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亲吻世界》中风景的文化建构
2024-01-25刘云杨惠琳
刘云 杨惠琳
引言
美国学者米切尔提出风景是以文化为媒介的自然景色①。从福柯的权力理论出发,我们可以看到现代社会的权力操控通过对空间的组织安排从而发挥作用,主体的意识形态会介入对空间的选择与认识。比如在18 世纪中后期的英国,其风景画中景物的布局与勾画方式就传达出某种意识形态观念。拥有广阔地平线的布朗式园林风景画能够使观者把握风景全貌,从而产生一种想象的自由,而这种想象的自由是具有社会阶级属性的,只有具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受过教育的人才具有抽象推理的能力与想象的自由。那些不能从自然的种种偶然和畸形中对自然做出一般性描绘的艺术家,通常被认为是低等的。这种抽象理性作为隐匿在风景画背后的意识形态,传达了资产阶级的自由观②。由此观之,风景不是沉默的客体,也不是无关于人的自然存在,而是经过人的眼睛再现的景观。有了人的参与,风景即与权力和话语密不可分,能够展现社会阶级、民族认同、个人身份等诸多内容。因此,在“关于风景和风景意象的知识和体验”背后隐藏着诸多意识形态的社会性基础③,并以特定的文化符码的方式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美籍华人作家周励的散文集《亲吻世界:曼哈顿手记》,就典型地体现出被知识和个人经验建构的文化风景的意识形态属性。周励从曼哈顿出发,寻访二战中的跳岛战役遗址,游历欧洲名人故居与博物馆,并且逐梦世界三极。在疫情肆虐全球的特殊时期,带领广大读者一起体验了她眼中的风景。从风景的文化建构理论出发,去关注周励笔下所描述的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风景及其背后独特的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为我们阅读此书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
一、进入风景的主体——关于族裔与性别
作为观看的主体,进入风景意味着一种与族裔、阶级、性别等相关联的权力展现,人们通过风景建立自己的身份,并通过风景区分不同群体的地位。在清朝闭关锁国的背景中,中华民族是落后、闭塞、保守的代名词,与充满冒险精神、驰骋几大洋的殖民帝国相比,极地、珠峰、月球、太空这样极限的风景地,原本从不是中国人可以抵达的地方。但是在20 世纪,随着中国的发展,中国人的足迹开始遍布地球的每个角落,在地球的最顶端,中国人不仅抵达,而且停留,建立了自己的基地。周励通过自己的笔触,不仅写出了在南极点、北极点和珠峰上面人类探索未知领域的勇气,而且写出了中国人在不断抵达未知风景的过程中,逐渐发展与壮大的经历。
周励在中国的成长经历与在美国的生活经验相互交织,铸造了她对于风景的独特认识与理解,也使得她所选择游历的风景呈现出非同寻常的特性,除了地理三极等具有挑战性的风景地外,书中对寻访跳岛战役遗址的叙述也别具深意。
周励书中所写的跳岛战役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军利用直升机运载突击部队,在其他兵种的密切配合下,向太平洋岛屿上的日军发起进攻并最终取得胜利的战役。普通中国游客来到太平洋上的岛屿大多是为了欣赏当地旖旎的风光,享受悠闲的度假时光,对于二战遗址则兴趣寥寥。一位来自帕劳的船长听到周励要前往二战遗址更是颇为惊讶地表示:“因为离大岛很远,中国游客基本不来。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位中国女性。”④海底奇幻的风景与折戟的战争遗骸的鲜明对照触动了周励,促使她去挖掘更多关于这些战役的原貌。周励选择进入战争遗址,她用详实的数据再现了当时战争双方的武器装配、军队配置以及伤亡人数。在展现战争残酷性的同时,她更注重考察当时参与战争的普通士兵的状态。初次登岛的美军士兵战前的轻松心情与战时日军“玉碎”式的疯狂抵抗形成鲜明比照。双方面对战争截然不同的心理状态,也使得跳岛战役的推进异常艰难,最终美军以极其惨烈的伤亡获得胜利,在这样的战役之中没有人是赢家。回到现实生活中,周励遇到的热情助人的日本青年让她不由得发出喟叹:“人性的恶与凶残都是被充满野心与贪婪的政客调教出来的,在另一种情况下,同样的人也许能变成助人为乐的可爱绅士!”⑤那些展开自杀式袭击的疯狂士兵是被贪婪的政客操纵的异化的人,对于如此复杂的人性福柯曾表示:“这种处于中心位置的并被统一起来的人性是复杂的权力关系的效果和工具,是受制于多种‘监禁’机制的肉体和力量,是本身就包含着这种战略的诸种因素的话语的对象。”⑥周励以历史性与人文性交织的视角,写出了作为个体的日军士兵一方面在寄往家乡的书信中以温情的笔调写尽对妻儿的思念与关心,一方面却在战场上变成了残忍而疯狂的战争机器,不顾一切地展开自杀式袭击。这种强烈而讽刺的对比使读者真正体会到打着民族主义外衣的极端军国主义的残忍。周励以人道主义的笔触,描写了那些被规训而成的矛盾而割裂的工具人最终沦为军国主义牺牲品的悲剧性。
萨义德指出:“记忆及其再现涉及到身份、民族主义以及权力和权威的问题,意义重大。”⑦作为一名中国人,周励深悉日本曾对中国犯下的罄竹难书的罪行,而太平洋战争爆发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中日战争的影响,对跳岛战役遗址的考察是为记录曾发生在这碧海蓝天之下的血腥战争,以警醒世人不能忽视与忘却隐藏在优美风景背后的残酷战争记忆。太平洋岛屿上的风景如果仅仅只有消费价值,其背后厚重的历史记忆将逐渐被消费主义解构,最终被大众遗忘,而遗忘历史意味着终将重蹈覆辙。作为一名中国人,进入这个独特的风景地重新回顾那段战争,从引发战争的思想源头展开积极的思考与批判,就具有了重要的历史意义。
除去族裔色彩,风景同样是性别化的。因为“在某种程度上风景一直都是男性的领域。大多数地形学方面的工作反映出男性和军事性的眼光”⑧。关于这一点,我们似乎不用太多思考就可以想到很多例子,比如周游列国并欣赏沿途风景的是孔子和他的弟子,早期徒步旅行和登山活动的实践者,无论中西,通常都是男性。虽然现代女性相比较之前而言,有了更多自由活动的空间,但是,对于女性敞开的空间相比较男性来说,依然少之又少。或者说,如凯瑟琳·纳什所言:“女性被固定在特定的身份中;她们被限制在她们的角色中。她们在新民族中的位置将是在家庭的中心而不是政治的中心。”⑨女性在被规训的过程中也习惯了自我设限,尤其是在面对宏伟而壮观的自然景观时,男性多比女性显示出更大的勇气。但在《亲吻世界》中,周励却让我们看到作为女性的另一种可能。她勇于突破这个社会对于女性应该处于政治与地理边缘的刻板规训,选择极地探险,选择冰洋冬泳,选择探访跳岛战役遗址,一次次进入原本属于男性的风景领地,以自己的实践打破了极限风景和历史景观的男性化特征,实现了女性对于空间与景观的占有,以实际行动诠释了现代女性精神的广度与深度。
二、个人化的文化风景——关于空间与地方
风景首先是一种空间(Space),但是是一种被个人经验过滤与选择了的空间。一个人进入什么样的风景(空间),是与主体的身份地位、知识积累、人生经验、情感积淀等个体因素密不可分的。对于周励这样一个热爱阅读与写作的人而言,具有文化内涵的人文风景,就成为她积极进入和探索的空间。在人文地理学中,“空间”意味着开放与自由,具有一种抽象性与几何学的内涵,如米切尔所说的:“空间的实践(仪式、朝圣、游览)则可能激活这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则可能变成想象力渲染的对象(明信片、描绘、声光表演、幻想、记忆)。”⑩空间在没有经历个体实践的时候,就还没有被激活成为具有特定意义的“地方”(Place)。个体实践是使空间成为地方的关键。
对名人故居的寻访与沿着名人所生活过的印记进行传记性书写是《亲吻世界》第二部分写作的基本路径。周励记录了自己寻访欧洲、非洲、美洲的名人故居、博物馆、风景名胜等地的趣闻轶事与所思所感。通过实地游历与体验,原本只是在书籍中了解到的抽象的空间在周励眼中和心中都逐渐变得熟悉。通过阅读而产生的想象性空间,与这实际的地理性空间,在真实碰撞的过程中产生种种奇妙的互动,加强了对于熟悉的地方感的塑造。在写作过程中,周励对名人经历的叙述是透过书本转述而来的间接经验,但是每当她亲自抵达名人风景,去亲历名人所经历过的空间与地方的转换,这种过程便能够激荡出更为深沉而丰富的情感体验。
比如,周励在寻访梵高的故居拉沃客栈、奥维尔麦田等地时感受到梵高真挚的灵魂。梵高的向日葵洋溢着生命的激情,为此她特地选在了向日葵盛放的七月前往普罗旺斯,站在这片土地上,她深切地感受到梵高眼中向日葵的热烈,此前通过各种资料了解到的梵高的生平事迹以及梵高的画与此刻真切的体悟汇合成一个具象而熟悉的梵高。周励在书中写道,自己能看到梵高的眼泪,听到他的声音,与他为友,为他感到悲伤与愤懑,而这种奇妙的感受也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形成。对于周励来说,此时的梵高不再是各种传记文字建构起来的客体形象,而是个人化经验下感受到的作为主体的生动的梵高,他与周励在这样一个地点相遇,两个同样热烈而真挚的灵魂在此交流与互动,此时周励的视野与梵高的视野融合,于是她能够透过当下的向日葵与梵高所绘就的向日葵产生一种更为深切的共鸣,共享同一种对生命无限热爱的情感。这种特殊的感受是任何传记——即便详尽且生动地记录梵高生活过的空间——都无法传递的。因为文字始终是一种间接性的存在,它描述的是一种通过语言概念建构起来的陌生化空间,这种空间只有通过具体的个人实践才能变得熟悉从而成为对个人具有强烈内涵的地方化景观。
在段义孚看来:“地方的价值是基于属于特定人际关系的亲切感的,在人际关系之外,地方本身几乎不能提供什么。”[11]周励在她的文化散文中呈现的,就是这样一种烙印着人体生命体验的地方化风景。她常常通过建立自己与名人之间的内在联系,把风景从陌生的空间转化为熟悉的地方。比如在海明威生活过的柯西玛渔村,周励不断寻访海明威的足迹,她拜访了《老人与海》的原型——老渔夫格雷戈里奥的故居和他的后人,更深入地了解了《老人与海》背后海明威与老渔夫的深刻友谊。在古巴生活的日子,无疑是海明威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之一,他与格雷戈里奥无话不谈,格雷戈里奥的外孙曾对周励无比遗憾地表示:“可惜大作家离开古巴回美国一年就自杀了,如果他一直在古巴待下去,一定不会自杀的!”[12]对于海明威来说古巴便是亲切的地方,在这里没有不怀好意的监视与窃听,他有家、有挚友,能自由地进行创作,感到十分的安全与惬意,这便是古巴提供给他的精神价值。而海明威在古巴的生活经历也塑造出独特的海明威式的文化风景,例如他钟爱的“小佛罗里达”酒馆早已成为古巴的一大特色景点,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客纷纷前来品尝海明威风味的Mojito,这也让怀念海明威的人们有了情感寄托。可以说这是海明威与古巴的相互成就,但这种海明威式的文化风景中也蕴含着一种普遍的文化价值,吸引着众多游客。周励追寻海明威的足迹走访古巴,此时的哈瓦那之于她不再是地图上的陌生空间,而已成为她所体会到的硬汉精神的象征——“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由此,抽象化的空间经由个体经验的渗透与个体生命体悟的凝结,便成为具有个人性的文化风景,而名人风景蕴含的价值观也与作者个体内含的价值观融合为一,沉淀在作者的叙述中,通过文字传达出来。
三、探险性的极限风景——关于自我与自然
段义孚说:“人类既需要空间,又需要地方。人类的生活是在安稳与冒险之间和任意依恋与自由之间的辩证运动。在开放的空间中,人们能够强烈地意识到地方。在一个容身之地的独处中,远处空间的广阔性能够带来一种萦绕心头的存在感。”[13]身处熟悉的地方时,远处的空间无限辽阔引人追寻。海子在《九月》中呐喊:“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海子心中的远方是空旷而神圣的草原,是一个属于诗人的理想精神世界,远方是一种人类理想的象征,对极限远方的追寻是一种探险,也是实现自我的一种方式。
《亲吻世界》的第三部分,周励带领读者进入了一个特别的开放空间——极地世界,人迹罕至的极地诱惑着富有冒险精神与征服欲望的探险家们去探索。“经验是对风险的克服。……积极意义上的经验要求一个人冒险进入不熟悉的领域,并且经历难以捉摸的和不确定的情景。”[14]周励探索的极地不但是她个人不熟悉的地域,更是一个对整个人类来说都仍然充满危险的有待探索的空间。在极限风景中,景观虽然宏伟、壮阔,但却具有荒野的特性。乔纳森·博尔多在对荒野展开研究时发现:“荒野的核心就是野性事物,一种无形物:是野性事物存在的地方。……荒野把自己立为符号就是要预示人类符号的灭绝。”[15]极限风景的极端气候条件意味着环境对人类的排斥,它原始又充满惊险。对极限风景的追寻是人类深入了解自然的方式。人们必须学会克服极寒气温与极端生存条件,以攀援或徒步的方式抵达极点或顶峰,从而体会到个体的力量、胜利的快感。登高山,方知天之高也;临深溪,才察地之厚也。极地的特殊气候环境导致其人烟稀少,但也激发着世界各地的探险家们勇敢踏上冒险之旅,他们既希望一览极限风景,又希望一探自我极限。因此,进入探险性的极地风景是个体重新定义自我、重新延展自我、重新发现自我的重要途径。
与此同时,探险性的极限风景,也会改变身处该空间内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温迪·J.达比曾在比较研究英国徒步群体中队员的收入时惊讶地发现:“徒步群体形成了一种跨越阶级的空间。”[16]尽管徒步群体中队员之间收入差异浮动很大,但在这样一个群体之中大家彼此能够和谐相处,产生一种接近于平等的兄弟友情的共同感。无论是前往南极或是北极的冒险家或者珠峰攀登者们,他们彼此之间都会相互热情地交流经验与分享感悟,并积极为遇到困难的人们提供援手,常年在极地考察的各个国家的科学家们也会相互帮助并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周励叙述了2014 年中国“雪龙号”本着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在极端天气下奔赴600 海里外将俄罗斯客轮上的52 名游客成功转移的救援行动,这一行动受到世界的广泛赞誉。在这种极端的生存空间内,个体的力量十分微薄,集体的合作与互助显得至关重要。在前往南极的游轮上,周励遇到了香港原政务司长唐英年夫妇,此时的他们在周励看来已经褪去了政治身份带来的光环,而只是普通的游客,他们会在餐桌上大方而热情地与大家分享自己的感悟与故事。由此可见,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人们能够从原本等级分明的社会中解放出来,跨越收入、职业、阶级等鸿沟,来自天南海北的探险家们一见如故,平等和谐地分享着各自探险的经验与感受,这也是探索极限风景的乐趣。
在描述极限探险的过程中,周励传递给读者一种独属于极限风景的静谧与磅礴,这是一种崇高的美感。她在南极遇到了可爱快乐的帝企鹅,在北极遇到了憨态可掬的北极熊,在艰险与宏阔之间,自然的伟大与人类的渺小对比便愈加鲜明。而越是深入探索极限景观,她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极地的危险与脆弱。由于全球变暖,南极的冰山断裂形成的冰墙严重阻碍企鹅下海觅食,无数企鹅因此失去生命,大面积缩小的北极冰盖也严重威胁着北极熊的生存。这些内容都促使读者深刻反思人类中心主义,改变过去把人与自然置于主客二分对立位置的观念,重新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构建一种平等和谐的人与自然的相处之道。
四、结语
对风景的描写有两种不同的方式:一种是自然主义式的描写,尽力还原风景呈现出的独特的景观画面;另一种是主观主义式的,传达的是作者主体视野中的景观,这种风景通过作者的眼睛和心灵的改造,呈现出一种充满个人主观激情的浪漫色彩。周励的《亲吻世界》显然属于后者。因此科斯格罗夫说:“‘风景是一种主观的构成’,是‘一个意识形态的概念’。它提供一种方法,使某些阶层的人通过想象与自然的关系表示自己及其所处的世界,并强调和传达自己与他人相对于外部自然的社会角色。”[17]风景的文化建构是通过个性化的体验将空间地方化,形成一种亲切的地方感,共通的地方感又不断沉淀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化价值。在主体意识形态主导下建构出来的风景的文化价值,能够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在不同群体之间进行文化符码的传递与交换,从而推动构建一个关于风景的文化共同体,这一群体之中人们原本的社会阶级区别会淡化,并基于风景本身构建一种人与人、人与自然平等和谐的关系,体现出个人性、族群性与世界性交融的价值维度。从这个角度而言,周励这部《亲吻世界》,就传递出一种建立在个体经验之上又达至人类整体命运的文化观念,值得我们阅读与思考。
①②⑦⑩[15][17][美]W.J.T.米切尔:《风景与权力》,杨丽、万信琼译,译林出版社2014 年版,第5 页,第91 页,第261 页,再版序言第5 页,第317 页,第70 页。
③⑧[16][美]温迪·J.达比:《风景与认同:英国民族与阶级地理》,张箭飞、赵红英译,译林出版社2011 年版,第9 页,第2 页,第255 页。
④⑤[12][美]周励:《亲吻世界:曼哈顿手记》,上海三联书店2020 年版,第10 页,第19 页,第200 页。
⑥[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年版,第354 页。
⑨[英]阿雷恩·鲍尔德温等:《文化研究导论(修订版)》,陶东风等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年版,第169 页。
[11][13][14][美]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王志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114 页,第44 页,第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