是关于李白的注本也有不少的精良本子,除上文所提已失传的王绘的《注李太白诗》外,还有朱谏的《李诗选注》,胡震亨的《李诗通》等,但《四库总目》仅收录三本作品,可见其收录之少。
四库馆臣看似公允的说法,与《四库提要》编纂当时乾隆对于“李杜优劣论”的态度有一定联系:乾隆在《御选唐宋诗醇》中认为“李杜勃兴,其才力雄杰,陵轹古今,瑜亮并生,实亦未易轩轾”,但又称“发于情止于忠孝,诗家者流断以是为称首。呜呼,此真子美之所以独有千古者矣”[4],可见,乾隆虽认为李杜势均力敌,但更欲以杜甫忠孝之忱引领朝代之风气。在这篇提要中,四库馆臣对李杜看似不分优劣的态度中隐约也传达出左杜右李的倾向,并反映出《四库提要》作为乾隆朝官方编撰书目批评思想的正统性。
二、名目及编次之考释
康熙中,吴县缪曰芑翻刻宋本《李翰林集》,前二十三卷为歌诗,后六卷为杂着。此本前二十五卷为古赋乐府歌诗,后五卷为杂文。且分标门类,与缪本目次不同。其为齐贤改编,或士赟改编,原书无序跋,已不可考。惟所辑注文,则以“齐贤曰”“士赟曰”互为标题以别之,故犹可辨识。
此处馆臣结合缪曰芑翻刻的宋本對《分类补注李太白集》的名目及编次进行品评。
缪曰芑,字武子,江南吴县人。雍正癸卯进士,官翰林院编修。《李太白集》提要中馆臣提到:“宋敏求得王溥唐魏颢本,又裒集《唐类诗》诸编洎石刻所传,编为一集……国朝康熙中,吴县缪曰芑始重刊之。”缪曰芑以昆山徐氏所藏蜀本为基础,于清康熙五十六年校正刊行,世称缪本。馆臣认为杨萧本“且分标门类,与缪本目次不同”。如今我们对缪本与杨萧本的名目编次稍作对比便可发现,馆臣上述评价较为贴切,杨萧本的编排相对合理且清晰:
其一,缪本和杨萧本均将诗歌分为古风、乐府、歌吟等凡二十一类,而缪本前二十三卷为歌诗,后六卷为杂著;杨萧本前二十五卷为古赋乐府歌诗,后五卷为杂文。
其二,缪本把古风列在了最后一卷,而杨萧本列在了第一卷,并且没有给每一首表明次第,而萧本表明清楚了“其一”“其二”。
其三,编排分卷的方式不同,杨萧本卷七、卷八均为歌吟,卷九至卷十二均为赠类,卷十三、卷十四都是寄类,卷十六至卷十八都是送类,凡二十五卷。而缪本的编排分卷较为混乱,有时一类的诗分在上卷一半,留在下卷一半,比如第六卷的下半部分是“歌吟上”,而“歌吟下”就放到了第七卷去了[5]。缪本分类和分卷不一致,而杨萧本相比较而言就相对合理了。
此外,虽然此书究竟是杨齐贤改编的还是萧士赟所改编的,由于原书没有序跋已经不可考了,但是在此书的注文中分别用“齐贤曰”“师赟曰”互为标题来加以区别,因此注文出自谁手尚可辨识。在这方面,《四库提要》对《分类补注李太白集》中批注出处有清晰标识也提出了认可。
三、考证之考释
注中多征引故实,兼及意义。卷帙浩博,不能无失……此类俱未为精核。然其大致详赡,足资检阅。中如《广武战场怀古》一首,士赟谓非太白之诗,厘置卷末,亦具有所见,其于白集固不为无功焉。
以上所引中,四库馆臣对杨、萧注进行了整体评价,即认为其注虽有一定贻误,但多旁征博引,内容翔实且值得阅读,仍较具有文献价值,评价主要可以分为三个层次进行解读:
第一,注释方法。馆臣认为“注中多征引故实,兼及意义”,即注本多采用“征引式”的注释方法来补充注解,帮助读者理解原文,并结合自身对李白诗本意的发明。明胡震亨对此本的注释方法批评云:“萧之解李,无一字为本诗发明,却于诗外庞引传记,累牍不休。”胡震亨对其注释时大量征引故实提出批评,认为大多无关诗意,而四库馆臣对此认为“大致详赡,足资检阅”。清代考据学快速发展,四库馆臣多重考据,萧注“多征引故实”的文献学价值得到认可尚在情理之中。
第二,考据正误。馆臣认为杨萧本卷帙浩博,因此在征引故实时,有时缺少了对于诗歌及史料出处的精细考证,导致内容有一定贻误。馆臣主要举出了两个例子:
一是关于《寄远》七首一诗。在元版《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中杨齐贤和萧士赟的注分别为:
齐贤曰:舂陵,汉江,见前。《法华经》云:佛言舍利弗汝于来世当得作佛,号曰花光。王仲宣诗:风流云散,一别如雨。
士赟曰:《楚辞》:秋草荣而将实。谢瞻诗:开轩灭华烛。古诗:被服罗衣裳。曹植诗:罗衣何飘摇。一本“晖”下添云“昔时携手去,今时流泪归。遥知不得意,玉箸点罗衣。”
以目前通行的文渊阁版《四库全书》影印本为例:文渊阁版《四库全书》收录的《分类补注李太白集》[6]中《寄远》一诗注为:
一本“晖”下云“昔时携手去,今时流泪归。遥知不得意,玉箸点罗衣。”齐贤曰:舂陵、汉江见前。
明人唐觐在延州笔记中指出“灭烛解罗衣”一句是出自《史记滑稽传》“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四库总目》收录的注本并没有“谢瞻诗……曹植诗……”一段,故有学者认为四库馆臣在论述杨萧本注释正误时可能只是借鉴了明人唐觐的看法进行评判,并非单纯发自一本被删节的注本[1]。
二是关于《临江王节士歌》一诗。《汉书·艺文志》中云:“《临江王》及《愁思节士》歌诗四篇。”即《临江王》与《愁思节士》二者并列,南朝陆厥作《临江王节士歌》,是对上题的误合。庾信赋诗云“临江王有愁思之歌”也是沿袭了这个误合,李白此诗亦是误合。而杨萧二人并没有在注中指出相应错误,都是没有对内容进行仔细核查的缘故。
第三,总体评价。四库馆臣认为《补注》总体对李白诗进行了较为细致的校读,值得查阅,对李白的研究做出了一定的贡献,这是从文献学角度做出的较高评价。馆臣对此举了《登广武古战场怀古》一例,但是馆臣之语仍存疑。元版《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下作注:
齐贤曰:……太白谓籍沉湎于酒,狂言妄呼,如嗤嗤之氓,不足据也。
士赟曰:余曰:“此非太白之诗也,先儒所谓伪赝之作也。”……曰:“……太白有识者也,肯作此等语乎!吾故曰此非太白之诗也。”
萧士赟从李白语意、见识、用意风格等方面指出此诗非李太白之作,可作为判断之参考,可见其注在旁征博引为颇有自己的见解;而文渊阁版《四库总目》中并无萧士赟注的内容,而馆臣却称“中如《广武战场怀古》一首,士赟以为非太白之诗,厘置卷末,亦具有所见”。同样,此处馆臣是参考了不同版本的删节本并依据其他本子进行评价,还是借鉴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尚存疑,后人评阅时尚需仔细甄别。但其对萧士赟这一发现为文献学做出的“其于白集不为无功矣”的大体判断还是有理的。
总体来说,《四库总目》对《分类补注李太白集》在考证方面的点评是客观的:《四库总目》对于《补注》的批评主要在于其考证方面的不够精细,然而考虑到《补注》卷帙浩繁的客观事实,《四库总目》称其“大致详赡,足资检阅”的评价是比较准确且不为苛刻的,且对其“于白集固不为无功”的价值判断也不失中肯。
四、作者之考释
士赟字粹可,宁都人,宋辰州通判立等之子。笃学工诗,与吴澄相友善。所着有《诗评》二十余篇及《冰崖集》,俱已久佚,独此本为世所共传云。齐贤字子见,舂陵人。
這段中四库馆臣记录了撰注者的生平。
馆臣记载认为,萧士赟字粹可,所著有的《诗评》二十多首以及《冰崖集》,都已经佚失很久了,只有《分类补注李太白集》一本流传于世。据胡振龙所考证,《四库提要》关于萧士赟著述的说法并不完全可信,主要存在两个错误[7]:一是将诗评二十篇误为书名,“评诗”是指其言说内容为诗评,而不是著作的名称为《诗评》,萧士赟评诗的内容约有二十多条,编集名为《粹斋庸言》。二是将萧士赟之父萧立的诗集《冰崖集》误认为是萧士赟所作,从《故县尹萧君墓志铭》“君之父讳立之,诗宗江西派,绝句有唐人风致,其集曰《冰崖》”可知《冰崖集》为萧士赟父亲所作。
杨齐贤字子见,舂陵人。杨齐贤其人,史书无传,仅能在部分文集中窥其生平梗概。在《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中稍详细记载杨齐贤生平:“杨齐贤,宋宁远人,字子见。宁宗庆元五年进士。官至通直郎。颖悟博学。有《分类补注李太白集》。”明高儒《百川书志》:“杨齐贤《集注李白诗》二十五卷。”[8]舂陵,是宁远东北处一地,故杨齐贤又称杨舂陵。杨齐贤其人生平在众多书目中仅能寻得少许材料,《四库全书总目》中无较为详细的记载亦在情理之中。
由此可以看出,虽然《四库全书总目》集中国古典目录学之大成,对撰注者的生平情况收录记载较为完善,但依然时有讹误。受编纂时的物质条件、信息手段等因素影响,《四库提要》在文献、史迹等存在一些问题,需要后人结合多方史料再进行考证、辨析。
五、总结
由《分类补注李太白集》的个案反映出了《四库总目》一些突出且有代表性的特点,归纳如下:
(一)考辩有欠精核
编撰《四库总目》的馆臣在对于史料的考述方面存在较多漏洞,部分考证是在其史料视野较为有限的情况作出的,如对《冰崖集》作者的张冠李戴显然是由于其史料搜集有限,未得见相关记载而导致的。此外,四库馆臣在论述著者得失时较多借鉴他人成果,并非单纯出于自己的思考且可能未经仔细考辩,虽可以作为今人研究考证资料和正误的参考,但是使用时需加以仔细甄别。
(二)评点精练中肯
《四库全书》的编纂是一项国家主导的采集、整理并评价中国文学史中重要遗产的活动,馆臣作为知识学人对著作有较为精练且准确的评价,尽可能从名目及编次、批注及考辩功夫、集注者等多角度进行客观精炼的评点。总体来说,馆臣在著录时自觉将诗文评和史评分开,评点时语言简明扼要,注重与不同版本的比较,重视对编者考据功夫的褒扬,并将著录编撰的客观条件纳入考量范围,体现出了评点的自觉学术规范和清代学术的考据学转向。
(三)受正统观念影响
刘婷和张丽玲认为,《四库全书》的编纂是皇权对地方政权或知识群体忠诚度的一次考察,是皇家权力与知识整理者的一次思想碰撞和學术合作[9]。《四库总目》作为清代官学的产物,受官学性质的制约,四库馆臣在收录著录和语言评价等方面不能做到完全的公允。以《分类补注李太白集》为中心,联合《李太白文集》《李太白诗集注》及杜集的著录情况来看,可以看出在提要编纂时,评点的体系和思想是与清王朝政治和思想统治需要紧密相连的,始终为最高统治者的意旨服务;四库馆臣在收录李杜注本并进行评点时呈现左杜右李的倾向即可作为佐证,即馆臣所言:“圣裁独断,义惬理精,非馆臣所能仰赞一词者矣。”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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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孙潘懿,女,汉族,江苏昆山人,苏州大学,本科,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