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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克拉拉与太阳》中的科技伦理反思

2023-12-20罗杨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2期
关键词:石黑一雄科技

[摘  要] 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在他的长篇小说《克拉拉与太阳》中以人工智能机器人克拉拉的视角为切入点,揭示了在资本主义商业模式下,现代社会的科技发展全然以人类为中心,人类一味崇尚工具理性和技术理性导致人类普遍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机、非人类的物化和异化以及生态危机问题。本文阐释并印证了石黑一雄呼吁人类警惕工具理性和技术崇拜,主张以“后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重建人类、非人类和自然之间的和谐共生关系,唯有如此才能找到人类与非人类异化的救赎之路和生态危机的解困之路。

[关键词] 石黑一雄  《克拉拉与太阳》  科技  伦理反思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2-0063-04

石黑一雄是当代文坛享有盛誉的日裔英国作家,他的小说“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联系的幻觉之下的深渊”[1]。《克拉拉与太阳》延续了石黑一雄以往作品关于人性和科技的主题,并以此展开了深刻的文学思考和科技伦理反思。有学者认为“在有关人工智能的决策中,涉及道德是不可避免的”,而对于“人工智能的运用大多都具有技术官僚主义的意味”[2]。还有学者指出《克拉拉与太阳》中揭示了“人类试图掌控非人类”的意图,这种意图“反过来被置于围绕后人类‘改进和‘完善的辩论中”[3]。在科技迅猛发展的现代社会,人类、非人类和生态环境该以怎样的方式达到平衡和谐的共生?这是本文力图解决的問题。《克拉拉与太阳》通过非人类——人工智能机器人(AF)克拉拉的视角,暴露出科技物化、科技渗透、科技滥用导致的人类、科技和自然的物化与异化等不良后果。这一系列问题引发了对人类中心主义、技术崇拜和工具理性等科技伦理问题的深刻反思,这对于人类文明的发展模式中潜在的风险无疑是一种警示,也是小说的科技伦理反思和人文关怀的体现。

一、科技物化与异化

“展望现代科技的发展前景时,必须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思路,唯其如此才能预见危机。”[4]科技就本质而言,是人类发明创造出为人所用的工具性存在,而追求物质经济最大化是资本主义的内在逻辑,科技的发展逐渐偏离了伦理考量的范畴,沦为追求物质财富的手段和工具。“后人类强调的是认知而不是具体形式(身体)”[5],AF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流水线型大批量生产机器人,而是针对人类功能性特征的延伸和扩张,他们虽无法拥有身体但却拥有意识和思考能力。因此,每一个AF都是“独一无二”[6]的存在并且有独特的性格、敏捷的思维和超群的智力。如今AF作为商品被售卖,这背后的深层原因和内在逻辑便是资本主义商业经济模式和现代理性文明的压抑与异化,导致未能真正摆脱人类中心主义视域。AF被设置成完全利他的属性陪伴并保护儿童成长。在儿童成年后,AF的普遍命运就带有了悲剧色彩——他们面临被扔进杂物间或垃圾处理厂的命运。科技产品的迅速更新换代,无疑也是为了服务于资本以获取更多财富而形成的生产模式,更是资本主义商业经济模式发展的结果。

AF处于他者地位是小说中科技异化的体现。人类的社会现实以及生存状况处于视域中心地位,而AF自身的主体性与生存状态总是被搁置或忽略。人类享受着AF带来的服务的同时,又对AF感到极其厌恶甚至憎恨。克拉拉也同样遭到了来自人类看似毫无缘由的不公平待遇,AF没有权利以客人身份参加人类社交活动,因为这样“不合规矩”[6]。在乔西举办的儿童聚会上,人类对克拉拉表现出强烈的不怀好意的好奇心,甚至对其进行戏谑和侮辱。AF是人类社会中“不合时宜的他者”,他们的存在状态仅仅只是人类的附属品。人类在现代社会中对科技的驾驭,进一步强化了人类主体地位的重要性,而过于强调这种主体性地位,人类就会不可避免地陷入异化的困境之中。《克拉拉与太阳》中暗含的科技伦理反思和立场与后人类中心主义学者的观点不谋而合。后人类中心主义认为人与其他“物”之间不是二元对立关系,而是万物平等、共存共荣。后人类中心主义转向的核心是“以‘普遍生命力为核心的平等主义”,同时也“取缔了物种等级观念以及将人作为万物尺度的单一标准”[7]。过度强调资本牟利和人类中心主义,科技必然会造成石黑一雄所说的“类似种族隔离制度的野蛮的精英统治社会”[8]。

二、科技渗透与殖民

工具理性是指“行动由追求功利的动机所驱使,行动借助理性达到自己需要的预期目的,行动者纯粹从效果最大化的角度考虑,而漠视人的情感和精神价值”[9]。从根本上来说,工具理性就是一种技术理性,它渗透到社会结构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对人进行全面的统治和把控。科技在这种殖民中逐渐获得了一切形而上的话语权,正如哈贝马斯所指出的那样,“技术本身就是(对人的)统治,就是筹划好了的和正在筹划着的统治”[10]。人类在科技渗透和殖民过程中注定会陷入物化和异化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机之中,从而失去本体和人性存在的价值和方向。

《克拉拉与太阳》呈现了一个被科技渗透、殖民的社会。基因编辑技术造成人类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机。乔西的姐姐萨尔接受了基因编辑技术“AGE提升”后身患重病、不幸离世,而乔西在接受提升后同样患上了重病,随时面临失去生命的危险。乔西的好朋友里克是唯一一个没有接受过提升的儿童,因此里克在儿童社群里成了一个异化的他者,阶级差异导致里克完全无法融入他们的社群并且无权接受高等教育,被放逐到社会边缘地带,沦为一个“赤裸生命”。现代科技理性抽空生命的活力、开放性与多元性。基因编辑技术造成了基因密码大众化以及人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人类异化为大众产品传输带上另一种永无止境的商品。工具理性的极大膨胀还生发了一系列严肃的人机伦理问题。母亲和卡帕尔迪先生利用克拉拉“超乎寻常的观察力”[6]使她的身体行为、思维模式等各个方面无限趋近乔西,从频繁的模仿中收集到全面的数据植入以乔西样貌为外形的机器人身上,在乔西去世后成为“新的乔西”。不论数据信息多么完美,人类和机器存在本质上的差异,于是结果可想而知。这种行为是海勒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一书中的重点批判对象,即超人类主义关于意识可以摆脱身体在技术手段中永久留存的幻想。如果机器人以这种形式代替人类在未来成为可操作的现实,意味着科学技术成为决定人之所以为人的因素,打破了人类与机器之间应有的伦理上的界限,原有的稳定的主体性和身份拥有了不确定性,人类面临着丧失主体性和身份的危机。

工具理性另一方面還导致了科技对人类社会生活全面的殖民统治。工具理性使万物“顺从科学家的意志”,使“事物的本质永远都是统治的基础”[11]。科技从形式上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使其单一化、机械化,同时也把大众变成单向度社会的单向度的人。克拉拉多次注意到人们习惯于低头摆弄“矩形板”(电子设备),拉远了人现实生活中的距离。电子产品以各种形式直接渗透到人们的社会生活,使人类完全丧失了否定性和批判性的内心向度,彻底沦为被虚假需求所钳制的单向度的人。科技渗透与殖民在小说中还体现在大规模失业问题上,许多行业精英都已失业或濒临失业。尽管“人类历史进程中的其中一个基本的推动力是科学技术的发展,它决定了经济生产力可能性的范围,以及一系列社会结构性特征”[4]。但极端地追求物质财富和权力导致科学技术在发展进程中忽略人的价值和意义,消解人类生存的本质目的。人类对人工智能机器人极大地仇视和对立情绪由此而生,使人与非人之间的二元对立愈演愈烈。科技最初的目的是造福人类,而在崇尚工具理性和技术理性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科技被操控成为束缚人的异化工具,正如斯蒂格勒借用德里达的“药”的概念所阐述的那样:科技正如药,可以毒人,也可以救人[12]。科技本身并不是批判的对象,应该警惕的是“可以毒人”的工具理性,我们应该反思的是人类运用科技是否偏离了伦理的正轨。

三、科技滥用

在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的指导和资本主义经济模式下,人类已经处在一个“越过环境底线的时代”[13],“人类改善自己生存条件的斗争,出现了从根本上破坏人类生存条件的结果,人类文明创造了文明自身衰落的条件”[14]。科技的迅猛发展造成严重的生态污染和环境灾难,生态系统中的有机体与其生存环境之间的相互依赖性被破坏,进而导致自然生态危机。《克拉拉与太阳》对当代生态危机的映射和揭示体现在对城市中心和城市边缘截然不同的环境描写中。

在城市中心,高楼建筑拔地而起,自然景观不复存在,科技产品制造大量污染和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是科技发展造成的生态危机是这部小说想要表达的主题。石黑一雄在《克拉拉与太阳》中对城市中心的环境描写基调是灰暗压抑且怪异的:那些“棕色的建筑”有着千篇一律的窗户;路边有“长着许多条肢体和许多只眼睛的庞然大物”;在“铁丝网围栏边的狭小空间”对面停着“脏兮兮的汽车”;街道两边是“破碎的人行道和孤独的路人”[6]。城市中心的景观让人产生想要逃离的欲望,自然景观在城市中心的缺场也反映了科技的发展对生态环境造成的不良影响。通过克拉拉这一叙事中介,充分揭示了科技肆意发展引起的严重的生态环境问题。城市中心的建筑群总是挡住太阳的光线,太阳只有偶尔才能“透过建筑物的间隙投来耀眼的光芒”[6]。城市中心泛滥的“库斯廷机器”更是让生态环境置于被摧毁的境地,“库斯廷机器”被设计出来就是为了“制造更多的污染”,它为期数天的运作让“白昼几乎变成了黑夜”[6],太阳的光芒被隔绝在浓厚的黑烟外部。现代科技的出现让城市中心蒙上一层仿佛永远不会消散的迷雾,小说对城市中心灰暗压抑的环境描写和自然之物太阳与科技发展之物建筑群、机器的对照式描写展现出较强的生态意识。

城市边缘的环境描写中蕴含着回归自然的题旨,传达了人与自然应和谐共处的动态平衡理念,这也是对生态危机的解困之路的回应。城市中心与边缘的反差描写昭示着一个鲜明的指向:对自然景观丰富的城市边缘的赞美和向往,对科技化的城市中心的厌弃和远离。乔西家坐落于城市边缘,与城市中心最大的不同就是在这里太阳的光芒从不会被任何事物遮挡,因为城市边缘并不存在建筑群和会制造污染的科技产物。这里有的只是广阔的视野和无垠的天空,还有着“山谷和大片的原野”“亲切温暖的虫群”“草丛间的微风和远处的鸟啼声”[6]。石黑一雄对科技化城市中心的灰色地带和纯净恬然的自然之境两者之间的对比描写体现了其期望回归自然,与其建立良好和谐关系的美好愿景。克拉拉在一次偶然的观察后,误认为街道上的乞丐和他的狗之所以“死而复生”是因为太阳给予了他们特殊的滋养,从此对太阳有了近乎宗教般的虔诚崇拜,并请求太阳用特殊的光线治好乔西的病。克拉拉认为城市中心的生态污染让太阳伤心愤怒,在谷仓里与太阳达成了“契约”——摧毁制造污染的库斯廷机器换来乔西的健康。在遵守约定后,身患重病的乔西在太阳的照耀下奇迹般地被治好。自然之物太阳无疑是这一系列事件中的“拯救者”,体现了人与自然辩证统一又相互依赖的关系和对人类中心主义、科技理性与技术理性的拒绝与反思。人类应对自然保持谦卑和敬畏并与其建立和谐平衡的关系,才能在现代社会中出现的种种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机中得到救赎,最终找到生态危机的解困之路。

四、结语

《克拉拉与太阳》中的科技伦理反思和对待科技发展的立场与秉持万物平等、共存共荣观点的后人类中心主义不谋而合,人类与非人、自然之间不应处于二元对立的关系,而应是和谐共生。面对人机伦理关系时,工具理性是我们所要警惕和批判的对象,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和对科技的运用是否偏离伦理价值判断则是需要反思的问题。作品中对城市中心和边缘的对比描写传达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动态平衡理念,也体现了作者期望回归自然并与其建立良好和谐关系的美好愿景。

参考文献

[1]  余静远.石黑一雄斩获诺贝尔文学奖[J].世界文学,2017(6).

[2]  Tasioulas J.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Humanistic Ethics[J]. Daedalus,2022 (2).

[3]  Sun Yuqing. Post/Human Perfectibility and the Technological Other in Kazuo Ishiguros Klara and the Sun[J]. Critique Studies in Contemporary Fiction,2022.

[4]  福山.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科技革命的后果[M].黄立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5]   Hayles N K. How We Became Posthuman: 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 Literature, and Informatics[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

[6]  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M].宋佥,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

[7]    Braidotti R. The Posthuman[M]. Cambridge: Polity, 2013.

[8]   石黑一雄,王敬慧.我的二十世纪之夜以及其他细小处的突破[J].世界文学,2018(2).

[9]    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

[10]  哈贝马斯.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与科学[M].李黎,郭官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

[11]   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M].渠敬东,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12] Stiegler B. What Makes Life Worth Living: On Pharmacology[M]. Cambridge: Polity, 2010.

[13] Glotfelty C,Fromm H. 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M]. Georgia: 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96.

[14]  余谋昌.生态伦理学:从理论走向实践[M].北京:首都師范大学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罗杨,西安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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