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岛的现代性生产与空间转向
——严歌苓《蜃楼》中的闯海人共同体与边缘人性钩沉
2024-01-25黄大军
黄大军
长篇小说《蜃楼》是著名旅美华裔女作家严歌苓新近推出的又一力作。自其在《花城》杂志长篇专号2021 年秋冬卷出版以来,这部十六万字的作品就以选材、叙事与内涵的别具一格彰显出自身独特魅力。小说以海南特区的早期开发为视阈,在长达十年的时间跨度中,讲述了一个融创业与情爱为一体的创伤故事。这段围绕男主人公张明舶的闯海经历所展开的人生画卷,由主人公向作家“我”自述情史的方式娓娓道来,并从工作、情感、交往三个向度切入闯海人群体的复杂构成与命运沉浮,以怀旧之笔勾勒海南岛的时代剪影。小说不仅揭露了当时海南既充满活力又裹挟混乱的经济发展内幕,也表现了海南淘金梦的美丽与幻灭,还展现了底层闯海人的生活艰辛与初心不泯的人格美与人性美。这部小说以闯海人群体与海南特区之间的互动关系为中心,既书写了空间变迁对个体生活情感的重大影响,同时也呈现了闯海人对海南空间特质的生成与塑造作用,这使该小说在人性观照与叙事艺术上闪现异彩,成为作家创作变革中不可忽略的一环。
一、海南淘金梦、闯海人共同体与现代性的另类地理
严歌苓书写中国新时期来到海南岛的第一批闯海人的故事,有着多方面的动机与缘由。其一,这是作家创作转向的产物之一。在经过军旅题材、移民小说两个阶段的实践与探索之后,近年来的严歌苓已进入第三个阶段——“故国回望”系列的主题创作。新出版的《蜃楼》就是该系列中的又一道亮丽风景。其二,这是由开发、建设海南经济特区这一历史创举与辉煌成就所内含的宝贵的历史文化价值与现实意义所决定的。1978 年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国实行对内改革和对外开放的总方针,并决定在深圳、珠海、厦门和汕头四地设置经济特区。正值中国改革开放10 周年之际,以十年改革经验和成果的积淀为基础,面积广大的海南经济特区成立。海南省比“特区更特”的设想激励着一批批追梦人从全国涌来,于是出现了在改革开放中罕见的现象“十万人才下海南”。这些闯荡者、开垦者与冒险者以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为主,他们怀揣梦想与激情踏上这片令人神往的热土,这一段历史记忆的丰富与厚重有利于吸引创作者关注它、开掘它。其三,最重要的是严歌苓对海南开发的历史与现实有着心灵向往与情感共鸣,并且在多年前就注重积累素材和资料,写作热情其来有自,这是催生《蜃楼》的直接原因。
严歌苓对海南特区空间特质的独特认知与把握,一方面与她对海南岛历史、生态和风物的深入理解密不可分,另一方面也与她对这种人文地理空间和闯海人冒险人生之间的相互塑造关系的挖掘紧密相连。是故,为了写好当代海南岛的闯海人,严歌苓不仅大量阅读相关文献,还在近几年三次去海南岛实地采风,同时又凭借作家个人移民经历的激发,这不仅促成了她对海南岛气质的深度把握,而且为小说的写作找到了自己的感觉与声调。在严歌苓眼中,“海南岛,古老的流放地,风物总遗留着一丝不驯,似乎永远给闯荡者留着一点闯荡的空间,永远对放逐者和自我放逐者敞着怀抱。”①所以,本着这样的地方认同,海南岛在《蜃楼》中既有着自然景观的呈现,又有着民俗文化与社会历史内容的分布。前者如对海南的椰树、沙滩等自然风景的描写,后者如对文昌鸡、竹筒饭等地方饮食的着墨、对冼夫人等历史名人的赞颂,以及对黎人喝山兰酒、吃烤田鼠等生活习俗的勾勒等等,这些千姿百态的地理人文景观为作品多角度刻画闯海人性格提供了背景与舞台。
严歌苓作为一位移民作家,其得天独厚的全球视野与中西文化的两栖身份,使其在聚焦闯海人生活时很自然地就突破了地方路径的时空桎梏,并呈现出跨域写作的自觉及其对世界写作潮流的融入。她认为海南特区的早期抵达者的精神素质,是可以和她在《扶桑》中塑造的美国西部的开发者相提并论的,这类先驱者、垦荒者群落非常有特色,他们在构成上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涌动着个体的不安分与不满足,而为了追求行动的力度与效率,他们“都带有冒险家的美德和毛病:勇敢,好奇,不守规矩,不择手段”②。“我觉得全世界得以被发现,就是新大陆也好什么也好,这个麦哲伦怎么样发现了这个——其实两片大洋、几大洋都是可以连起来的,就是这些都是跟他们自身那种冒险家和闯荡者、探险者,还有先驱者的这种精神是分不开的。我觉得我在海南的这些初期闯海人身上,我能感到这种精神,所以我把我对整个世界上所有的先驱者和探险者的这种精神就联系起来。”③由此可见,在严歌苓的概念里,初期闯海人的淘金梦里包含着一种只有先驱者与探险者才具有的迷人气质,即对未知、刺激、叛逆、自由、创造等一系列可贵品格的需求、想象、向往与追逐,这被作家视为海南特区在新时期改革开放的历史条件下迅速崛起的人格写照与精神表征。
长期以来,海南岛在意义和重要性上始终位于文化边缘。这表现在大陆的先进文化及其历代的移民及流民一直主导和引领着海南文化的前行和发展。王家忠指出:“我们从海南岛所处的地理位置上说,它是远离发达的中原文化,属于中华文化的边缘区,但它始终受到中原先进文化的影响,在它漫长的发展过程中,都是主动地或被动地接受着先进文化的影响。”④尽管随着世界海洋时代的到来,海南岛凭借它所拥有的众多港湾与所置身的广大南海海域,成为海上丝路的重要中转站,使其边缘地位有所改变,但真正重塑大陆与海南岛之间核心与外围、中心与边缘二元关系的还是经济全球化视域下改革开放的实行与海南经济特区的建立,这是由于在全球化语境下某些“边缘处的地方与更广泛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密切相关”,使“原本属于外围的地方在全球供应链等级化的网络里可能充当其他地方的中心。”⑤并且,同是特区,海南特区也有诸多不同:“第一,其他特区是城市型特区,面积不大,海南特区城市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是农村,幅员广大,且本地人口居多,少数民族占总人口的1/6。第二,其他特区主要是发展外向型经济,海南特区从长远看也要以外向为主,但很长时间内,要以发展本地经济、改变落后状态为主要任务。第三,其他特区靠近港澳台,海南相对要远一些,并且是个孤立的海岛。”⑥由于以上特征,海南特区就要结合自身实际去探索独特的发展路数,这使其在现代性的地理构建中担负了十分特殊的历史使命。严歌苓主要从个体与集体身份认同角度,对推动这一空间重组与空间生产的重要力量——早期闯海人共同体作出了文学发掘与诠释。
个体身份认同是指个体与特定文化的认同。无疑,初期闯海人所认同的特定文化就是那个转型时代骤然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思想解放与个性解放思潮。当社会终于能够为不满足者、不安分者提供空间时,“他们一旦看到了改变当下的机会就会抓住”⑦,这些人认同的是那份创造财富的自由与情感上的自由。严歌苓发现:“所以适逢个性的解放和我们国家在20 世纪70 年代,70 年代尤其77 年78 年79 年,那个时候就是人对自由、对放飞自我的那种渴望,是特别特别强烈的。所以,这些人就看到了在海南能够放飞自我的这种可能性吧,我觉得这是他们最受海南吸引的原因。”⑧主人公张明舶就是这样一个闯海者。作家为其设定的闯海理由就是抓住当下机会改变生活方式。他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因为去过一次北京年轻人的不安分由此苏醒,又因为在首都的建国饭店当临时工时常常接触外国人、港澳人,就萌生了去国外的想法,由于难以实现,“听说海南跟外国最接近,他辞掉薪水不赖的临时工,奔了海南……”⑨可见,张明舶的闯海动力主要不是追逐财富与谋求就业,而是要去过一种全新的、自由的生活。即便因失业而夜宿沙滩时,他都未改变初衷,“他爱上这里漫无边际的自由。”⑩从迁移动机上看,“在大多数社会中,有一个年龄组最容易流动:刚成年的青年人。他们是社会上正在开创事业、开始做出就业与住所决定的一群人。他们在所有成年人中所负的责任最小,因此,他们不像较年长的人那样强烈地依附于家庭和公共机构。自愿迁移人口大多数由这些年轻人组成。”[11]所以,受其心理驱动,使得青年人尤其是大学生成为当时闯海大军的中坚,“全国各地的大学生几乎挤‘破’了这座城市”。[12]
集体身份认同是指文化主体在两个不同文化群体或亚群体之间进行抉择,“因为受到不同文化的影响,这个文化主体须将一种文化视为集体文化自我,而将另一种文化视为他者。”[13]在严歌苓笔下的海南特区,“外地人”有一个共同身份——开拓者,像故事中的张明舶、蓝兰、季小雪、马克、刘老兵等,他们的生活打上了鲜明的个性解放、藏污纳垢的闯海人风格。从闯海人自身看,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共享着、固化着这一文化标签;而从“本地人”角度反观,闯海人则是与之不同的文化他者。闯海人共同体的共通感就建立在这种集体文化自我的体认与确认上。他们作为这个地域或城市里的陌生人,基于背井离乡的共同经验与逆天改命的创业憧憬,产生了感情上的亲近与社会上的关联,在生活上他们往往能够互通有无、守望相助、抱团取暖,分享共同体所带来的稳定性、安全感和归属感。比如张明舶与马克的朋友关系以及他与蓝兰、小婷、广玉三女的情人关系等。然而,相比于凭借血缘、地域为根基联结在一起的传统共同体,闯海人共同体缺乏牢固的关系纽带与支撑基础,它是随着全球化的扩展和社会流动的日益加剧而形成的现代共同体,体现出社会转折视阈下特有的过渡性、混杂性与生命活力。比如以张明舶为中心的情人共同体,就在关系上体现出短暂、临时、不确定以及缺少承诺与未来等一系列现代伦理特征。可以说,《蜃楼》中的人物关系与生活故事都在闯海人共同体中发生和循环,它以复杂的内部景观与多元的关系组合,成为揭示海南城市化内在状况与现代性问题的关键与载体。就开拓性而言,至今还未见当代哪部作品能够对这个群体的整体形象与内部景观给予如此深广、如此致密的书写,《蜃楼》可谓在这个领域开了先河。
二、共同体的建立与瓦解:边缘世界的人性探索与身份寻求
从多重共同体角度对海南闯海人的生存空间与人性纹理予以观照是严歌苓《蜃楼》突出的创作特色。关于共同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有论者指出:“人类社会形成以后,脱离共同体的个体并不存在,个体总是存在于由血缘、历史、政治、文化和信仰等因素所结成的共同体中。个体与共同体的关系既是个体与整体的关系,也是个体之间的关系。”[14]在《蜃楼》中,闯海人的书写是与闯海人共同体的塑造密不可分的。这一方面体现为小说借助张明舶的闯海历程,展现了由他所参与的三种共同体——工作共同体、情人共同体与友爱共同体的生成流变、相互关联及多维面相;另一方面则体现为以主人公张明舶为代表的底层闯海人在多重共同体中经历身份转变与人性规训,以此折射快速城市化所带来的社会、空间的深刻变迁。
海南特区是一个短时间内拓荒者云集的社会空间,这里有乡村向城市的劳动力转移,有内地向海岛的人口迁徙,“流动人口由各色人等组成,其迁移的经验与生活方式极为多样化。”[15]这赋予特区生活以多元开放的人际交往形式与社会结构特征。社会学家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指出:“只要在人们通过自己意志、以有机的方式相互结合和彼此肯定的地方,就会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共同体形式。”[16]《蜃楼》中,闯海者共同体就具有如上组合特征,作品主要聚焦了三种共同体形象,反映了作家力图全面把握闯海人生活的艺术诉求。
海南特区首先是一个经济空间,闯海人以利益为纽带结成了形形色色的创业共同体,它们不仅塑造着海南特区的城市景观,而且改变着人们的伦理认同与价值取向。第一批开拓者过得像永久夏令营,海口街道边都是过家家般的小炉小灶,闯海人有的夜宿沙滩,有的露宿长途汽车站楼顶平台,有的为了节省租金男女混居一处……经济上行时,闯海人让这个城市蒸蒸日上、喧嚣沸腾;经济下行时,他们留下开拓者的废墟,一幢幢烂尾楼成了海南地标。其中,张明舶与朱总、标总所结成的闯海三人帮就是一个典型的创业共同体。初登海岛的张明舶在海口三角池的“人才墙”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这是他和二老板朱总以及大老板标总结盟的开始。大老板的主战场在深圳,他背景神秘,具有运筹帷幄、东山再起之能;二老板虽是见利忘义、厚颜无耻之人,但因深谙当时特区那种惟利是图、不择手段的经商之道,且曾有恩于大老板,故能几经沉浮一直掌管海口这边的生意;而张明舶在这个组合中虽然位居边缘,却因个人年轻有为、正直能干而成为两人的有力臂膀。这个贯穿故事始终的共同体与主人公后来又曾短暂加入的几个创业共同体一道,交织出这个历史时期海南经济发展的光芒与阴影。张明舶的人性转型与蜕变就与这个共同体休戚相关,在经历商海的多轮磨砺之后,原本正义、朴实的他逐渐失去曾经的自我,最终成为适应特区生存法则的一个猎食者和成功的实业家。
海南特区还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情爱自由的空间,这种自由体现为这里的情人共同体纷繁多样,甚至可以只关乎情爱和人性而无关乎道德与传统。很多人就是为了逃婚或是厌倦陈旧的家庭生活而去闯海南。正是这种躁动的欲望与激情让百端待举的海南特区成为一个善恶美丑交织并存的空间、一个自由与可能的王国。一方面,在天性之岛的海南,人们对人性之长短与欲望之好坏都不加以裁判、都予以谅解;另一方面,这种无边的自由又让这里的性欲与青春不断物化与沉沦,让海南城市空间充斥着见不得阳光的站街女、斗艳争丽的高级尤物以及各种赤裸裸的性交易,一切神圣和崇高的东西都在金钱与物质面前烟消云散、零落成泥。张明舶和蓝兰、小婷、广玉三女构成的情人共同体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组合。蓝兰是一位来自贵州山村的站街女,吃苦耐劳,善良美好,野性泼辣,生活能力极强,在张明舶的生活里扮演着长姊如母的角色,让对方对她有着除不掉的依赖。小婷是一个让人看一眼就怦然心动的杭州女孩,她既有过逃离销金窟与穷小子张明舶一起落魄的闪亮举动,也有着沉溺寄生生活的性格弱点。两人之爱属于一见钟情、刻骨铭心的那种,小婷的离去让男主人公痛入骨髓、抱憾终生。宜宾女子广玉是张明舶的另一位红粉,她开着路边排档自食其力,有其纯朴的一面,但她的心也被海南放野了,后因得不到情人张明舶的爱情回应,负伤离去。三位闯海女的塑造,让这个情人共同体以及闯海人生活充满浪漫瑰丽的色彩与洒脱不羁的人性自由,而由其演绎的悲欢离合的生命故事也让人阅尽人生的残破与无奈。
海南特区也是一个体现着闯海人之间相互扶持、相互慰藉的生活空间。严歌苓在《蜃楼》中侧重展现“低等人”闯海南的艰辛与不易,在表现海南日常空间暴力、混乱、非人性一面的同时,也围绕闯海人同病相怜的命运展现了这个城市中不乏关爱与温暖的另一面,这成为作者挖掘特区精神资源与希望空间的又一价值领域。张明舶和摄影师马克、建筑师徐平、刘老兵等人组成的友谊共同体就是这种情感形式的突出代表。这种友谊共同体表征了底层闯海人之间那种质朴感人的团结互助精神。比如马克就是这样一位令人心生敬慕的好心人。当张明舶失业时,他从海南开拓者有难同当的立场出发,想方设法给予接济,体现了难能可贵的闯海人情结与共同体信仰。
如果说,对闯海人共同体类型的多元书写反映了海南特区的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那么通过共同体的流变与交织所完成的就是对边缘世界的人性探索与身份寻求。正如文艺理论家齐马(Pierre V.Zima)指出的:“小说表现的是社会的和历史的环境和行动。它不仅把对个人‘内心的’精神生活的描绘和对社会环境的表现结合起来,而且和对这些环境的‘社会学的’分析结合起来了。”[17]《蜃楼》对闯海人个体所进行的心理分析和人性解码不仅依存于共同体与社会的书写,而且深化了对共同体精神与社会意识的理解与阐释。这主要分为如下两个方面。
一是颂扬以蓝兰、小婷为代表的闯海女的美德与生存能力,从女性美与人性美角度将其诠释为闯海人共同体最美的精神图腾。蓝兰是小说中把母性救赎力量推向高峰的女性形象。她的美好人性在两次拯救情人张明舶的行动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第一次是张明舶求职时误入歧途,在一次暴力讨债中即将万劫不复,为了阻挡其走上不归路,她将之死死抱住,不让其动身,哪怕身子被粗砺无比的地皮拖烂也在所不惜。第二次是小婷的不告而别以及广玉的离去,彻底击垮了张明舶,他一无所有、万念俱灰,在街上又遇“拆白党”,身临险境,又是泼辣的蓝兰及时上前相救,两人自此相依为命过了一年。“白天他到时装店打工,蓝兰补觉,下午接待一两个熟客。夜里蓝兰出去挣钱,家留给他。”[18]这种关系让张明舶想到西藏邦达草原上跨物种同居的一种鸟和一种鼠,鼠挖洞,鸟觅食,鸟兽同穴,相得益彰。正是在蓝兰这里,他获得了疗愈创伤的茁实情感。严歌苓一贯擅长刻画洒满人性光辉的女性形象,像小渔、扶桑、王葡萄、田苏菲和多鹤等,这些“地母”式的女性群像,“她们往往都以质朴的眼光看待世界,不怕一切困苦地去坚守着品性中的柔韧与良善,即使被碾压、被边缘化,弱势的她们也会活出自己,保持心灵之美,去拥抱或者割舍爱情。”[19]蓝兰则以底层闯海女形象丰富了这一形象谱系,反映了作家对这一女性美的新思考。
小婷是小说中把女性的痴情与柔美表现到极致的形象。作为张明舶的至爱与绝恋,她是让情人共同体开出过最美花朵的女性。她的美好绽现在两次人格闪光的时刻。二人故事始于一次电梯中的对望,仅此,“一辈子的‘认识’都够用了”[20]。严歌苓认为,“塑造人物的关键不在于外表的形容,而是通过眼睛这个入口和通道来表现人物的灵魂。”[21]是故这一次对望足以改变两人的人生轨迹。小婷出场时,已与声色犬马融为一体,是爱火让她弃富投贫,选择郎才女貌,这是她人格的第一次耀眼。她的第二次耀眼是在张明舶的动员下,斩断过去、搬出酒店入住贫民窟与楼壳子。张明舶这个贫穷男人仅能提供给爱人的就是由烂尾楼改造的“窝”,它简陋、粗劣、非人性。不过,对小婷而言,“她过去的日子,什么都有,除了骄傲。她跟他在一起,什么也不图,除了爱。她可以做个穷男人骄傲的爱人,做个贫穷但骄傲的女人。”[22]然而,由于经济上张明舶的失业,以及小婷过惯了纸醉金迷的生活,面对毫无前景的煎熬与挥之不去的贫苦,不久两人感情破裂。尤其是当小婷看到闯海人程文岂坠楼的惨事后,终于认清“这个非人的生存环境到底多么险恶,多么非人”[23],这最后一朵雪花导致了她的心理雪崩。她虽不告而别,却把自己最后一点钱留给了男友。可见,即便恋情结束,小婷依旧在人生的浓云中投下光亮,而没有让人世间沦入彻骨冰寒。
二是揭示共同体的流变及相互作用对张明舶成长的推动作用,展示边缘世界中主人公对美好德性的坚守以及身份认同的建构。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认为,一个既有社会可被视为诸多共同体的集合,“这些共同体之间彼此交叉、相互联系,没有任何一个共同体完全隔绝在其他共同体之外。”[24]张明舶所置身的三个共同体就交织着各种异化与建设力量。其中,工作共同体主要呈现为一种消极形象。朱维埠就是这个世界中的强盗与人渣。他不仅在经商上毫无诚信可言,而且在人格上更是无耻至极。“朱总阿埠的局面好比是十口锅,三个盖,他手脚不停地忙,从这个锅上揭下锅盖,为了盖那口锅,结果哪一口锅里的饭都煮不熟。”[25]在人格上,朱总整天挖墙脚,截流偷油,编谎扯骚,尤其是一次又一次陷害小张为他顶缸,当替罪羊。在另一边,情人共同体与友谊共同体则以正面的力量帮助张明舶抗击邪恶与异化,保护他不迷失本性,坚持走正确的人生之路。在这个过程中,以蓝兰、小婷、广玉、马克等闯海人给他的帮助最大。正是这些平常人与底层人,充当了他命中的贵人,让他能够度过一系列危机,成为一个走出创业困境的幸存者,以及一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张明舶十年后还在寻找帮助过她的蓝兰,送她十万块钱,嘱咐她回家好好过日子。反之,像故事中季小雪那样不在少数的闯海人则没有如此幸运,他们既无力自救,也不想被救,于是转眼就淹没于滚滚红尘。然而,即便社会不乏正义与温暖,张明舶在商海闯荡时也难以出淤泥而不染。正如故事结尾时主人公的感喟,“就像我现在,奔海南的时候的奔头,都奔到了,可是又发现,又如何呢?很空。是什么都有了,尤其不缺的是钱。都有了,是都有了,可是,人坏了。”[26]由此,小说点明“蜃楼”的题旨,并给人以无限感怀与深沉反思!
三、结语
《蜃楼》是镌刻初期闯海人海南闯海经历的一部长篇力作。该小说延续了作者擅长言情叙事与边缘人书写的一贯风格,通过对海南特区地理人文空间的建构,承载闯海人的物质生存与情变婚变故事,以此反映海南特区的空间流动、共同体形象与人性蜕变,为曾经轰轰烈烈、激情浪漫的特区生活景观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严歌苓看来,新时期的闯海人与海南岛历史上的流放者具有生命相通之处,也与世界文明史上的开拓者与冒险者拥有相似的文化基因。基于这种精神认同,她在塑造张明舶、蓝兰、小婷、广玉等闯海人时,更侧重表达他们被侮辱被损害的悲剧境遇与生命痛感,着力挖掘其身上的优秀人格特质,而对其人性异化的一面多有谅解,这种文化宽容构成作品人性挖掘的厚重底色。同时,作家的移民身份又赋予这种写作以文化经验的异质性,这使该作品能够在地方与世界的互动中书写新的生存经验,具有地方视角与世界眼光的双重特性。[27]整体上看,严歌苓多向度、立体化地呈现了闯海人世界的纷纭复杂与人性种种,这种记忆重构与伦理观照让小说既具有鲜明的社会批判旨趣,又闪现出可贵的理想主义光芒。
①严歌苓:《世界是不安分者发现并开垦出来的》,《花城》长篇专号(秋冬卷)2021 年第3 期,第110 页。
②⑨⑩[18][20][22][23][25][26]严歌苓:《蜃楼》,《花城》长篇专号(秋冬卷)2021 年第3 期,第70 页,第70 页,第11 页,第100 页,第21 页,第65 页,第91 页,第26 页,第108 页。
③⑦⑧刘艳、严歌苓:《〈蜃楼〉:闯荡者的故事和海南岛的时代剪影——严歌苓长篇小说〈蜃楼〉访谈 严歌苓访谈(之十六)》,《美文》(上半月)2021 年第11 期。
④王家忠:《论海南历史文化》,《海南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 年第3 期。
⑤[加]罗伯·希尔兹:《边缘处的地方:现代性的另类地理》,杨春丽译,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20 年版,中译本“中文版序”第9 页。
⑥周文彰:《特区导论》,海南出版社、南方出版社2008 年版,第62 页。
[11][美]阿瑟·格蒂斯、朱迪丝·格蒂斯、杰尔姆·D.费尔曼:《地理学与生活》(插图第11 版),黄润华、韩慕康、孙颖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 年版,第327 页。
[12]高虹:《八十年代海南为何成为热土?》,《时代人物》2018 年第2 期。
[13]陶家俊:《身份认同导论》,《外国文学》2004 年第2 期。
[14]谢刚、江震龙:《现代中国民族文学观与共同体诗学建构》,《中国社会科学》2021 年第10 期。
[15][美]张鹂:《城市里的陌生人:中国流动人口的空间、权力与社会网络的重构》,袁长庚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3 页。
[16][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张巍卓译,商务印书馆2019 年版,第87-88 页。
[17][奥]皮埃尔·V.齐马:《文学社会学批评》,吴岳添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 年版,第74 页。
[19]邱月、朱瑞鸿:《女性的命运时空:严歌苓创作的成长节点与小说的艺术特色》,《当代作家评论》2019 年第3 期。
[21]周航:《严歌苓小说叙事三元素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8 页。
[24][美]J.希利斯·米勒:《共同体的焚毁:奥斯维辛前后的小说》,陈旭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41 页。
[27]刘小波:《地方特性与世界眼光——作为一种研究框架的“新南方写作”及其底色》,《广州文艺》2022 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