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失明症漫记》的疫病叙事艺术
2024-02-04石莹莹
【摘要】作为世界文学的古老题材之一,疫病叙事以独特的文学形式书写社会现实,触及人性,展示人类艰难的生存境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通过虚构一场看不见的“白色眼疾”,将盲人们置于密闭的精神病院,以唯一可见的医生妻子为观察者,冷静客观地讲述失明症爆发后的末日困境,道出人类最隐蔽的欲望,揭示理性文明的脆弱。
【关键词】《失明症漫记》;不完全叙述;叙述者干预;隐喻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4-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4.003
基金资助:聊城大学东昌学院课题“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下西方当代小说中的疫病书写”的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022SK002)。
作为与灾难、恐惧、死亡相伴随的代名词,疫病贯穿人类社会历史变迁的始终,历史上几乎每一次疫病的爆发和流行都伴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文学作为人类文明的重要记述载体,清晰而充分地再现了疫病之下人们的恐惧、无助、挣扎与抗争,使得疫病成为世界文学的重要母题之一。
1995年出版的《失明症漫记》继承西方疫病书写的文学传统,全书21万字,共分17小节,虚构了一场极具传染性的失明症,讲述“白色眼疾”从开始、集体失明到奇迹康复的完整过程,触目惊心地描写了人类集体失明之后的沉沦与堕落,荒诞感与真实性交织,被认为是“用想象力、同情心和反讽所维系的寓言”,因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本文结合叙事学理论,从视角、人物、叙述者、叙事手法等方面探讨《失明症漫记》独特的疫病叙事艺术,深度剖析萨拉马戈对理性、人性、道德、国家治理体系等的思考,并力图为审视疫病提供一定的借鉴意义。
一、不完全叙述的人物角色
文本中的人物是由文字引起的聯想,是读者在头脑中产生的幻觉形象,必须个性鲜明、形象生动才能更好地推动情节的发展。一般而言,人物不如雕塑般真实可触,也不如绘画般具体可见,人们能够看见的仅仅是人物的名称,还有在这个名称前后簇拥的各种定语、谓语等等。作家的技巧就在于通过对人物的姓名、外貌、个性、行动等的描写,提供关键性提示,帮助读者完成形象中的形象塑造。但在现代文学作品中,人物的塑造不再强调其典型性,也缺乏鲜明的性格特征,人物形象逐渐淡化、符号化。
《失明症漫记》中人物角色的显著特点就是其姓名的缺失,通篇没有一个人名,而是直接用职业、特征、经历等代替,也绝少对人物细致化的勾勒,呈现出一种人物角色的不完全叙述。第一个失明的人、医生、医生的妻子、偷车贼、戴墨镜的姑娘、斜眼小男孩、戴黑眼罩的老人、药店伙计、诊所女接待员、失眠的女人、卫生部部长……都是用个人经历、职业、身份、性格、身体特征等概括人物角色,刻意隐藏人物信息,对其作抽象化、符号化的描写,没有确定的姓名、社会关系的交代,从而使得人物脱离了特指意义,从而具有泛指意义,成为群体的代表性象征。
“《失明症漫记》中的所有人物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其实也就本无‘自己’可言,不论谁,在那种境况下都一样,这是一个毫无任何主体的确定性可言的世界。” ①人物名称的缺失不仅在于扩大其泛指意义,更重要的是隐喻现代文明社会中“自我”的丧失。集体失明之后,被隔离在精神病院的人们陷入孤独、恐惧的状态,紧接而来的是怀疑、混乱、失序、肮脏,任何人都不在关心所处环境的优劣,只在乎吃喝,甚至随地大小便,失去人的羞耻感。“对我们来说,名字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没有哪一条狗是通过人们给起的名字认出和认识另一条狗的” ②。现代社会下经济高速发展,人们越来越被物化,逐渐背离基本行为准则和伦理道德,对自我的稳定性和可靠性产生怀疑,丧失思想和表达方式,日益趋于非人化。
二、“看不见”与“看得见”的疫病视角
萨拉马戈曾经有过一次视网膜脱落的患病经历,于是就突发奇想“如果我们都失明了会怎么样?”甚至于思考“我们其实就是盲的”,据此创作了《失明症漫记》这部作品。作品中,萨拉马戈虚构了一场极具传染性的、看不见的“白色眼疾”,人们相继陷入集体失明的状态,通过唯一看得见的医生的妻子的眼睛,观察众人在精神病院的隔离情形,采用“看得见”的观察视角叙述“看不见”的故事,展示人们集体失明之后的无助、恐惧、暴乱及苦苦挣扎的救赎。
(一)“看不见”的全知视角
视角即叙述者或人物与叙事文本中的事件相对应的位置或状态,或者说其站在什么角度观察故事。叙述者超出故事中人物所知范围,从所有角度观察被叙述的故事,仿佛像一个高高在上的上帝,控制着人类的活动,即为无所不知的全知视角。视角不同,同一事件就会呈现出不同的结构和效果。
《失明症漫记》开篇“黄灯亮了。前面两辆汽车抢在信号灯变成红色以前加速冲了过去”,俯瞰般地描绘了某个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绿灯亮起,急不可耐的汽车猛然启动,加速往前冲,道路中间一行的车却一动不动,阻挡了后方的汽车,一时间喇叭声、抗议声、咒骂声不断,直到后面的司机们气势汹汹地敲打车窗,才发现司机失明了。随后,被陌生男子护送回家的失明者在妻子的陪同下去往诊所,看了眼科医生,做了各项细致检查,任何方面都没有异常,可眼前就是一片白色,什么都看不见。凡是接触到失明症的人,医生、看病的病人、病人的亲朋好友等等一一不被传染,“白色眼疾”像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蔓延,不可控制,几乎所有人陷入失明状态。作品以上帝般的全知视角讲述“看不见”的故事,记录人们的语言和行为,感知盲人的痛苦与想法,叙述客观全面,帮助读者快速构建起故事。
(二)“看得见”的观察视角
为了遏制“白色眼疾”的蔓延,政府强制要求失明者与感染者进入封闭的精神病院进行隔离,医生的妻子为了照顾丈夫也谎称自己已失明,进入了精神病院,成为其中唯一能看得见的人。因此,作品便把叙述者视角和人物视角融合在一起,固定在唯一看得见的医生的妻子身上,通过她的眼睛观察盲人们的混乱无序与肮脏不堪,记录其所思所想、所言所行,表现其激烈的内心冲突和漫无边际的思绪,增强叙述的客观真实性。
作为唯一没有失明且保持理性的人物,医生的妻子见证了全人类从失明、隔离、暴乱、绝望到重见光明的过程,目睹了人类理性丧失乃至文明的逐步坍塌。政府将盲人们隔离在精神病院并非是为了救治,而是放任其自生自灭,甚至还派士兵看守,只要盲人们走出天井,就会被射杀,“脸和头颅被打烂,脖子和胸部有三个弹孔”,命如草芥,被遗弃的盲人们毫无人权可言。精神病院内盲人们逐渐丧失生活准则,衣不蔽体,随地大小便,遍地都是排泄物,臭气熏天,毫无耻感。精神病院外面也是狼藉不堪:所有人都失明了,城市没有水,没有电,大街上“到处是腐烂的垃圾和人畜粪便,到处是弃置的小汽车和大卡车挡住公共交通道路,有些车轮四周还长出了青草”。“白色眼疾”使人丧失视力,便如同丧失了自我审视和被他人评判的能力,人类内心最原始的欲望被释放出来,理性丧失,整个社会成为一个兽性的世界。
三、广泛的叙述者干预
叙述者站在独特的视角讲述故事,但往往又不甘默默无闻,经常跳出来伸张主体性,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进行议论,形成叙述者干预。叙述者干预因涉及层次不同,又分为指点干预和评论干预两种类型。这两种干预类型广泛存在于《失明症漫记》中,公开或隐藏地表达思想感情及价值观,打破叙事的连贯性与真实性,产生含混丰富又极具精妙的叙事效果。
(一)评论干预
评论干预即对叙述内容的干预,萨拉马戈在《失明症漫记》就不断进行评论干预,解释故事发生的背景、要旨,以便使读者全面清楚地了解事件的真相和意义。比如故事开始司机刚刚失明时的情形:“没有人会相信。从此刻匆匆一瞥能观察到的情况来看,那个人的眼睛似乎时正常的,虹膜清晰明亮,巩膜像瓷器一样洁白致密……”叙述者对失明者的面部神情做细致描绘,用以解释绿灯亮起为什么他的汽车一动不动,使我们相信这个司机确实是失明了。再比如被隔离后,医生的妻子眼睁睁看着丈夫怎么掀起毯子,躺在戴墨镜的姑娘旁边,两人畅快地发生性行为。事后,医生道歉“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回事”,接下来叙述者就开始解释“确实,我们应当这样想,我们只是看到了,怎能知道连他本人都不知道的事呢”,反讽式的语言去强调医生确实不知怎么回事的同时,更是展示出人性的虚伪与荒唐可笑。
解释性评论往往是对故事的进一步讲解与强调,评价式评论则是叙述者直接跑出来对人对事做判断。比如作品在讲述偷车贼的时候写道“随着时代的推移,社会的进化和基因的置换,我们最后把道德感与血液的颜色和眼泪的咸淡混为一谈,仿佛这还不够,我们还把眼睛变成了朝向灵魂的镜子,结果它往往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我们嘴上试图否定的东西”,直接跳出来地表达人性道德的虚伪与沦陷。当政府人员播报隔离通告时,文本写到“这时传来一个响亮而生硬的声音,听口气出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之口。”聊聊几个字就将统治阶级的高高在上与冷酷无情凸显出来。还有文本中医生妻子见证到的盲人行为以及由此引发的感想等实际上都是叙述者跳出了客观性身份,企图成为作品的“全权主体”,表达一种意识形态及价值观。
(二)指点干预
指点干预即指对叙述形式(话语)的干预。在讲述故事时,叙述者可以直接跳出来,用话语来召唤接受者,解释文本的叙述方式,交代创作意图,显示独特的风格性特征。
作品第2节在写偷车贼的时候就明确召唤接受者进行指点干预:“至于我们,让我们这样来想一想,假设盲人接受了后来成为虚伪慈善家的人第二次提出的建议,在最后时刻伪善之人的善心还可能占上风……”偷车贼最初品行良好,主动送第一个失明的人回家,甚至还提出陪他一起等待家人回来,却遭到拒绝。结果,等失明者妻子回来却发现汽车被他偷走。这时,叙述者用“让我们这样来想一想”召唤读者,假设第一个失明的人同意偷车贼留下来陪他,那是不是就能阻止偷车贼犯罪呢?
《失明症漫记》中叙述者对话语的干预更多地体现在叙述者对文本叙述方式的解释以及内容的呈现上。比如戴黑眼罩的老人进入精神病院后,叙述者直接跳出“毫无疑问,这个角色也是重要的,因为没有他作为陪衬,我们就无从知道外部世界发生的事情。”解释人物角色的设置,进而传达出自己的价值观。还有故事末尾医生视力恢复后,叙述者也是跳出来打断叙述,改变叙述话语,“对于可以预料的自然感情的流露,我们在前面这段欢快的记述中已经写明,即使涉及本故事的主角,现在也无须重复”。确实,第一个失明的人、戴墨镜的姑娘已经恢复了视力,叙述者已经讲述了众人欢快激动的心情,所以这里就没有必要重复了,而是应该关注“外面的情况怎样了”。
四、疫病作为隐喻的叙事手法
萨拉马戈在创作《失明症漫记》时曾提及:“为什么生存?为了什么生存?怎样生存?这是我经常关心和思考的问题……我活得很好,可是世界却不是很好。《失明症漫记》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缩影罢了。” ③通过“白色眼疾”的虚构,萨拉马戈描绘了人类集体失明后的社会现状,并将感知体悟到的事物、思想、情感等投射当下的社会现实,力图对人性、道德、理性文明、国家治理体系等进行深度思考,进而达到隐喻现实的效果。
作为一种传染性极强的光明型失明症,“白色眼疾”荒诞性地开始,又荒诞性地结束,留下一片肮脏不堪的城市图景。显然,“白色眼疾”成为文明的隐喻:罪恶横行、道德沦陷、理性丧失,人人成为对当前自私利己的社会视而不见的盲人。陌生男子好心送第一个失明者回家,却遭受怀疑;失明者妻子在感谢陌生男子的同时却发现汽车被他偷走了。人性的“善”瞬间转变成“恶”,道德丧失了约束,人性逐渐堕落,人与人关系的真诚、信任被猜疑、忌惮所代替,正是当下社会中麻木冷漠的人际关系的隐喻。
更可怕的是,失明之后的人们也失掉了基本的行为准则,相互指责,恶语相向,衣不蔽体,随地大小便,褪下体面的外衣,沦为肮脏不堪的动物。持有武器的盲人们强行霸占食物,搜刮钱财,甚至逼迫女性服淫役,一个失眠的女人竟被凌辱至死,人性的恶在这一刻显露无遗,人类的文明在此时消失殆尽。“在这里,我们是另一种狗”,疫病本身没有任何傷痛,造成人员伤亡的却是疫病下“发疯”的人们,被射杀的盲人、失眠的女人等等,无一不是因为无辜而被残害,良知在此刻成为笑话。
精神病院外面也是一片文明崩溃的世界。所有人都失明了,城市没有水,没有电,大街上比猫还大的老鼠在街上游荡,饿狗啃食着人的尸体,到处是腐烂的垃圾和人畜粪便,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臭味。博物馆、化验室早已废弃,大家成群结队地寻找食物,超市被哄抢一空,甚至大打出手,寡居的老太太为了活命,生吃兔肉,与动物无异。
“白色眼疾”使人丧失视力,便如同丧失了自我审视和被他人评判的能力,人类内心最原始的欲望被释放出来。故事最后,众人奇迹般复明,陷入狂欢惊喜之中,仿佛获得新生。而此时,见证一切、带领大家前行的医生的妻子“看看下边,看看满是垃圾的街道,看看又喊又唱的人们。然后她抬起头望望天空,看见天空一片白色”,继而失明了。众人重见光明,而疫病的见证者陷入失明,仿佛是无尽的轮回,又仿佛是萨拉马戈留给我们的思考:沦为人间地狱的城市满目疮痍,社会怎么重建?理性怎么回归?人性怎么恢复?
正如瑞典皇家学院对萨拉马戈的评价:“他那为想象、同情和反讽所维系的寓言,持续不断地触动着我们,使我们能再次体悟难以捉摸的现实。” ④萨拉马戈对《失明症漫记》中故事人物、情节、视角、叙述方式等的处理,超越了文学现实,引发人们对人类生存和未来的关切,使得作品具有极强的隐喻性,成为现代人类生存的寓言。
注释:
①陈家琪:《“活着的人们需要再生”》,《读书》2001年第10期,第52页。
②(葡)若泽·萨拉马戈著,范维信译:《失明症漫记》,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
③④赵沛林、仲石:《西方20世纪后期文学》,吉林文史出版社2012年版,第272页,第270页。
参考文献:
[1](葡)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译.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
[2]赵沛林,仲石.西方20世纪后期文学[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2.
[3]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M]. 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
[4]常晓雯.二十世纪欧美小说中的瘟疫书写研究[D]. 西北师范大学,2022.
[5]曹顺庆,王熙靓.中西文学瘟疫叙事比较[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3):20-28.
[6]陈家琪.“活着的人们需要再生” [J].读书,2001,(10):
50-55.
作者简介:
石莹莹,女,聊城大學东昌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等方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