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饮食文化书写
2024-02-04郭燕晓
郭燕晓
【摘要】《金瓶梅》是我国古典小说中描写饮食极为丰富的一部小说,书中展现了各种各样的饮食、器具、宴饮场面以及礼俗,其饮食文化书写充满市井气息,暗含中医养生理论,与情色密切相关。对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情节的发展以及主旨的揭露有重要作用。
【关键词】《金瓶梅》;饮食文化;特点;功能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4-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4.002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1]689《金瓶梅》作为我国世情小说的开篇之作,描绘一幅生动的社会生活图景,跳出了以往小说写英雄、写历史的圈子,书中运用了大量笔墨描写家庭生活,生动地展现了明代社会末期的世俗生活风貌。大篇幅的饮食生活描写是这部世情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对整本小说人物形象、小说情节的塑造有重要作用。欲理解小说的精髓,就不得不深入了解《金瓶梅》的饮食文化。
一、饮食文化描写的内容
《金瓶梅》中饮食种类繁多,不同社会地位、财力的家庭,饮食也有所差异。据统计,《金瓶梅》中涉及的食品有200多种,饮品有近50种;食器也名目繁多,金、银、玉等各种材质都有涉及;大小宴饮多达几百次。这样大范围的描写饮食着实让人惊叹。
(一)名目繁多的饮食与器具
《金瓶梅》中的食物品种不仅仅局限于菜肴的丰富多样,主食以及各类糕点也品种繁多。小说中涉及的主食主要以饭粥类、面食类为主,菜肴以肉禽、水产、蔬菜、羹汤为主,除此之外,还有糕点、各类干货鲜果等,饮品类主要以茶和酒为主,这些种类繁多的饮食,既有平常的民间饮食,比如炊饼、温面等;也有一些名贵奢侈的饮食,比如各种燕窝鱼翅、熊掌螃蟹等。
小说中关于烹饪技法的描写也十分丰富,小说中出现了炖、烧、烤、蒸、炒、煎、熏等40多种烹饪技法。这些种类繁多的饮食,丰富的烹饪手法,构成了《金瓶梅》故事内容的重要一部分。
食物茶酒需用器具来装,举办宴会也需要准备各种各样的器皿,《金瓶梅》中饮食器具描写也是非常精彩的一部分。小说第五十五回西门庆为蔡太师祝寿,蔡太师招待西门庆时提到了一种桌子叫剔犀官桌,“只见剔犀官桌上,摆上珍馐美味来”[2]814。“古剔犀器,以滑地紫犀为贵。”[3]268可见,剔犀的桌子十分贵重奢华。更不用说各种金器、银器玉器等,在《金瓶梅》都是常见的饮食器皿。这些华贵的食器,作为饮食生活的载体,与觥筹交错的宴饮场面和各色精美的饮食交相辉映,共同构成了《金瓶梅》饮食生活的一部分。
(二)规模宏大的宴饮场面
除了各色各样的饮品食品,宴饮场面也是小说表现的一个重点。小说中大大小小的宴饮不下200次,其中单是回目中表现的宴饮就有5回,可见其宴饮之频繁。
《金瓶梅》中的这些宴饮从参与人群的不同,可以大致分为家庭宴饮和官府宴饮。因为西门庆亦官亦商的身份,所以小說虽然以家庭生活为主要描写对象,但仍涉及很多官府宴饮,比如蔡太师、黄太尉等,这些官员与西门庆官商勾结,进行权钱交易。家庭宴饮以西门庆和其妻妾朋友为主体,多发生于西门府内、勾栏瓦舍、酒店、寺庙道观。作者以西门庆家为中心,辐射链接其他家庭,构成一幅社会生活图画。
家庭宴饮与官府宴饮也有所不同,官府宴饮多是为了社交的需要,钱权交易,带有更多功利的目的在。家庭宴饮娱乐色彩较浓厚,掷色、投壶、行酒令,各种娱乐活动都是宴饮活动中的重要部分。但不论是官府宴饮还是家庭宴饮,这些宴饮都奢靡无度,华贵典雅。不仅菜品奢侈,什么燕窝鱼翅,大菜小菜,各种珍馐美味,数不胜数,用文中的一句话说:“只好没有龙肝凤髓罢了。”[2]814其豪华骄奢程度可见一斑。
这些豪华奢侈的宴饮不仅是小说中西门家庭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充分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生活状况,官商的勾结,商人生活的优渥,可以看出当时商人地位已经有所提高,可以说《金瓶梅》中的宴饮描写是明代中后期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
(三)饮食礼仪与习俗
《礼记·礼运》中曾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1]666《孟子》中曾说:“食之以时,用之以礼。”[4]300我国自古以来饮食和礼仪就有密切的关系,《金瓶梅》作为一部描摹人生百态的世情小说,其饮食生活中的食礼部分也不容忽视。
在宴饮礼仪方面,西门庆家宴会中座次的排列,上菜的次序非常重要。家宴总是西门庆与月娘居上,其他小妾按进门的次序列坐。坐在低一级的位置,吃饭时还要跪着“捧菜”“敬酒”等,体现出了鲜明的等级制度。《金瓶梅》中宴会时的上菜次序也非常讲究,一般是先上菜,然后上酒,最先上的菜一般是大菜,之后是主菜,这与明代特有的“割凡五道,汤陈三献”的宴席风俗有一定的关系。
另外,《金瓶梅》中的饮食和节日有很大的关系,西门庆家在清明、端午、重阳、中秋、除夕、元宵等几大传统节日时都会举办宴会,不同节日宴会的组织也会有所不同,例如重阳节会吃螃蟹,赏菊花;元宵节会看灯会,不同节日有不同的习俗。
二、饮食文化的特点
《金瓶梅》中的饮食文化描写既展现了饮食的独立审美价值,又体现出了鲜明的时代特色,包含了中国传统饮食文化的成分。
(一)市井气息浓厚
饮食除了满足人们基本的生理需要和物质文化需求之外,更能彰显那个时候人们的审美水平和文化程度。西门庆是底层商人出身,他及身边之人的饮食习俗也充满市井化气息。
以茶饮为例,明代以泡茶为雅,煮茶为俗;以清茶为雅,杂茶为俗。但书中熬茶、顿茶等茶饮方式却经常出现,果茶姜茶也多属杂茶。食物的做法也大都是浓油赤酱,各种烧鸡、烧猪头,量大且俗。《金瓶梅》中各种器具虽然华丽,但是用的都是金银一般的俗物。宴饮场面的活动也是行酒令、投壶,或是是听曲唱歌,市井气息十分浓厚。
同为世情小说的代表作品,《红楼梦》中的饮食小巧精致,做法考究,宴会时要么非常安静,要么一边吃饭喝酒,一边吟诗作对,十分风雅。这种“俗气”的饮食描写既符合《金瓶梅》文本内容的需求,也符合人物性格的特点。
(二)食与色密切相关
“食、色,性也。”[4]241小说中的饮食有时并非单纯的物象描写,有时会出现以饮食喻情色的情况,呈现出以食语寄情色的表达方式。
《金瓶梅》描写的西门庆一家是市井生活中富裕人家的代表,他们的日常生活虽然奢靡华贵,但仍难掩世俗粗鄙气息。其中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人物对话常出现民间俗语,尤其与色情相关的内容,常以饮食喻色情。另外饮食有时还会助性,除了文中提到的胡僧药、香茶等类似春药的东西外,助性主力还有酒,酒是色媒人,酒常常成为色的先行与诱导。西门庆与潘金莲第一次偷情离不开酒的助攻。潘金莲、李瓶儿、林太太等人与西门庆暗通款曲皆是借助于酒食。在宴饮中身体被注视,视觉冲击与味觉感受相交融,进而从食物的美味发展到人物的秀色可餐,食与色发生紧密的联系。
食和色作為人的欲望中最重要的两个方面,小说借食喻色,借食物暗示人物对色欲的追求,通过食物将情色形象化。
(三)饮食与养生并行
“我国先民对饮食与健康之间的关系的把握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对此加以理论性的总结。”[5]98-99形成了“饮食有节”“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6]52,等饮食养生理论,是中华饮食文化的显著特点之一,《金瓶梅》继承并保留了中华饮食养生传统,展示了明中叶饮食文化与饮食养生的境况。
中医养生理论认为,气候变化与人体机能密切相关内容,《金瓶梅》中的饮食大都具有明显的季节特征。一季有一季之饮食,春夏多吃水果和清淡的饮食以疏散热气,秋天赏菊,吃螃蟹,冬季吃羊肉抗寒。这与中医传统的饮食观念是相符的。文中还出现了很多以食补身的例子。因西门庆纵欲过度,他的妻子李月娘既怕他身体有损,也为了自己能顺利怀上孩子,经常给西门庆备补肾之物进补,例如鸡子、猪肾等。这与中医传统的猪肾可治疗肾虚的理论是一致的。
《金瓶梅》中的人物虽然极尽享乐,饮食极尽奢华,但并不是一味地大吃大喝,其中体现了中国传统的饮食可以养生的理论。饮食可以养生的观点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也影响了《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文中多次体现饮食与养生并行的观点。
《金瓶梅》中饮食文化的描写是中国传统饮食文化侧面展现了中国传统的饮食文化,同时,作为明朝中后期世情小说的代表作,《金瓶梅》的饮食文化又有自身独特的特点,是对明代社会饮食风貌的一种映射。
三、饮食文化描写的功能
饮食文化作为小说重要的一部分,他不仅仅是作为小说内容中的一部分而存在,饮食文化的描写在人物塑造,情节安排,反映社会生活等方面都有一定的作用。
(一)刻画人物性格
通过饮食来丰富人物形象可以说的《金瓶梅》的一大亮点。例如作为小说中绝对男主的西门庆,书中称他是“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2]1055卷首语“酒、色、财、气”四个词,对他的性格进行了高度的概括。小说第十回武松因误杀李外传,被押进大牢,府尹陈文昭是个清正廉洁之人,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后,眼看就要放了武松,西门庆害怕武松再找上门,去求了杨提督,最后武松被判脊杖四十,刺配两千里充军。西门庆听闻这一消息,“吩咐家人来旺、来保、来兴儿,收拾打扫后花园芙蓉亭干净,铺设围屏,挂起锦障,安排酒席齐整,叫了一起乐人,吹弹歌舞。”[2]160这一情节将西门庆的欺善压良的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潘金莲的淫乱也是通过饮酒场面表现的。她嫌嫌弃武大,看中了英俊魁梧的武松。于小说第二回写到了潘金莲趁着武大出去时勾引武松,写道:“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烘动春心,哪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2]45她斟了一杯酒,自己喝一半,给武松喝一半,她的这一挑逗行为被武松厉声喝退。她与西门庆勾搭成奸,是在王婆家酒桌上,并在酒桌上决定杀了武大。“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2]84潘金莲的放荡,与酒是紧密相关的。
除了西门庆、潘金莲等人外,以应伯爵为首的帮闲等人的粗鄙无耻,李瓶儿的隐忍,蔡状元的虚伪贪婪等,各色人物都在饮食描写中暴露着自己的性格。
(二)扩充故事内容
《金瓶梅》中饮食生活的描写不仅涉及饮食,饭桌上的各色人物一边吃饭喝酒一边闲谈,闲谈的内容也是小说中重要的一部分。他们宴饮时的谈话内容是社会生活的另一种展现。
例如小说六十四,薛内相和李内相在宴席中谈到:“昨日大金遣使巨进表,要割内地三镇。依着蔡京那老贼,就要许他掣童掌事的兵马,交都御史谭积、黄安十大使节制,三边兵马又不肯,还交多官计议。”[2]973他们的谈论中反映了当时国家的一个境况:国内奸臣当道,金兵来犯,就要割地。《金瓶梅》本是写家庭事的小说,对国家大事很少提及,通过薛李两个内相在宴席中的谈话内容,反映出了当时整个国家的大背景。
《金瓶梅》中大部分情节都是描写西门庆一家的故事,以西门庆一家的活动为中心展开描写。但《金瓶梅》所要展现的是明代末年整个社会的发展,饮食生活尤其一些宴饮场面的描写使西门庆一家的生活与外界建立了联系,使作品所反映的社会内容更加广阔。
(三)反映社会生活
《金瓶梅》作为明代中后期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饮食是重要的表现手段之一,文中的饮食描写表现了运河开通下运河周边城市的生活状况。奢靡的饮食生活也表现了当时纵欲享乐的思想变动。《金瓶梅》的饮食描写对社会生活和世人思想有所反映。
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山东清河县,紧靠京杭运河,小说中众多商业活动,各种便利的水陆交通,都是京杭运河一线市井生活的体现。饮食也是重要的一部分,前面提到金瓶梅中提到的饮食种类繁多,饮食的烹饪方法也是十分考究的,烹、炸、烧、烤、等,将汉、回、满、蒙不同做法荟萃,又将京、川、扬、粤、鲁菜系风格包融。这些饮食来自全国各地,湖南的熏牛肉、少数民族的羊灌肠以及其他南方少数民族的诸多食品。与运河的发展密切相关,京杭大运河沟通了南北,运河周边的地区受运河开通,交通便利,手工业、商业较为发达,清河地处南北交际之地,南北方的各种商品都在这里得以流通,南北文化在这里得以交流。书中的这些饮食描写,为人们展现了明代运河文化下山东商品经济的发展,展现了当时市井、商人、官宦生活的奢靡,也使读者领略到了全国各地饮食文化的魅力。
(四)揭示文章主旨
自《金瓶梅》问世以来,对其主旨的探究就没有停止过,到现在为止,出现了“苦孝说”“劝诫说”“政治寓意说”“暴露说”“世情说”等诸多说法,《金瓶梅》的主旨是多元的,每种说法都具有其合理性。兰陵笑笑生处在明代中后期的社会中,对社会中的一些现象有所感悟,他将自己的感悟与思考融入生活经验,经过主观的选择、虚构与编织,形成了《金瓶梅》。作者身处这样的环境中,他对社会的思考是多方面的,体现在小说中自然也是多方面的,这些呈现在文本中的人物,情节,经过后代的不断解读,就呈现出了多重主旨。
饮食作为小说中描写的重点,经过作者的不断呈现,对文章的主旨具有一定的揭示作用。小说反映了作者对社会、对世情的复杂认识和表达。食与色既是人欲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金瓶梅》描写的重点。小说极尽情欲与享乐描写,将人的欲望无限放大,西门庆的情欲和口腹之欲都得到了無限的满足,但他欲望无限满足的后果是英年早逝,家破人亡。小说中西门庆最后的死与他纵欲过度有关,他死亡的直接原因是胡僧药食用过量,他食用过多的原因是白天参加宴饮饮酒过量,在酒醉时被潘金莲喂了三枚胡僧药,再深层次挖掘,导致西门庆死亡的是他一味地享乐,食补过度,他在营养过剩的外表下身体却不断空虚,最终丢了性命。作者用一种艺术的夸张手法,展现了毫无节制的追求欲望的后果:人如果一味地追求欲望,纵情享乐,不加节制,那最后的结果只能和西门庆等人一样,死得凄惨,家破人亡。这既是作者对时代的揭露,也隐含着对世人的劝诫,这些饮食描写体现出的是作者复杂的思考,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小说的主旨。
总之,《金瓶梅》中大量饮食文化描写,成为《金瓶梅》作为我国第一部世情小说的特色,各种饮食的记录,宴会的记录,食器的描写,反映了西门庆一家以及与西门庆家关系密切的商贾、官员等人的奢侈糜烂的生活,各种宴会中的人物语言形象的描写,刻画了一系列生动形象的人物,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反映了当时人们饮食风尚的变化,以及对物质生活的追求,体现了作者对当时社会现象的复杂思考,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文章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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