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东明小小说二题
2024-01-25周东明
周东明
刘爷
开演时间到了,台上大幕纹丝没动。台下,人群躁动。
后台有个人心急如焚,就是后台管事,因为刘爷还没有来,刘爷误场了。可刘爷误场是常事。
这时,刘爷一挑门帘儿,进了后台,双手一抱拳,说,各位早了。
哎哟,刘爷您可来了。管事说。
怎么啦?刘爷问。
管事掏出怀表,让刘爷看,说,您看看,都几点了?
刘爷看都没看一眼,問,今天晚上什么戏码?
您的《失空斩》。
谁的头牌?
当然是您的头牌。
座儿卖得怎么样?
满坑满谷。
那还说啥?好戏不怕晚,让他们等一会,还至于大惊小怪吗?
刘爷就这么霸气,刘爷是三胜戏班儿的台柱子,头牌老生,宗杨派。
刘爷入梨园行,没有坐过科,是票友下海。
刘爷幼时双亲早亡,被北城门外福顺成小刀铺刘家收养,做徒弟。
刘爷有条好嗓子,人们都喜欢听他的叫卖声。
福顺成号右邻,住着个唱老生的,叫靳佩亭。靳佩亭每天早上都要吊嗓,刘爷听久了,熟记心中。
一日,刘爷随口唱了几句《洪羊洞》,靳佩亭听了,惊叹不已,随后,与其结为好友,并推荐到票房。时日久了,刘爷痴迷上了京戏,开始票戏。
城东有个大户人家,那天主人要过生日,从北京请来一个姓李的旦角儿,唱堂会。
也该刘爷出名,唱堂会时,那个大户的主人独出心裁,非要让刘爷和那个名角儿同台唱一段《武家坡》。
刘爷一听,忙上前一步,双手作揖,对那个角儿说,李老板,能傍您唱戏,荣幸。
没承想,刘爷热脸贴了冷屁股,那个角儿睬都没睬他。
刘爷半红着脸,把手攥得嘎嘎响。
可是谁也没想到,刘爷一亮嗓,京胡就托着他的腔走,刘爷有弦儿托着,唱的是抑扬顿挫,韵味余长。
堂会一结束,那个角儿气呼呼地问琴师,你傍谁呢?为什么不托着我的腔走?
琴师说,台上我就听见刘爷的调门儿了,听不见您的声儿,只好托着刘爷的腔了。
刘爷出名了,还下海了,唱压轴戏,挂头牌。
一天,刘爷压轴唱《碰碑》前面垫戏是《女起解》。正在后台勒头的刘爷,听见前台垫戏《女起解》喝彩声不断,忙问,这是哪个角儿啊?
管事紧忙说,新来的一个小旦角儿,还嫩呢。
哦,后天是不是我的大轴戏《坐宫》?
是。
谁来铁镜公主?
刘爷,还没定呢。
噢,那就让这个小旦角儿给我对戏,来铁镜公主吧。
哎哟,这可是她的福分,能傍您唱大轴,您可是抬举她了。
你的话咋这么多呢?
一听说新来的那个小旦角儿要傍刘爷唱《坐宫》,戏迷们都想开开眼。因为那个小旦角儿,无论扮相、身段还是嗓子都不错,她傍刘爷对戏一定精彩。
可是演出的当天下午,刘爷却托人送信,说身体不爽,晚上不能演出了。
管事只好换一个二路老生,替刘爷演杨四郎。
晚上,演出开始了。
刘爷在家里,气定神闲地临摹着碑帖。
刘爷的大衣箱站在一旁,捧着茶壶说,刘爷,我想多句嘴。
说吧。刘爷停下笔。
您今儿个晚上临阵换将,是不是要釜底抽薪,砸那个小旦角儿的台?
哦,你是这么想的?刘爷放下了手中的笔。
不但我这么想,今天下午戏班儿的人,都这么说。
噢,刘爷坐下来问大衣箱,你说,我今天晚上要是演出,谁的主角儿?
当然是您呐,这是戏班儿的规矩。
我要是不演呢?
哦,大衣箱略一思索,笑了,说,我明白了。
刘爷又站起来,提起笔,临摹着碑帖,说,唱戏嘛,谁不想当角儿?可是,角儿不是捧出来的,也不是傍出来的,是唱出来的。
鼓师高麻子
高麻子是松州城三胜戏班儿的鼓师,因他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留下了大小不等的坑坑,俗语叫麻子,因此也落了一个高麻子的称呼。
高麻子的年纪不大,但是鼓打得好。说来,高麻子能学打鼓,还与他的麻子扯上了点关系。
那是民国十一年,离松州城三十里地的高家店闹天花。那年,高麻子才六岁,他全家人也都得了天花,他妈在天花瘟疫中,丧了性命。他爸爸领着他逃难到了松州城,到了松州不久,他爸也撒手人寰了。
一天,得了天花的高麻子高烧不退,昏倒在路旁。这时,有个男人走过来,把手放在他鼻子上,试探一下,看他还有口气儿,就抱起他去了诊所。
这个人是三胜戏班儿的鼓师,也是他后来的义父。
高麻子在阎王爷那儿捡了一条命回来,但是脸上落了麻子。
那个鼓师身边无人,就把高麻子收留下来了,每天演戏时,都要把他带在身边。高麻子是个有心的人,时间一长,他发现戏班儿里的人都听义父指挥,义父不坐下,拉弦的打锣的就不敢坐,义父的鼓不打,再好的角儿也不开口唱。尤其是演翻跟头的戏,只有配上义父的锣鼓点,才显得好看,有精神。
打那个时候开始,高麻子觉得义父打的鼓音儿好听,得劲儿,他喜欢上了打鼓。他发现,义父闲着的时候就用三根儿筷子练打鼓手法,先把一根筷子立在凳子上,左右两只手各拿一根筷子,敲打那根立着的筷子,那根立着的筷子就像着了魔法,立在那纹丝不动。
高麻子知道这是义父练功呢,他也仿而效之,每天都用三根儿筷子练手法,最初是立不住筷子,后来是打不着筷子。再后来,高麻子练得不但能每敲打一下都能打在筷子的顶部,而且那根儿立着的筷子,也如同着了魔法,立在那纹丝不动。
一天,高麻子正练得近乎忘我,义父走了进来。
义父瞅瞅他笑了,问他,你喜欢打鼓?
高麻子点点头。
好吧,明天开始你就和我学打鼓吧。义父说。
高麻子天资聪颖,再加上义父教得扎实,很快,高麻子就能打开锣戏了。
有一天,白场戏有出《女起解》是垫场戏。演苏三的旦角儿,是戏班儿里最难伺候的人,义父让高麻子打这场戏。
高麻子平日里看过她的戏,熟悉了她的嗓子,那天,就在她一句唱段中,多打了两眼才起板,接下一句唱。
没承想,高麻子就是多打了两眼拖腔,使这段唱得了一个满堂彩。
那个旦角儿煞戏后,对高麻子说,我唱了这么多年的苏三起解,就是今天唱着舒坦。
高麻子说,我觉得您的嗓音圆润宽亮,就多打了两眼拖腔,能让您的嗓子发挥出来。
从这儿以后,戏班儿的人都知道了高麻子会打戏。
那天晚上煞戏后,高麻子的义父被班主叫到后台去了。
等到很晚,高麻子才见义父板着脸回来。
高麻子问义父,爹,您怎么啦?
义父摇摇头说,没啥。说完,躺在了床上,一夜无语。
第二天,义父就病了,起不了床了。
几天后,晚上散了戏,高麻子没有回家,打大锣的顺子来了,把一包大洋交给了高麻子的义父,说这些都是高麻子让交给义父的。
高麻子走了。戏班儿里说什么的人都有。
有人说,高麻子翅膀硬了,另攀高枝儿了。
有人说,高麻子忘恩负义。
总之一句话,就是埋怨高麻子不该在义父患病的时候不辞而别。
高麻子走后,他义父的病却慢慢地好了。
松州城有个宴宾楼饭庄,有天晚上,煞戏后,三胜戏班儿的班主儿把高麻子的义父请到饭庄吃夜宵。
班主满上两盅酒,说,老弟,哥对不起你。
高麻子的义父苦笑,问,你跟他说了?
嗯。班主点点头。
他咋说?高麻子的义父又问。
班主并没有直接回答高麻子义父的问话,而是说,这孩子走到哪儿都错不了,仗义。
高麻子的义父没有吱声,而是两眼直勾勾地瞅着班主。
班主往嘴里塞了一块焦熘里脊,慢慢嚼着,又说,那天我跟他一说,他就跟我急了,对我说,我怎么能抢师父的饭碗呢?
高麻子的義父听到这儿,噙在眼里的泪水流了出来。
那年的年关,高麻子的义父收到了一张外地寄来的汇票。
责编: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