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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如何看待中国民众的觉醒
——鲁迅思想真的有“认识论决裂”吗?

2024-01-25张钊贻

华文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国民性全集鲁迅

[澳]张钊贻

自从1933 年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发表以来,鲁迅思想发展便成了中国鲁迅研究的一个重要问题,在20 世纪七、八十年代,更是热门①。根据瞿秋白的说法,鲁迅的思想经历过意义重大的变化,这个变化可以概括为“从进化论到阶级论”。这种转变,若按照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阿尔杜塞(Louis P.Althusser,1918- 1990)的理论,大概就可以构成所谓“认识论的决裂”(epistemological break)②。中国鲁迅研究者普遍接受鲁迅思想转变发生在1927年广州的“四·一二”屠杀。而所谓鲁迅对群众态度的变化,是用来支持鲁迅后期思想转变的关键证据。然而,以对群众观念的转变作为“认识论的决裂”的观点,与鲁迅中国“国民性”的“提问法”(problématique)却完全是对立的。

一、作为鲁迅“提问法”的“国民性”

跟二十世纪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一样,鲁迅也非常专注如何使中国强大,如何把中国从众多的国内和国际困难中挽救出来。跟他那些更倾向于鼓吹诸如军事和政治等比较容易触摸和直接的改革的同时代人不同,鲁迅相信中国的根本问题在于中国的“国民性”。中国的“国民性”必须改造,才能在现代世界生存。

鲁迅在东京弘文学院学习时,便已开始思考中国“国民性”的问题。他经常跟他一生的挚友许寿裳讨论三个相关的问题:“一、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二、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③“国民性”在19 世纪的日本已经是个非常普遍的议题。“国民性”概念可以追溯到欧洲,特别是日耳曼世界,在建立日耳曼民族国家的过程中开始出现④。鲁迅在1907-1908 年间在日本时期的三篇长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和《破恶声论》中表达了他对改造“国民性”的必要性的信念。在《文化偏至论》中,他呼唤一个由哲学和文学天才主导的文化批判运动,以发扬个人的精神力量或意力;在《摩罗诗力说》中,他呼唤“精神界之战士”,通过文学尤其是诗歌,鼓动大众,掀起革命;在《破恶声论》中,他为早期文明的宗教活动辩护,认为这些活动对心理和精神是有益的,而且迄今与中国人的精神状态依然是相关的。简而言之,鲁迅相信文明的根在于人们的心理和精神的活力,他要使这原来的活力复苏,使得更强而又独立的个人能够出现,影响大众,拯救中国⑤。鲁迅当时的活动可以进一步说明他鼓吹发起一个文学文化运动去改造国民性。

1907 年鲁迅找了几位同学计划出版《新生》杂志,终因缺乏资金而放弃。然而,鲁迅后来发表了那些为杂志准备的材料,这些材料可分为两类:(1)欧洲短篇小说的翻译,后来结集成《域外小说集》(1909)。这些翻译跟之前《斯巴达之魂》(1903)的编译对比起来就可以看出不同。《斯巴达之魂》是《摩罗诗力说》中所论的旨在煽动革命的作品,也是梁启超所鼓吹的促成社会和政治变革的文学⑥,而《域外小说集》的作品则是“纯文学”。以“纯文学”去影响和改变人们的心态,肯定是中国现代文学理论的创新发现。(2)社会和文化批评,就如前述鲁迅的三文言论文。据鲁迅自己说,这些论文如此之长,主要是因为发表论文的《河南》杂志编者偏向于长论文⑦。这些长文虽然跟鲁迅短小精干的“杂文”非常不同,但它们包含的社会文化批评则是一致的。在这个意义上,那些长文是鲁迅“杂文”的先驱。

辛亥革命后,鲁迅逐渐对革命感到失望,在他看来,这场革命对社会对国民几乎丝毫也没有影响。然而,五四运动给他带来新的希望,重燃他发起文学文化运动的渴望。这时他要推动的运动,与前一次有所不同,因为五四的时候清皇朝已经推翻,政治的革命已经完成,改革运动应该专注“思想革命”,并为这个革命的战士的出现,创造条件⑧。这个思想革命得到鲁迅发表的作品所支持,尤其是他的创作和“杂文”。对于《阿Q 正传》(1921)设想,鲁迅就表白过是描绘“沉默的国民的魂灵”⑨,他这时期的小说是为了救治中国人的病。改造中国“国民性”的重要性,在他当时的杂文更得到强调⑩。改造中国“国民性”是如此重要,以致鲁迅相信如果没有“国民性”改造,中国任何政治改变最终都会失败[11]。

鲁迅的想法在1927 年后有重大转变[12],但学者对鲁迅后期对“国民性”问题的思想有对立的观点[13]。鲁迅接受马克思文艺理论并站到左翼运动的立场。在马克思主义评论者的观点看来,鲁迅自然已经放弃了看重“国民性”的“唯心主义”。但情况不一定是这样。

中国的学者对鲁迅的思想转变通常着重政治、社会和历史原因,倾向于强调前、后期的决裂。然而,鲁迅并非一个政治活动家,也不是一个政治理论家。他读过马克思等的《共产党宣言》,也读过列宁《国家与革命》的片段,但在鲁迅的作品中却看不出明显影响[14]。他对诸如1926 到1927 年广州政治局势的理解也很肤浅,他后来承认,他当时的观点几同“梦呓”[15]。他也不能接受左翼作家联盟的解散[16]。把他推向共产主义的原因是“事实的教训”[17],最重要的“教训”是1927 年的“四·一二”清党和1931 年的“左联”五烈士遇害[18]。而这些“教训”并不否定他所相信的“国民性”才是中国的根本问题。

二、群众的两面性

仔细分析鲁迅的思想,我们可以发现,鲁迅对国人有颇复杂或模糊的态度。他的态度清楚展现在1907 年于日本发表的文章中。一方面,他为国人遭遇的不幸而悲痛,但另一方面,对他们的逆来顺受和麻木不仁而愤怒[19]。当时,他正受到德国哲学家尼采“超人”的影响,并相信:“治任多数,则社会元气,一旦可隳,不若用庸众为牺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递天才出而社会之活动亦以萌……故是非不可公于众,公之则果不诚;政事不可公于众,公之则治不到。惟超人出,世乃太平。”[20]然而,他又相信中国的农民,保持了“国民性”的优秀部分[21]。五四期间,他写了好些文章和小说表达对下层劳动人民的感情。在《一件小事》(1919)里,鲁迅对人力车夫的赞誉,在中国知识分子中间也是史无前例的。但他同时也对他们尖锐批评。在他看来,中国人已经生成一种麻木旁观者的心态。他多次在小说中描绘了这种心态,例如《阿Q 正传》。处于同样的原因,他不鼓励五四运动的年轻人“到群众去”,亦即去号召群众一起保卫中国,因为他相信他们会遇到自己同胞的敌意[22]。

鲁迅的意见跟革命者鼓动群众进行社会和政治改革的计划,是完全对立的。事实上,在“革命文学论战”之初,鲁迅就批评过那些革命文学家的盲目乐观,强调民众的麻木,并相信这是中国“国民性”的典型问题。他回顾孙中山陵墓建成后一般民众的反应,来说明他的观点。在陵墓建成的前夜,一个谣言便快速传播:“谓总理墓行将工竣,石匠有摄收幼童灵魂,以合龙口之举。”人们相信某些巫师能够通过神秘的方法,叫小孩的名字就把他们的魂给勾了。南京的人民于是产生恐慌,并在自己孩子的衣服上贴上符咒。其中有一条是这样写的:“人来叫我魂,自叫自当承。叫人叫不着,自己顶石坟。”鲁迅于是评论道,这符咒“竟包括了许多革命者的传记和一部中国革命的历史”:

看看有些人们的文字,似乎硬要说是“黎明之前”。然而市民是这样的市民,黎明也好,黄昏也好,革命者们总不能不背着这一伙市民进行。鸡肋,弃之不甘,食之无味,就要这样地牵缠下去。五十一百年后能否就有出路,是毫无把握的。

近来的革命文学家往往特别畏惧黑暗,掩藏黑暗,但市民却毫不客气,自己表现了。[23]

鲁迅虽然承认“革命文学论战”促使他去学习马克思主义,并克服了相信进化论的偏颇,但他却认为自己在论战中得胜[24]。他后期因此继续探讨“国民性”及其改革的问题,也就很自然了[25]。事实上,“国民性”仍然是他关注的根本问题,在他后期的作品中反复出现。

三、“国民性”仍然是鲁迅思考的关键问题

鲁迅推动左翼文学文化运动的方式,跟他之前推动的文学文化运动非常相似。首先,他设法吸引革命青年。在1930 年,鲁迅呼吁左翼作家联盟培育年青作家,明显跟他以前号召“精神界之战士”的呼声和出版《莽原》杂志的目的有一定的连续性[26]。其次,追求理想的“人”,这是他心目中改造“国民性”的中心议题。这种行动方式也是鲁迅参与文学运动的特点,并贯穿于运动按情势调整的不同阶段[27]。

1934 年,鲁迅发表了好几篇直接评论中国“国民性”的杂文。这里笔者特别挑出两篇文章来展示鲁迅思想前后期的连贯性。这两篇文章是《〈如此广州〉读后感》和《从孩子的照相说起》[28]。在《〈如此广州〉读后感》,鲁迅回应对当时广州迷信活动的批评,人们花了很多钱和精力去造巨大的纸糊神像,以抵销风水邪气。鲁迅明确反对广州的迷信活动,但并不完全否定广州人的行为。他比较了广州人和杭州人的迷信活动,并评论说,广州人比杭州人展现出更大的认真和魄力。他的评论显然回响着《破恶声论》所表达的宗教活动反映人们的活力和意志的意见。

在《从孩子的照相说起》,鲁迅批评中国“好”孩子的标准:“温文尔雅”、驯良。他认为这是奴隶的品质,是他在五四时期激烈批判的品性。文中最有意思的部分是比较中、日的儿童:“中国和日本的小孩子,穿的如果都是洋服,普通实在是很难分辨的。但我们这里的有些人,都有一种错误的速断法:温文尔雅,不大言笑,不大动弹的,是中国孩子;健壮活泼,不怕生人,大叫大跳的,是日本孩子。”[29]然而,奇怪的是,当鲁迅的儿子在不同的照相馆照相时,在日本人的照相馆就照成日本孩子,在中国人照相馆就照成中国孩子。显然,摄影师的文化背景决定了拍照的对象是如何拍的。更重要的是,中国人的奴隶心态就是在这样的文化选择中继续维持并生长。鲁迅进一步评论说:

但中国一般的趋势,却只在向驯良之类——“静”的一方面发展,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才算一个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泼,健康.顽强,挺胸仰面……凡是属于“动”的,那就未免有人摇头了,甚至于称之为“洋气”。又因为多年受着侵略,就和这“洋气”为仇;更进一步,则故意和这“洋气”反一调:他们活动,我偏静坐;他们讲科学,我偏扶乩;他们穿短衣,我偏着长衫;他们重卫生,我偏吃苍蝇;他们壮健,我偏生病……这才是保存中国固有文化,这才是爱国,这才不是奴隶性。

其实,由我看来,所谓“洋气”之中,有不少是优点,也是中国人性质中所本有的,但因了历朝的压抑,已经萎缩了下去,现在就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统统送给洋人了。这是必须拿它回来——恢复过来的——自然还得加一番慎重的选择。……我相信自己的主张,决不是“受了帝国主义者的指使”,要诱中国人做奴才;而满口爱国,满身国粹,也于实际上的做奴才并无妨碍。[30]

改造“国民性”显然还是鲁迅救国设想中的最重要问题,而他的文章中并没有从正统或机械马克思主义理论对这个问题的讨论。这些关于“国民性”的见解是否仅仅是鲁迅“唯心主义的残余?不管怎样,“国民性”对他来说还是根本的问题,从他对日本侵略中国的评论中,就可以展现出来。

鲁迅对中国的抗日后果是悲观的,结果被人指控为亲日[31]。虽然这一指控只是基于并无实证的猜测,为鲁迅辩护的学者却未能解释他的悲观[32]。竹内实(1923-2013)指出鲁迅倾向支持共产党[33],但共产主义理论及其对当时形势的分析,并没有给出一幅抵抗惨淡的图景[34]。鲁迅的焦虑显然不是根据共产党的政治分析的,他主要还是关注“国民性”的问题。“九一八”事变后,鲁迅除了谴责日本侵略及国民政府的消极抵抗,还多次对中国人和日本人做了比较。在1932 年的一次演讲中,他指出日本人做事认真,中国人则并不。当这两种生活态度碰撞起来,对中国人肯定是一场灾难[35]。中国内忧外患的困境,显然令他想起明末的情势。两者之间的相似性,在1920 年代已经使他担忧,何况全面入侵即将开始[36]。这是鲁迅悲观的原因之一。鲁迅欣赏日本的“国民性”,并相信如果中国人能学到他们的品性,尤其是“认真”[37],中国将会更好。但必须指出的是,鲁迅并非说中国“国民性”本质上不如日本人,或如细野浩二(Hosono Koji)所说,由于留学日本而成了欣赏日本文化的“边缘人”(marginal man)[38]。总之,鲁迅对抗日问题并不是从帝国主义与殖民地解放战争的矛盾去分析,而是从“国民性”问题的角度去探讨。

必须注意的是,鲁迅构想的理想的文艺运动,并非是脱离社会的纯粹的文艺运动。对他来说,文艺运动的目标从来都是为了拯救人民并使中国强大。辛亥革命前,鲁迅认为改造“国民性”对中国任何改革都至关重要。然而,要改造“国民性”必须完成两个前提:第一,推翻压迫性的满清政府;第二,发起文艺运动去启蒙大众。推翻满清后,文艺运动成了他唯一的关注。然而,由于没有志同道合的人以及大众的冷漠,他的设想在五四之前并没有实现的机会[39]。鲁迅觉得,他设想的失败是因为辛亥革命大体脱离社会,也没有触动人民的灵魂,因此收效甚微。他这段时间发表的文章几次用上了以鞭子驱赶人民去改革的比喻[40]。这里的“鞭子”是社会改革的象征,在他的思想中成为了改造“国民性”的前提。于是,鲁迅的改革计划在理论上又返回辛亥革命前的模式:第一,社会改革;第二,以文艺运动推动文化改革。不过,他并不愿意鼓吹激烈的社会改变,因为他相信改造“国民性”更为根本[41]。然而,“三·一八”惨案却改变了鲁迅对中国改革的设想。在惨案中,一些投身于文艺文化运动的觉醒的青年革命者惨遭屠杀。事后,鲁迅醒悟到只靠文艺运动不足以促进改革,到头来,自己在某种意义上不过成了压迫者的帮凶而已[42]。惨案清楚显示军阀是文艺运动的障碍,必须清除,然后真正的改革才能进行。鲁迅通过十月革命后俄国文学界的辩论,进一步认清辛亥革命的失败[43]。必须有一个针对社会风俗的更有效的革命,才可以改造“国民性”[44]。然而,鲁迅文艺文化运动的最终目标并没有改变,一直都紧盯着改造“国民性”。

四、群众的觉醒及其限度

1927 年国民党“四·一二”清党大屠杀之后,他逐渐向左转,开始支持工农的革命事业,因为政治革命的一翼为他的文艺运动提供了必要的支持。鲁迅开始对民众偶有好评。1935 年,鲁迅评论明末苏州民众群起赶走来拘捕一位忠臣的骑兵的事件:“诚然,老百姓虽然不读诗书,不明史法,不解在瑜中求瑕,屎里觅道,但能从大概上看,明黑白,辨是非,往往有决非清高通达的士大夫所可几及之处的。”接着,他对比了当时学生抗日示威,遭到国民政府镇压,但却得到民众支持。他说:

谁说中国的老百姓是庸愚的呢,被愚弄诓骗压迫到现在,还明白如此。张岱又说:“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人主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绝矣。”(《越绝诗小序》)他所指的“人主”是明太祖,和现在的情景不相符。

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45]

1932 年鲁迅也宣称过中国民众在日本侵犯上海时已经觉醒[46]。鲁迅对民众这些正面的评论,在20 世纪80 年代经常为论者引述,作为他思想转变的证据[47]。然而,也有证据证明相反的结论,而且这些相反的证据也跟日本侵略有关,更重要的是,是比较了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国民性”,如前所述。

1980 年代,鲁迅思想发展是否有类似“认识论的决裂”,在研究者间也热烈讨论。有学者认为鲁迅思想基本上前后一致,尤其是对所谓“国民性”问题也是前后一贯[48]。仔细检查鲁迅后期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只有上述两处对民众觉醒表达了乐观议论,看来只是个别的例子。而且,这乐观言论的背后,其实难掩鲁迅对中国未来深刻的悲观看法。首先,民众觉醒的“火种”必须“人主”“收”之,否则“火种”就会熄灭。但鲁迅心目中当时的“人主”(即中国共产党人),在20 世纪30 年代中期受国民党的镇压,组织受到严重破坏,对中国政治局势其实没有太大的左右能力。所以,中国的前景在鲁迅心目中仍是非常暗淡,而他的悲观在于他所了解的中国“国民性”以及改造“国民性”才是改革根本的认识。“国民性”问题仍是他思想的关键[49]。换言之,鲁迅思想的“提问法”并没有改变,因此也没有所谓前后期的“认识论的决裂”。

鲁迅对中国人表面上自相矛盾的看法,若考虑到下面两点,可能就不会造成他思想太大的冲突。第一,他所谓中国人已经觉醒的话,看来是类似《药》(1919)结尾在夏瑜坟头添加的花圈,是为免读者堕入绝望深渊而扭曲自己对中国黯淡前途的真实看法[50]。第二,我们不妨对照一下1925 年鲁迅给许广平信中的一段:

说起民元的事来,那时确是光明得多……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即渐渐坏下去,坏而又坏,遂成了现在的情形。其实这不是新添的坏,乃是涂饰的新漆剥落已尽,于是旧相又显了出来。使奴才主持家政,那里会有好样子。最初的革命是排满,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照旧,全不行的。[51]

这段话传递了鲁迅所谓中国人在日本侵略面前产生“觉醒”的真实意义。鲁迅认为,尽管中国“国民性”受长期压迫而严重扭曲,人们内在的力量仍会在面临民族灾难的时候重燃起来。然而,在鲁迅看来,这种对外来压迫作出反应的“觉醒”,对中国的改革只能起非常有限的作用。按照鲁迅的意见,中国任何的社会政治改革都必须以“国民性”的改革为根本,而这种“觉醒”并不一定导致“国民性”内在的改进。没有改变人们的心态和价值观,所有改革都是徒劳的。

五、结论

总之,鲁迅1930 年代虽然表示对民众觉醒的信心,并不会跟他对中国前途悲观忧虑相矛盾,因为问题的根本是中国“国民性”的改造。鲁迅改造“国民性”的思想也表明他思想发展中并没有“认识论的决裂”。如果他后期更看重社会政治改革,那是因为这些改革能够提供一个有利的改造“国民性”的环境,并不保证中国改革一定成功,因为改革必须进入更深层次的文化和心理问题,才能有效。

按照鲁迅的观点,在中国人恢复原来的精神活力并克服长期以来发展而成的奴隶心态之前,中国任何改革都不会达到真正或完全意义上的成功。原因很简单:中国人受奴役时间太长,以致作为人们精神表现的中国文化,亦已打上人们奴性的烙印,非经多代的努力,不能改变。据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1905-1972)回忆1933 年左右与鲁迅的一段谈话:

鲁迅说:“民国前,人民是奴隶。民国后,我们变成先前奴隶的奴隶。”

我问他:“你们现在有了二次革命或民族革命,你觉得阿Q 还跟以前一样多吗?”

鲁迅笑了:“更糟,他们在管理国家呢!”[52]

这段谈话明显呼应前引1925 年致许广平信的看法,其中传递出鲁迅对改造“国民性”的重要性和困难的看法。鲁迅把“国民性”问题看成中国复兴的最终障碍。若不能克服这个障碍,中国将不能在现代世界重获光辉。所谓鲁迅后期思想的转变,只是对他先前以文学改造国民性的药方,添加了社会革命的辅助药材。这种“改变”很难说成是“认识论的决裂”。

①参考张梦阳:《鲁迅学通史》上卷,广东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534-541 页。

②Louis Althusser.For Marx,tr.by Ben Brewster.London:Verso,1977,pp.21-39,49-86,221-241.

③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年版,第59 页。

④参考Hamilton Fyee.The Illusion of National Character.London: Watts & Co.(Revised and Abridged, 1946); Don Martindale,“The Sociology of National Character”, 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1967,pp.30-34.

⑤参见《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1 卷第44-100 页;第8 卷第23-34 页。

⑥参考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载《饮冰室文集全编》,上海新民书局1934 年版,第9 卷,第17-22 页;周启明:《鲁迅的青年时代》,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 年版,第77-78 页。

⑦[19][20]鲁迅:《鲁迅全集》第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3 页,第80 页,第52 页。

⑧[22][42][43]鲁迅:《鲁迅全集》第3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22 页,第92-95 页,第454 页,第342-343 页。

⑨鲁迅:《鲁迅全集》,第1 卷第417 页;第5 卷第144 页;第7 卷第81-82 页。

⑩一些学者和论者认为,鲁迅的“国民性”观点是受了史密斯(Arthur Smith)的《中国人的特性》(Chinese Characteristics)的影响(例如Lydia H.Liu.Translingual Practice: Literature, National Culture, and Translated Modernity—China,1900-1937.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p.47-48,51-60)。必须指出,史密斯书中并没有对哪些特性进行历史分析。鲁迅则相反,常常挖掘历史背景,让读者知道那些“中国人的特性”是如何形成的。鲁迅也不完全同意史密斯的观察(《鲁迅全集》,第6 卷第626 页;第12 卷第246 页)。在鲁迅眼中,中国“国民性”问题的关键在于其奴性,而这奴性是长期被外族统治造成的(参考Chiu-yee Cheung,“Beyond East and West:Lu Xun’s Apparent‘Iconoclasm’and His Understanding of the Problem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pp.1-20.)。

[11]鲁迅:《鲁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31 页。

[12][17][23][26]鲁迅:《鲁迅全集》第4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3-6 页,第191 页,第103 页,第236-237、456 页。

[13]参考鲍晶编:《鲁迅“国民性思想”讨论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

[14]参考陈金淦:《鲁迅前期与马克思主义》,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江苏教育出版社1986 年版,第229-237 页;陈漱渝:《鲁迅留日时期接触〈共产党宣言〉的一些线索》,见《鲁迅研究资料》第2 辑,文物出版社1977 年版,第26-30 页。

[15]《鲁迅全集》,第3 卷第449-450 页;第11 卷第5 页。

[16]冯雪峰设法解释为鲁迅“感情的紊乱”(《回忆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130-142 页),但鲁迅最终也没有参加新的“文艺家协会”。

[18]参考Tsi-an Hsia,“Enigma of the Five Martyrs,”in The Gate of Darkness: Studies on the Leftist Literary Movement in China.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68,pp.163-233.

[21]鲁迅:《鲁迅全集》第8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27 页。

[24]《鲁迅全集》,第4 卷第6 页;第12 卷第257 页。英语有关论争的简介,有Amitendranath Tagore,Literary Debates in Modern China 1918-1937.pp.80-118.Tagore 指出鲁迅即使后来左倾,仍保持着对文学与革命的较平衡的关系,而他的观点得到瞿秋白的支持(pp.105-106)。稍后的研究,有Wang-chi Wang.Politics and Literature in Shanghai:The Chinese League of Left-Wing Writers, 1930-1936.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1.

[25]对照鲁迅对尼采“末人”一词的使用,与《破恶声论》的评论(《鲁迅全集》,第8 卷第23-24 页;第4 卷第11-15,80-84,286-288 页)。并参考先继山:《鲁迅后期与国民性》,载《鲁迅研究》第1 辑(1983),第36-48 页。

[27]张华:《鲁迅国民性思想的发展》,《鲁迅研究月刊》1983 年第6 期。

[28]《鲁迅全集》,第5 卷第438-439 页;第6 卷第80-82 页;第5 卷第435-436 页。

[29][30][45]鲁迅:《鲁迅全集》第6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81 页,第81-82 页,第434-435 页。

[31]《鲁迅全集》第6 卷,第488-489 页。胡菊人:《鲁迅在三十年代的一段生活》,第216 页。事实上,不只是鲁迅,当时整个国民政府都很悲观。见梁敬錞:《九一八事变史述》,亚洲出版社1965 年版,第117 页;蒋介石就认为抗战只能支持半年,胡适也很悲观(《胡适日记》,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版,第577 页)。不过,悲观显然不等于叛国。

[32]见黄钺在香港《文汇报》连载的系列文章(1973 年1 月1 日至4 月19 日)。黄钺有一篇文章专门谈鲁迅的《我要骗人》,但只说鲁迅的担心是对日本侵略的抗议,并无进一步解释(1973 年2 月24 日香港《文汇报》)。

[33]竹内实:《中国的1930 年代与鲁迅》,严绍璗译,载乐黛云编:《国外鲁迅研究论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153-178 页。

[34]参考Edgar Snow, Red Star over China, pp.125-132;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1 卷,第128-148 页;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译室编:《共产国际关于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第2 卷,第190 页起。

[35]《鲁迅全集》,第7 卷第385-388 页;第12 卷第92 页。

[36]《鲁迅全集》,第3 卷第17-18 页;第6 卷第162-173、179-191 页;第12 卷第16,183-184 页。

[37]《鲁迅全集》,第8 卷第320 页;第13 卷第682-683 页。内山完造:《鲁迅先生》,雨田译,载鲁迅纪念委员会编:《鲁迅先生纪念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 年版,第251-259 页;儿岛亨:《未被了解的鲁迅》,张佶译,载《鲁迅研究资料,第3 辑,文物出版社1979 年版,第255-266 页。

[38]细野浩二:《鲁迅的境界》,童斌译,《国外社会科学》,第1 辑,商务印书馆1978 年版,第65-85 页。

[39]《鲁迅全集》,第1 卷第354-355 页;第3 卷第106-107 页;第11 卷第370 页。

[40]《鲁迅全集》,第1 卷第164、465 页。对照《鲁迅全集》,第1 卷第10 页;第3 卷第25 页;第11 卷第39-40 页。

[41]《鲁迅全集》,第1 卷第140 页;第3 卷第22 页;第11 卷第32-33 页。

[44]参考黄梓荣:《鲁迅的改造国民性思想帮助他走向马克思主义》,《鲁迅研究》1983 年第6 辑,第33-37 页。

[46]《鲁迅全集》第6 卷,第633 页。对照《鲁迅全集》第3 卷,第105-106 页。

[47]学者利用这些证据似乎已达成鲁迅思想转变的共识。例如李永寿:《鲁迅思想的发展》,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修订版)1976 年版,第122-126 页;张琢:《鲁迅哲学思想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 年版,第159-170 页。不过,张琢同时指出鲁迅研究“国民性”的成果,“决不能轻易地简单否定”,“必须有分析地吸收”,是当时突破性的观点。

[48]参考鲍晶编:《鲁迅“国民性思想”讨论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

[49]张钊贻:《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282-303 页。

[50]《鲁迅全集》,第1 卷第283-284,419-420 页。对照《鲁迅全集》第6 卷,第486-488 页。

[51]《鲁迅全集》,第11 卷第31 页。

[52]Edgar Snow.Journey to the Beginning.New York:Vintage Books, 1972, p.132.斯诺称他与姚克在上海多次拜访鲁迅(p.131),但查《鲁迅日记》只在1933 年有一次斯诺来访的记录(《鲁迅全集》第15 卷,第6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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