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型批评视域下的《兄弟》探究
2024-02-02朱静
朱静
【摘要】“兄弟”作为世界文学中反复出现的角色关系,支配着整个小说的布局谋篇。从原型批评的角度着眼,余华《兄弟》具体情节的背后,存在着一个在神话、传说、故事中较为普遍的“对抗—和好”的兄弟关系模式。这个“对抗—和好”的关系模式,直接构成了《兄弟》小说的叙述结构。小说全部的情节,也围绕着这个模式展开。
【关键词】《兄弟》;原型批评;对抗—和好
【中图分类号】H0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4)02-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2.004
按照原型批评的理论,反复出现的典型即“原型”,人们为这些反复出现的典型施加了特定的立意和主题,同时,这些主题通常都富有一种不变的意义,往往超越时空成为普遍存在的原型。显然,在原型批评的视野下对“兄弟”进行关照,“兄弟”典型体现了人们潜意识中对兄弟关系的重视与思考。这种“兄弟”原型的形成和确立具有深刻的社会、历史、文化、心理因素。
一、“对抗——和好”兄弟模式
神话中描写兄弟对抗的不少。《圣经·创世纪》中记载:该隐是亚当的长子,因为嫉妒弟弟而残忍地杀害了弟弟亚伯。该隐是一个自私、残忍的杀人犯,而亚伯则是善良、虔诚、无辜的受害者。两个人性格迥异,虽为兄弟,却是对立的形象。该隐负责种地,而亚伯负责放牧,该隐献给上帝的贡品是地里出产的农作物,而在圣经中地里的出产物被认为是受到诅咒的,上帝并未收下。而亚伯的贡品是头生的羊羔,受到上帝的喜爱,该隐因此大怒而将亚伯谋杀。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上位者的不平等对待是兄弟对抗产生的重要原因,诸如父母、长辈的厚此薄彼更可能是兄弟的对抗成为常态。
杜甫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星与商星一西一东,一升一落,永不相见。帝喾的两个儿子,互不相容,经常大动干戈,为了缓和儿子们的矛盾,帝喾只能将他们派遣到商丘和大夏,在交通闭塞的古代分隔两地的两人相见甚难,因而相安无事。两兄弟同室操戈,只有永不相见才能相安无事,证明兄弟对抗不仅是常态,更有可能对抗的程度极其激烈,无法和解。
《列女传·有虞二妃》载:“舜父顽母嚚。父号瞽叟,弟曰象,敖游于嫚,舜能谐柔之,承事瞽叟以孝。母憎舜而爱象,舜犹内治,靡有奸意……瞽叟与象谋杀舜。” ①兄舜“笃谨”,弟象“傲”,仗着父瞽叟“爱后妻子”“母憎舜而爱象”甚至想要谋杀舜,兄弟一直是对抗的,在舜死里逃生后,《史记·五帝本纪》载“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於是尧乃试舜五典百官,皆治。” ②即使弟弟如此不顾及手足情谊,舜仁善,原谅了弟弟,兄弟最后和好。
由以上三个传说,可以推测在远古祖先们就对兄弟关系就有自己的认知,兄弟之间由于性格不同、父母的偏宠、利益的争夺很可能处于对立的关系。兄弟对抗是常态,但同室操戈、残杀手足的行为历来为人们所诟病,历史上郑庄公与弟弟共叔段为国君之位斗了个你死我活,曹植在血泪中做成七步诗,也暗含了人们对“相煎何太急”的痛心,对兄弟相残的否定,这些都指向不同时空、不同地域、不同种族背景之下的人们对兄弟和好的社会文化伦理观念的认同。
古往今来,中国文学作品描写“兄弟”原型的不在少数,大致来看,中国作家更倾向于刻画符合兄友弟恭儒家传统思想兄弟关系,但即使是这样的兄弟关系,也避免不了生活中的小打小闹,处处充满着分歧与统一。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无论是真实存在着的兄弟,还是文学作品中虚构的兄弟,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都存在着一个共同的模式,即对抗——和好。当然,对抗是普遍存在的,和好却不一定,但是从叙事策略上可以得知人们是期望兄弟和好的。因此从手足情深到兄弟阋墙再到“相逢一笑泯恩仇”,矛盾着的“兄弟”早有原型。
余华的《兄弟》就继承了这样的兄弟原型,他描写了一对对立的继兄弟,李光头与宋钢外貌上、性格上、命运上都是迥然不同。而余华的创新之处在于当正儿八经以亲兄弟为主人公的作品纷纷不以兄弟为名,他这部冠以《兄弟》之名的巨著却描写了两个不算兄弟的兄弟。当大多数同时代的作家都致力于“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兄弟关系的构建时,余华却反其道而行之,讲述了一对因为爱情和利益而愈行愈远的兄弟的故事。一般来说,名为“兄弟”的两个人,彼此之间要么有血缘认同,要么有文化认同,但是很可惜异父异母的他们既不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也没有受到同样的教养,产生文化心理认同。在中国的古老传统中,“兄弟”要么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要么是诸如“桃园三结义”这样志同道合、肝胆相照、勠力同心、生死与共的结义兄弟。而李光头与宋钢恰好处于两种模式之间,非亲非义,又亲又义。两人共同承担了苦涩的童年,两兄弟相互照顾,饱尝了生活的辛酸。两个截然不同的兄弟之间充满着分歧,时时刻刻都有小的对抗,但苦难的折磨催化了李光头和宋钢的兄弟情,使他们最终都能和好,然而就像古往今来所有能共患难却不能同享福的兄弟一样,两人最终还是走上了兄弟阋墙之路,因为爱情,因为理念的不同,两人分道扬镳。这也正是余华潜意识受到“兄弟”原型的影响,在小说叙述中不自觉按照古老模式的表现。
由此可见,“兄弟”神话原型不自觉影响了余华的小说叙述,尤其是人物原型和叙事结构原型。
二、人物原型——兄弟形象的对立
(一)黑暗之子——李光头
李光头是带着父亲污点降生的“污点”儿子,父亲的偷窥致死给他带来了耻辱与自卑,为了躲避刘镇人的指指点点,李兰、李光头母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阴暗的房间里不敢见人,他们在耻辱与自卑中度过了黑暗的七年。生于黑暗的李光头没有光明磊落的处事方式,他是个无赖,是个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他从小就是個小坏蛋,会在大街上发泄性欲,他十四岁便和他父亲一样在厕所偷看女人屁股,被抓后不觉羞耻反而变林红的隐私为三十五碗三鲜面。他和宋钢兄弟情深,但是一旦涉及自己的利益便会翻脸不认人。
(二)光明之子——宋钢
“有其父必有其子”,正如理想人格的化身父亲宋凡平一样,宋钢高大而帅气,并且也是个老好人。像所有历史上典型的哥哥原型一样,他遵循着孝悌观念,始终不忘对母亲的承诺,他饱受着生活的折磨,是一个受难者形象,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从未迷失自己的本心,他孝敬继母、爷爷,他爱护兄弟,即使走投无路,也时刻谨记戴好口罩,不将肺病传染给他人。遭到妻子、弟弟双重背叛也只是一个人默默选择了自杀,成全他人。与李光头的利己主义不同,宋钢是一个完全的利他主义者,即使身处黑暗,他依然有一颗赤子之心,依然属于光明。
余华笔下的兄弟与反复出现的兄弟原型一样,依然是一个矛盾的、对立的形象。
三、“对抗—和好”叙事结构
事实上,大家很容易发现其中的叙事结构原型。《兄弟》符合U型叙事结构原型,即人类的发展经历了放逐、灾难与奴役、悔悟的神圣喜剧结构。而兄弟之间的对抗与和好则驱动了整个叙事的发展。“过程的基本形式便是循环运动,兴盛与衰落,努力与休息,生命与死亡的相反交替,是过程的节奏。” ③尤其,一个女子与一对兄弟的感情纠葛是文学史上经久不衰的素材,因为爱上同一个女子而兄弟阋墙甚至反目成仇的故事不在少数,《兄弟》也延续了这个套路。“兄弟情”与“三角恋”这两个原型支配了小说下卷的情节发展。爱情使他们发生对抗,而兄弟情让他们最终和好。爱情与兄弟情的此起彼伏促使两个人在对抗—和好游走。
从小一起长大,守望相处,共同经历磨难长大的李光头、宋钢兄弟偏偏同时喜欢上了同一个女人林红,但是余华运笔又不像其他作家一样,许多此类的故事都要写女主角同时爱上了两兄弟,在他们之中纠结,最后变成三个人的痛苦。余华偏要写林红因为“偷看屁股”事件极其讨厌李光头,却偏偏对他的哥哥宋钢情有独钟。本来三个人的故事是李光头的单相思与林红、宋钢的两情相悦,但李光头并不是个愿意黯然退出的人,宋钢也不愿意因为他对林红的感情伤害了李光头。林红又死活不愿意和李光头在一起。对抗就此产生了。
小说中围绕兄弟情与爱情的此消彼长产生了两次对抗。第一次对抗的焦点集中在宋钢身上。宋钢一贯优柔寡断,他记挂着兄弟之情,纵使爱却隐忍不发,因而极度痛苦试图自杀,但因为对李光头对失望,他也大胆迎接自己的爱情。这一回合表面上是爱情战胜了兄弟情,但归根结底是宋钢看出了李光头的自私,是对兄弟情的失望。
第二次对抗的焦点集中在李光头身上。当宋钢和李光头都处于困境之中时,此时李光头像个英雄一样从天而降,使林红摆脱了困境,就这样,李光头看似赢得了林红的“爱情”。就李光头来说,他本身就没有什么道德观念,不会因为顾念兄弟情而放弃爱情,看似爱情又一次战胜了兄弟情。但是宋钢的死带给李光头的却是毁灭性的打击,宋钢的骤然逝去唤醒了沉睡在李光头心中多年的兄弟情,李光头才意识到在他心中兄弟比女人更重要。这一回合兄弟情取得了绝对性的胜利。两兄弟虽然在宋钢生前没有和解,但随着宋钢的离去三角恋对兄弟情的妨碍已经不值一提,从这个角度来说,两人最终是和好了的。
兄弟情与爱情的此消彼长,两人之间的对抗也使得他们的形象大为丰满。最初宋钢的形象就是儒家仁义的代表,他是一个理想的男人形象,如果不是林红的出现,他可能终其一生也不会为自己争取一回。对于爱情的维护和对爱人的渴求使得宋钢第一次感到挣扎、纠结。随着他在亲情与爱情间游走,在兄弟之间的对抗中,在兄弟李光头与妻子林红之间的优柔寡断,人们看到了他的怯懦,看到了千千万万个卑琐的中国人中的一个。数年维持同样的生活,骑着老旧的自行车,跟不上时代的变化,我们看到一个庸常的、迂腐的男人。如果说前面他做的事只是让我们明白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最后他的结局则让读者心痛一个正直人的堕落。
故事最后他又一次选择了自杀来成全林红与李光头。但这是带着释然的自杀,在他心中他与弟弟已经和好,此时他得到了升华。这两次自杀是爱情与兄弟情的博弈,而最终兄弟情赢了,爱情也赢了,只不过是宋钢的爱情更为无私。他不再是个冷冰冰的好人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会为爱人争取最终也会为了爱人的幸福而放手、会犯错误最终却不失本色的普通却又不平凡的好男人。
李光头在宋钢死后的一蹶不振是最令人吃惊的,宋钢之死成为压垮李光头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彻底悔悟,这个唯利是图的人再没有了奋斗的激情,他心中唯一在乎的就是哥哥宋钢。带着哥哥的骨灰去外太空,此时的李光头脱胎换骨,彻底悔悟。所有人一向以为他只看重自己的利益,为了爱情,他可以与宋钢形同陌路。落魄时为了一碗饱饭装聋作哑,不去考虑与他同食午饭的宋钢会不会饿。得意时可以对兄长的妻子大胆追求。但宋钢一死,一切都变了。故事最后李光头带着宋钢的骨灰游览太空恰是他重视兄弟情的最好的证明,李光头不是自私的,他可以为了宋钢放弃一切,而在这场爱情与兄弟情的角逐中,李光头心中的兄弟情是占了上风的,甚至超过一切。
中国有古老的观念“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在余华的潜意识中也一定程度上认同这个观念,爱情与兄弟情孰轻孰重,两兄弟心中早有分晓,即使看似爱情在一定时期占了上风,最终兄弟情还是最为重要的。
兄弟之间的对抗使李光头与宋钢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而最终的和好却令他们得到了升华。这也体现了作者余华的文化理念,兄弟之间的对抗是普遍存在的,但是和好却不一定现实的存在。但是“相逢一笑泯恩仇”总是人们的美好愿景。因此在文学作品中,作家们总是尽力满足人们对于兄弟和好的期盼。
兄弟之間天然存在着一种竞争,争夺父母之爱、利益、地位、话语权等。尤其,兄弟之间往往有利益之争,特别是古代时期的君王、首领的家庭,嫡长子在地位、权力、父母之爱方面天然优于其他兄弟。同时,过去都是大家族,子嗣颇多,资源却是一定的,为了争夺有限的家庭资源,即使是普通人家的兄弟也经常有利益冲突,这就造成了兄弟对抗、相杀、相残不绝如缕。但是为什么提起“兄弟”,人们最先想起的除了“手足相残”,还有“手足情深”,这根源于中国的社会历史文化环境。一方面是“任天者定,任仁者事;定之以天,争乃不生” ④的宗法制所造成的嫡庶尊卑带来的身份的天壤之别,由此伴随的次子、庶子对嫡长子哥哥地位的嫉妒,父母出于补偿对幼子的溺爱、纵容,但另一方面又受到儒家数千年来倡导的长幼有序、兄友弟恭的礼教制度的浸染。因而兄弟身份具有主仆、手足的二重性,兄弟之间也就自然呈现出手足情深与自相残杀两种关系。然而兄弟之间毕竟有血缘纽带,同时也会有很多共同利益,于是兄弟相亲相爱也是自然之事。在文化层面,不管是中国的儒家文化还是西方的宗教文化,都有道德上的向善要求,这就注定要谴责兄弟相杀,鼓励兄弟相爱。这种社会和文化的观察,也许能解释为什么“对抗—和好”的兄弟情模式会广泛存在。
“过去的文化并不仅是人类的记忆,而是我们自己已埋葬了的生活,对它的研究会导致一种承认,一种发现,通过它我们不仅看到过去的生活,而且看到我们现在生活的总体文化形式。” ⑤兄弟的原型总是不断出现,始终是一条不曾断裂的脉络。在原型批评视野中审视《兄弟》可以看出,“兄弟”原型是上古神话传说与人类情感的积淀,兄友弟恭也好,兄弟阋墙也好,归根结底还是反映了人们对兄弟情牢不可破的渴望,对兄弟亲情的重视。《兄弟》展示了神话与文学之间永恒的联系,兄弟原型体现了个体内在心灵的矛盾与人类集体之间的关系、情感的复杂。
注释:
①刘向:《四部丛刊初编·古列女传》,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9页。
②司马迁著,(日)泷川资言考证,(日)水泽利忠校补:《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0页。
③(加)诺斯诺普·弗莱著,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批评的剖析》,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256页。
④王国维:《观堂林集·殷周制度论》,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34页。
⑤(加)诺斯诺普·弗莱:《批评的剖析》,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54页。
参考文献:
[1]余华.兄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2](加)诺斯诺普·弗莱.批评的剖析[M].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
[3]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4.
[4](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苏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5](法)拉康·雅克.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6]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在中国的传播[J].社会科学研究,1999,(1).
[7]赵炎秋.兄弟情与三角恋:试论余华的《兄弟》[J].社会科学战线,2018,(4).
[8]王达敏.《兄弟》:岂止是遗憾[J].文艺争鸣,2006, (3).
[9]孙宜学.《兄弟》:悲悯叙述中的人性浮沉[J].文艺争鸣,2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