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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宗白华《美学散步》 论中西音乐美学品格异同

2024-02-02孙维佳

今古文创 2024年2期
关键词:音乐美学

孙维佳

【摘要】宗白华先生善于运用西方学术视角来解读中国艺术,如借鉴中西方比较诗学等研究方法,诠释中西音乐艺术中所包含的美学精神。他强调美学与艺术之间的紧密联系,关注艺术形式背后蕴含的哲学思想。在他为美学领域贡献的诸多著作中,《美学散步》将艺术学和美学研究两个维度相结合,是一部涉及中国古典绘画、音乐和书法等多种艺术形式的典范著作。本文根据《美学散步》中对音乐艺术的诠释,选取中西美学在表现形式、意境塑造等方面的艺术特征,深入讨论中西音乐美学品格的异同,探寻东西方音乐美学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音乐美学;诗乐舞;双视野;他律论

【中图分类号】J6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2-0091-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2.029

自20世纪80年代起,西学的大批涌入让中国知识分子面临着“拯救与承传”的命题。“回应”西学成为当时中国学术研究的主要特征之一。《美学散步》作为学术建构中较为独特的范本,由跨文化视域对中国艺术进行审美观照[1]。宗白华的美学思想对中国传统美学和艺术论具有极高价值及世界意义,特别是在西方哲学与美学传入的影响下,体现出了中国美学独特的气韵和理念[2]。在《美学散步》中,他借鉴中西方比较诗学等研究方法,提出“意境”“虚实”等论题,书中收录的多篇文章对东西方的音乐艺术进行了比较研究。本文结合中国的诗、乐、舞等传统艺术形式,融汇中西学者及艺术家的美学观点,引入对中西音乐品格的探讨,试图从历史情景至近现代的中西音乐美学中把握思想内涵,为中国美学理论的当代建构提供借鉴价值。

一、中西音乐美学品格的共通之处

在中西方艺术领域的比较研究中,常能发现巧妙的相通之处。根据《美学散步》中对中西音乐美学思想的比较和融汇,我们可以看到,注重静态与动态的结合、对形式与内容的区分、对生命与自然的感怀等,是东西方音乐所共有的美学追求。

(一)静穆与流动之美

《美学散步》中的《中国古代的音乐寓言与音乐思想》一文将音乐故事、神话和传说等合称为音乐寓言,认为这些古老而丰富多彩的文本中蕴含着古人对于音乐的深刻见解和思考[3]。我们以文章中的古希腊音乐寓言为切口,来分析中西音乐美学思想的相同之处。古希腊歌者奥尔菲斯曾以七弦琴演奏催眠木石,将音乐凝聚成了市场建筑。演奏结束后,旋律和节奏仍在空间中流转不散,人们在由音乐凝聚成的建筑里来回穿梭,沉浸于永恒的旋律。中国传统园林建筑同样具有“音乐性”的美感特质,“飞动之美”是中国古代艺术的重要特点之一。

德国的浪漫主义文学家认为,建筑是“凝冻着的音乐”,歌德将其视为一个“美丽的思想”,并认为人们在罗马彼得大教堂中漫步时,会感受到自己仿佛置身于石柱林奏响的乐曲之中。到了19世纪中期,音乐家姆尼兹·豪普德曼将“凝冻着的音乐”这一说法倒转,将音乐称为“流动着的建筑”,因为它的内部具有高度规范化的形式和结构,如同一座建筑物[3]。音乐元素与建筑般的严谨融为一体,如同能发出乐声的砖块构成了一个完整楼体。

除建筑艺术外,具有跨学科性质的中国古代乐舞研究,也充分展示出“静态”与“动态”的关系。东汉辞赋家傅毅在《舞赋》中详细记载了汉代歌舞的盛况,从中可以看出舞者形象的高洁,而希腊雕刻与画作中的人像也多表现出静穆庄丽的特征。古希腊艺术讲求一种形式上的完美,正如德国艺术史学家温克尔曼认为希腊艺术创作具有一种“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他认为,拉奥孔的嘴唇微张,在面对剧烈痛苦时只报以虚弱的呻吟,是因为希腊艺术家在创造过程中运用了“情感克制”[4],正如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所述,艺术家必须先在心里感觉到“他要印入大理石里的精神强度”[3],希腊艺术家有意识地掩盖人体在极度痛苦时自然流露的丑态,而去营造一种更有美感的状态[4]。莱辛在探讨各种艺术的独特性和共同规律时,以拉奥孔的形象为例,阐述了诗与造型艺术之间的区别。他认可“拉奥孔面部并未呈现出极度痛苦表情”这一事实,但对温克尔曼观点持批判态度,并不赞同“希腊艺术家通过智慧克制内心情感”的说法。莱辛认为,这是出于对雕刻材料的考虑,如果将材料塑造成嘴巴大张呐喊的状态,不仅会影响美感,还会破坏人体线条的完整性。艺术家需要在雕刻过程中尽可能地展现人体线条之美。无论哪种观点更符合其创作本质,不同学者的看法都揭示了希腊艺术所具备的“静穆”“庄严”等美学特征。

《乐本篇》称“人生而静,性之欲也”,又说“人有血气心智之性”,可以将人的情感区分作两种状态:一种是与生俱来的内在情感,表现为“静”;另一种则是对外界的反馈而产生的本能反应,即“感于物而动”[5]。宗白華认为,东汉舞者所展现的高雅境界,正如晋人所追求的——艺术意境中须有“远神”。舞者的神思意态与魏晋时期的书法艺术也韵味相通。例如,王献之的《洛神赋》一作可谓“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文学、绘画及书法等艺术形式与歌舞艺术相互交融,具有紧密联系,静态和动态的在中西艺术中达到了一种妙合。

我们把视野切回《舞赋》,傅毅笔下的舞者形象除高洁旷远外,还具备“艳若桃花、清如白鹤”的特质,这是相对于西方艺术形象而言较为独特的一点,根据《昭明文选》中关于《舞赋》的抒写:“舒意自广,游心无垠,远思长想”,可以感受到舞者自身呈现出随性自由的状态,心境舒展,仿佛其神志也飘荡至遥远之地。仅用十二个字,展现出宏伟的歌舞宴乐场景,舞者以神态和眼神传递流动之感,引领读者心驰神往。另有“若翱若行,若竦若倾,兀动赴度,指顾应声”[6]形容其舞姿介乎于飞起和行走之间,时而耸立,又时而俯身,每个动作都一气呵成,手指和眼神都应和着音乐的节拍,达成了一种“动”与“静”的平衡。我们的目光跟随这位舞者起伏,心志追随飘舞的衣袂拂动,随乐声摇荡,这便是由文字透出音乐的感召,加以舞姿的曼妙,汇聚成美的感受。

(二)形式与内容之美

中外学者和艺术家对于音乐艺术在“形式”与“内容”上的不同属性,也做了许多专门性的探讨。匈牙利钢琴家李斯特从美学角度出发,将交响曲的历史视为“交响诗的前历史”。他的作品本身具备艺术的品格,但他把文学作品转化为音乐,想要证明音乐是“不应受歧视的艺术”。康德并不认同李斯特的做法,批判其夸张的观点是基于当时时代流行的辞藻,将诗歌属性放入音乐的领地,文学仍占据着主导位置。李斯特音乐美学的理论源于黑格尔的美学,是他律论的拥护者,他并不认为音乐美是“独特的、只属于音乐的美”。他把文字内容看作是一种用来树立器乐尊严的手段,认为器乐不只是“享乐”,更是一种“文化”[7]。孔子曾对类似于李斯特观点中代表“享乐”的形式部分与代表“文化”的内容部分做过相关思考,他不仅欣赏音乐形式的“美”,同时重视音乐内容里的“善”。如刘向《说苑》中记述:“孔子遇一婴儿,视其精,其心正,其行端,曰:‘趣驱之,韶乐将作。’”[8]他把婴儿的洁净心灵之美比作韶乐,将音乐比喻作人格,达到了形式与内容的统一。

对于美学与音乐的关系问题,《美学散步》中提到可以将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和汉斯里克的《论音乐的美》放在一起做比较研究,本文选取了关于两部书的代表性观点,来分析中西音乐的美学特性。

《声无哀乐论》先是否定“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并提出“声音自当以善恶为主,则无关于哀乐”,嵇康认为声音并不依赖于感情的哀乐。想要研究其音乐作品的风格韵味及其所蕴含的美学观念,必须结合其生存的时代进行综合探讨[9]。有学者研究发现嵇康音乐美学思想的起源与传统的儒学思想有必然联系[10],孔子是我国最早的古典音乐美学思想倡导者,主张“美善共存”与“质文并重”,其审美标准主要体现在“中庸”二字上。孔子认为音乐是人们思想情感的反映,但不能超出“中庸”的界限,即“乐而不淫,哀而不伤”[11]。

这种注重音乐艺术性而非极端情感表达的节制,与前文提到的拉奥孔塑造理念有相似之处。而嵇康从情感和音乐的独立关系上,阐明乐声并不等同于内心,心情的“哀乐”和声音是两个相互分离的概念。在《论音乐的美》中,汉斯立克指出音乐的美学价值重在形式而非内容,作曲家的真正目的不应是传达情感,而是构思乐律。上述两部书呈现出共同的观照态度,即声音相对于情感的独立性[12]。

艺术家依照内心而创作,并非有意地将个人情感付诸作品,创作内容与作者本身的思维具有一定距离。音乐的实质是声音的运动,音乐哲学家玛雷舍夫从符号学的视角出发,认为音乐符号作为一种物质,本身不包含精神意义,而是形成于解释者的意识之中,在诠释音乐的过程中表达意义。宗白华先生在另一部著作《美學与意境》中指出,近代唯物主义创始者培根的说法——“物质以其感觉的诗意光辉向着人微笑”[13]在一定程度上也概括了音乐这种具有独立属性的艺术形式所传递出的美感。中西方学者都看到了音乐在形式和内容上的意义区分,并且不断尝试分析二者的主次关系,丰富了中西音乐美学内涵,也不断启发着学者们对音乐美学的思考。

(三)生命与自然之美

宗白华认为艺术境界以宇宙人生为对象,将心灵具体化,讲求自然、心灵和艺术三者的统一,他认为罗丹的雕塑作品具有一种从形象里升发出来的生命精神,并非追求外在形式的华丽,而曲线与平面之间蕴含着活泼的生意。以自然的内容作为生命精神的物质表现,这正是与中国艺术精神的相似之处。宗白华认为,中国艺术的内蕴在于体会自然精神,使物质精神化,并不刻意追求自然的表面形式[3]。

中国书画家笔下本是“无声”的世界,但寓于其中的却是一个“有声的自然”,中国艺术的美感贴近宇宙、人生的本质,其中蕴含着生命节奏的天籁[14]。宗老指出近代西方也具有强烈的生命色彩,在他的思考中常能看到“生命”的痕迹。

“中国乐教失传,诗人不能弦歌,乃将心灵的情韵表现于书法、画法。”[3]可见在中国古代艺术中,书画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替代音乐、承载意志抒发的作用。宗白华也尝试用西方生命哲学的观点来诠释中国画论中气韵、意境等概念,他认为艺术创作应表现出形象内部的生命力,即“气韵生动”。中国传统哲学《易经》中的阴阳二气也构成了一种生命的节奏,他认为这一点在跨文化角度上与西方的生命哲学有相通之处[15]。

二、中西音乐美学品格的不同之处

中西方音乐的美学思想始终在不同维度上存在差别,这些差别在中外学者的研究中可以找到大量的佐证,本文主要从哲学理念、社会理想和文化特征这三个主要方面切入,对中西音乐美学品格的不同之处展开讨论。

(一)有限与无限——哲学理念的差别

数学和音乐是中西古代哲学思想的灵魂,数理和乐律参与构建了二者的哲学智慧。在具有类似哲理渊源的背景下,为什么中西方的音乐品格最终发生了异变?根据《美学散步》中的描述可以看出,在哲学发展历程中,中国不再着意强调数学智慧与音乐智慧的融合,而是将数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音乐也逐渐独立出来。西方的数学思维和音乐思维也呈现出分离的趋势,但与中国存在一定差异。西方以数学为基础孕育了自然科学,在音乐领域则进一步发展了近代交响乐和歌剧,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有较大拓展。

在中国传统思想中,“道”和艺术的关系十分密切[16],宗白华先生称“虚”与“实”是 中国美学思想的“核心问题”,他在《美学散步》中明确了艺术中“虚实结合”的定义,即“化景物为情思”,化实为虚,形成幽远境界[17]。他认为中西方艺术风格的差异源于哲学观念和人生理想的不同。古希腊艺术反映了一个秩序井然的宇宙,以“和谐”作为美的最高追求,对于未知的世界,不断地前进和探索。相比之下,中国更注重表现无限意境,即一种虚实结合的空间审美意识。这种艺术观念差异背后体现了哲学理念上的区别,如西方绘画有固定视角,运用明暗关系、透视等技法描绘“有限世界”,其中包含着科学与理性考量;而中国绘画则具有微妙气韵,在水墨挥洒、留白等形式中创造出一个“无边境界”[3],即有限和无限的统一。

德籍韩裔作曲家尹伊桑认为,自己的音乐和“道”的思想有密切联系。在他的创作中,节奏、力度强弱等因素的对立统一使音乐形成丰富的变化,而最复杂的变化始终能被基本“单音”延伸所概括,即代表“一”的整体存在于代表“多”局部中,可以说这是“道”中阴阳原则。在西方传统音乐理念中,单音没有特别意义,需要和其他音或和弦组合成关系,建立在“对立”的逻辑之上,而中国讲求“和谐”的自然之道,作感性的联想和概括。尹伊桑这种基于“道”的音乐思想引起西方音乐界较大范围的关注,也体现出东西方音乐理念的区别[18]。

(二)齐同与包容——社会理想的不同

古希腊人民注重齐同划一的城市秩序,而中国哲学家认识到,“乐”的境界高尚且丰富,且具有“乐者天地之和,礼者天地之序”的说法。中国农业社会讲究天地四时有秩序的流动,音乐则能表现出动中有静的民族生命力。《乐记》是这样赞美音乐的:“终始像四时,周旋像风雨,五色成文而不乱”,从中可以音乐具备一种“和而不同”的特质,达到了统一与多元的结合。

我国著名语言学家、音乐家赵元任对“和而不同”具有独特见解,并将其应用于音乐创作中,但学界中曾有观点称其创作“有意淡化西洋和声功能”,也有学者持相反态度,指出这种思想源自春秋,史伯首次将“和”与“同”进行比较,并用它揭示世间万物普遍发展规律,具有中国传统审美观念的特色。对于他在《劳动歌》中采用“类似于大齐奏的钢琴”这一演奏形式,并“淡化西洋和声功能”的说法,有学者指出,“大齐奏”本就是中国传统音乐常见的演奏方式。赵元任并非有意模仿或淡化西方音乐元素,而是秉持着“和而不同”的美学思想,在国内外两种不同风格的音乐之间探寻中国特色[19]。

在中国传统艺术中,也能找到很多“和而不同”的体现,如中国古代的诗、乐、舞一体化等,不同艺术形式也可以达到的和谐统一。正如《新诗歌集·序》中所言:“任何艺术都存在着异中有同、同中有异的原则。”宗白华曾将歌德的生活和人格概括为一个精神原子的呈现,认为他带来的启示在于“在生活的无尽流动中找到谐和的形式,但不让僵化的形式限制生命的前进与发展”[20],要保持一种“和”的稳定状态,但也需不断地丰富和创新。

(三)借鉴与传承——文化特征的异质

中西文化在20世纪发生强烈碰撞,借西方理论来阐释中国本土艺术的现象频出,宗老的美学观点在当时起到了保留中国文化精华的重要作用,他关注到从中国艺术中“虚灵空间”有异于西方的几何空间,指出“求美学上最普遍的原理,而不轻忽各个性的特殊风格”,强调研究我们传统文化遗产的价值[21]。他认为,研究中国美学时,应了解中国古代思想发展史,关注音乐、舞蹈、建筑等方面,把握中国艺术的特征。

《美学散步》对文化心理的民族性和地域性也做了探讨,认为处理好“古今”和“中西”两对关系,是对我们历史文化成果的积极传承。以跨文化的视角反观自身,进行东方与西方的对话。[1]地理因素导致了生活环境和精神境界的不同,古希臘时期的艺术简单朴素,对于生活现实和人体有深刻体会。随着时代更迭,思潮日渐繁杂,不同地域、不同时期的美学追求也会产生改变,如果从西方现代文化视角反观中国美学,又会有符合现代审美的新境地。

宗白华先生对于中国美学的释读,结合了中国国学思想,也蕴含了西方学术精神。并非全然糅合,也不是完全的对立,我们植根于中华文化,承认中西的异质性,在比较中探寻独特的东方美学。

三、结语

在《美学散步》中,我们能感知到从多元角度看待东西方思想文化的审视目光,在中西音乐的比较研究中,寻找中国美学思想的现代价值。总的来说,中西方音乐美学品格存在共通之处,如在“静穆与流动”“形式与内容”“生命与自然”几对关系上的共同追求。同时也在哲学理念、社会理想、文化特征等内涵上各具特色,中西方音乐艺术虽存在差异,但奏响的都是具有各自民族特色的乐章,从古至今,我们一直在做一件共同的事——创造美,把音符延续下去,于各自的远方共衍旖旎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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