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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救孩子”

2023-12-20王羽萱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2期
关键词:儿童教育启蒙刘慈欣

[摘  要] 鲁迅在《狂人日记》中率先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呐喊,孩子作为具体形象和集体象征寄托着启蒙精神与希望本身。以刘慈欣为代表的中国当代科幻小说作家继承了重视儿童及其教育的理念,但其作品的思想基础、出发点、教育内容、父辈角色等方面都与前人存在着较大差异,这展现出时代的发展和变革、启蒙向度和任务的转换、“绝望”与“希望”架构的异同。但无论如何,“救救孩子”始终是启蒙者的共同呼声,启蒙在新时代仍然是社会与人性发展的必经之途。

[关键词] 鲁迅  刘慈欣  救救孩子  儿童教育  启蒙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2-0081-05

鲁迅的《狂人日记》中,“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1]是关乎民族未来的、振聋发聩的呐喊,鲁迅认为成人已在旧传统中浸染得太深而积重难返,故将希望寄托给民族的下一代,呼吁建立尊重孩子自主性和自由权利的健康教育,期盼把孩子们培养成“人”。刘慈欣的科幻创作更是将这种对下一代的重视和期盼上升到延续宇宙文明的高度上,《乡村教师》《流浪地球》《超新星纪元》等作品都表现出对鲁迅“救救孩子”主张的跨时代继承,但这些作品也同样存在不同于鲁迅儿童观的描绘,这为新时代再读鲁迅作品提供了新的思考角度和思想资源,也为当今儿童教育对鲁迅儿童教育思想的辩证汲取提供了独特的反思向度。

一、“救救孩子”作品梳理

“孩子”不论是作为一个群体、象征还是作为具体的角色,都在鲁迅与刘慈欣的作品中多次出现。鲁迅的作品大多反映的是父系家长制度和封建礼教对孩童肉体和精神的戕害,封建礼教的迫害令他们成为被吃者甚至是吃人者。《狂人日记》中,狂人指出五岁的小妹是被道貌岸然的家人们吃掉了,他们还以“割肉奉亲”的故事为依据来掩饰自己的行为。精神上的戕害使本该纯真善良的孩童们也像成人一样对狂人指指点点,而这当然是“吃人”的教育规训的后果。《幸福的家庭》中,为柴米油盐而心烦意乱的主妇动辄将三岁的女儿当作出气筒进行打骂,尽管父亲温言安慰着哭泣的女儿,但他的才气、思想、爱情都已在连年的战乱、每日的嚼谷和灰暗的现实之中磨灭,一家三口都是“被吃”的孩童与青年。《风波》中七斤嫂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就打骂六斤,孩子们没有自己的名字而是以出生时的重量命名,长辈们嘴里叹息着“一代不如一代”,只因孩子的重量越来越轻,孩子们仿佛只是没有灵魂的物品,甚至像是以斤两论优劣的牲畜。《示众》中,老妈子将砍头杀人当作一件好看的事情,并将这观念灌输进孩子纯真的头脑里。《孔乙己》中的小伙计被无情的大人们同化而对孔乙己十分冷漠。《故乡》中已然麻木的中年闰土让孩子水生向老爷磕头……鲁迅深知成人的言行举止对孩童的未来发展有着重要影响,亦痛心于漆黑如墨的成人社会对孩童的污染,更知道“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2],故而呼吁“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1]鲁迅在当时这样一个“密不透风的铁屋”式的社会中深感无力与无奈,故将民族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孩童的身上,因而也对孩童及其教育格外重视。

刘慈欣的作品也多寄希望于孩童和教育。《乡村教师》中,李老师在弥留之际仍然坚持为孩子们讲解力学三定律,而这几名乡村孩子竟成了地球文明通过外星文明考验、得以继续存在的关键;《流浪地球》中,在岩浆渗入、人们未必都能逃生的状况下,政府法律给出的答案是按年龄排队,让孩子和青年先走。《三体》中,叶文洁冰封的心只有在大兴安岭的乡村中才融化出一丝缝隙,她为向她请教物理学知识、过年时给她送饺子的善良的孩子们而感动。“流浪地球”本身就是一个把希望留给后代子孙和未来地球的宏大计划,人们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完成这一计划。《超新星纪元》中,刘慈欣更是畅想构建一个只有十三岁以下孩子的儿童社会。由于受到超新星辐射的成年人会在一年内死去,大人们竭尽全力地将自己一生的知识在极短的时间内传授给孩子们,并为儿童社会选拔领导人、建立社会架构、留存秘密武器。在浩瀚的宇宙图景中,人们需要思考的问题已经从国民性的批判扩展至文明和种族的延续,在这样的宏大叙事里,科幻的画笔仍在描摹着孩童,并将希望寄予孩童,这展现出刘慈欣对鲁迅儿童与教育思想的继承,亦展现出文学对现实与未来的种种思考。

二、儿童观种种差异及其折射

鲁迅和刘慈欣的文本虽有相互呼应之处,但二人的教育内容、出发点、对成人世界的反思向度卻不尽相同,折射出二人对时代、社会、人性等的不同思考。刘慈欣描绘的儿童教育更加强调科学知识的教育,与鲁迅笔下国民人格的教育有所区别。刘慈欣“救孩子”的出发点是文明延续的理性原则,区别于鲁迅笔下的启蒙向度;刘慈欣更看重孩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区别于鲁迅强调的原初人性的“白心”。这展现出二者所处的时代差异以及文学创作题材、体裁和目的的差异,也为我们对儿童教育思想的贯彻提供镜鉴和参照。

1.“未来会更好”的思想基石

重视儿童和教育、以之为未来和希望的思想基石是对未来的坚定信念和殷切期盼。文明在发展和进化,明天会比今天更好,这是刘慈欣的文学世界与鲁迅的价值光谱给出的共同答案。

鲁迅的这一观点主要受到进化论的影响,他自称“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对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2]。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在中国社会引发广泛反响,鲁迅更是在其《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依据进化思想阐释了儿童教育理论:“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1]尼采认为人只是末人与超人之间的过渡阶段,鲁迅亦认为人只是生命的经手人而不能完全地占有自己孩子的生命,故而鲁迅强调幼者本位的道德,甚至认为长者应该牺牲自己来换取孩子的未来,强调对孩子的理解、指导和解放,以此批判封建礼教对孩子的剥削和压迫。然而进化论虽为其时代“密不透风的铁屋”带来了无限的希望和动力,却也暴露了缺点甚至是恐怖的后果。严复早在引进进化论时便做出了进化仍需“吾奋吾力”[3]而实非必然的反思,社会领域的进化论带来了极端的种族主义思想,后现代认识论之间的割裂更是让人质疑世界在变得更好还是更糟。故而在刘慈欣的道德光谱内,文明的延续和发展更多只是一种幸运而非进化的必然,他对于未来的信念更多地源于技术:他是一个坚定的技术主义者,认为技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即使面对伦理问题和终极问题,他也认为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消灭提出这种问题的欲望。这种对技术的崇拜实质上也是对理性的崇拜,故而其儿童教育思想更倾向于知识和技能的教育,如《超新星纪元》中子承父业的技能传授、《乡村教师》中李老师对力学三定律的最后讲解。同时,面对文明存亡的问题,人类也需要做出一定程度上突破道德底线的、以经济和理性原则为基本标准的抉择,如小说中舍弃老弱病残而保存更具发展潜力和劳动能力的孩童、青年。这已经突破了鲁迅的道德光谱,呈现出新的启蒙姿态与反思向度。

出现这种差异的原因之一是二者启蒙任务的不同。鲁迅时代的启蒙呼唤着国民性的改良,呼唤建立自由平等的基本价值标尺,以“白心”甚至“兽性”攻击麻木和愚昧、家畜性和奴性,以期唤醒民族的血气、国民精神和反抗意志。五四时代的启蒙击碎了“吃人”的封建礼教,时至今日,自由、平等、公正等也作为社会主流价值得以确立。科学精神也是新文化运动思想革新的重要向度,尽管刘慈欣在《乡村教师》中仍然描绘着愚昧落后的乡村,但“五四”意义上的启蒙已经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和阶段,当代接续的文化启蒙侧重点有所变化,而刘慈欣给出的回答之一就是科学精神。在与江晓原的访谈中,面对江晓原“科学霸权”的质疑,刘慈欣则认为人民群众中仍然存在科学精神缺失的现象[4]。这是基层大众视角与学术研究视角存在的态度差异,但对于面向大众的启蒙而言,科学知识与精神的普及仍然任重道远,而这也是新时代提出的特别针对孩子和青年的要求。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刘慈欣认为科技发展带来的科技神秘感的消失是科幻文学面临的最大威胁[5],但他仍然相信科技会带来美好的未来生活。刘慈欣坚持从事科幻文学创作,这也与鲁迅甘愿牺牲自己、为下一代留存希望的“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奉献精神遥相呼应。

2.善恶与启蒙

对人性的多面性与复杂性的探讨一直是文学与哲学的重要主题,孩子也是窥视人性原初状态的重要媒介。在鲁迅与刘慈欣的思想世界中,他们重视儿童教育,并不是基于简单的性善论,对儿童自由天性的维护也不是因为放任自流的自然人性论,而是为了强调以教育弃恶扬善的可行性。这种教育也不同于传统意义上文明的教化,而是通过适度引导和躬身实践完成的启蒙,强调让儿童发展“自性”并成为合格的“人”。

鲁迅强调恢复国民的“白心”,他猛烈抨击了封建礼教,批判和讽刺了儒家“性善论”虚伪的一面,继而肯定了人的本性。他并不是滑向完全的性惡论,而是认为“要反抗恶就得变成恶,而且恶得彻底,这就是肩起黑暗的闸门。”[6]对于人性本身,鲁迅一边写下“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7],一边又写下“有纯禀世所谓善性而无恶分者,果几何人”[1]。在善恶摇摆之中,鲁迅呼唤的不是所谓“首善之都”的道德上的完满,而是一个个以“有己”为标志的、独立而自由的“人”。刘慈欣亦以这样的人性作为启蒙的载体与对象,《超新星纪元》中,儿童有成年人难以达到的想象力、创造力,并由此引发了社会的技术爆炸,儿童身上还出现了怠惰、无序、狂热、幼稚等人性的负面因素。儿童社会作为现实世界的异托邦出现在刘慈欣的文学序列,以独特的反思向度唤起了成人社会的问题意识,而这也是当今科幻“启蒙”的重要表现和任务。值得庆幸的是,尽管阻力重重、波诡云谲,刘慈欣笔下的孩子们仍然跌跌撞撞地维持着社会的正常运转,一次次在危急关头做出自己的独立抉择,这种独立思考、自主判断的能力应当会得到鲁迅的嘉许。

这种科学与人性的启蒙涉及启蒙对象与父辈角色的差异。鲁迅笔下的启蒙书写较少塑造觉醒者将蒙昧者拉出泥潭的故事,更多的是揭露人们习焉不察的社会与文化的黑暗面,从而启蒙文本之外的读者;刘慈欣笔下则出现了传授知识的李老师、传授技能的大人们等启蒙者形象,读者在人物启蒙过程之中得以找到更多元、更全面地反映现实切面和思索人性的角度。鲁迅笔下的父辈受旧传统深入骨髓的影响,其启蒙难度远远大于孩童和青年,故而鲁迅主张由父权本位转向儿童本位,父辈对启蒙的贡献首先是要实现自我的启蒙,随后才强调一种为了孩子的牺牲,强调为幼辈的启蒙创造条件;刘慈欣笔下的父辈则很大程度上直接承担了启蒙的任务,传授知识技术、树立理想信念,皆由父辈而始。究其原因,其中之一当是科幻文学对科技的信仰以及技术站在前人肩上不断革新的特性。《超新星纪元》中,大人们都因辐射死去之后,他们为孩子们留下的物质财富主要是超级计算机和核弹,事实证明这两者为儿童社会的建立和巩固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刘慈欣的科幻逻辑里,可以相互类比的是技术的传承与血缘的传承、科技的庇护与父辈的羽翼,故而相信科学的他赋予父辈以启蒙者的角色而非亟待“打倒”的对象。文本中,在儿童社会初创时的混乱里,孩子们费尽周折才想起超级计算机可以凭借强大算力解决困境,他们质问超算“你怎么不早说”,超算则回答“你没有问”。这一紧张情节中的闲笔带来了轻松和幽默的效果,或许是因为人工智能自主性的限度,或许也可以将其看作启蒙的导向:启蒙不是教化,不是观点的灌输而是创造力的唤起,问题的钥匙就在这里,但是启蒙不会给出一蹴而就的答案,而是让人自己来拿。另一方面,父辈角色的变化也展现出作者对启蒙本身的反思:文明的本质就是在一定程度上束缚原初的人性,制定一套共同遵守的规则,继而达到和平相处的理想境界。故而在五四话语中,人们对传统文明的全盘否定、对“礼教吃人”的评述或许失之偏颇,这种矫枉过正的批判在当时是破除封建枷锁的必经之途,时至今日,我们确实应该重新审视父辈的形象,审视传统与文化。

三、反思与希望

鲁迅的“人性”“启蒙”等概念始终是开放的、内省的,并随现实而不断变化,后来,由于鲁迅对社会现实更深入的观察,由此产生更彻骨的失望,他愤而写下“现在倘再发那些四平八稳的‘救救孩子似的议论,连我自己听去,也觉得空空洞洞了。”[8]孩子们是否真的能够得救?又由谁来实现拯救?得救后的孩子能否成为真正的“人”?这都是鲁迅的反思命题。同时,这种变革中必然存在的牺牲也与鲁迅的人道主义思想产生矛盾,一边是未必能够实现的“黄金世界”[9],一边是眼前血淋淋的牺牲;一边是个体崇尚的英雄主义和奉献精神,一边又是个体自身非工具性的价值和尊严,但启蒙和革新又在种种矛盾中势在必行,故而启蒙本身还彰显出否定、矛盾和紧张。经历了社会现实的巨大变革、消费社会的全盘渗透、现代与后现代的认知断裂和价值消解,鲁迅“任个人”的独立思想与自由精神逐渐由燃烧小我的英雄主义转变为个体主义的绝对自由,而此后的刘慈欣则选择了逆流而上,呼唤牺牲和崇高,接续启蒙的火炬。科幻文学的边缘性和想象性或许容易让人质疑它对现实与人性的洞察,但刘慈欣交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同时,如今的中国科幻仍处于“放下沉重的基石”的朝阳阶段,中国科幻的未来仍有无数种可能。

刘慈欣则倾向于在作品最后留下光明的尾巴,如《三体》文末太阳系毁灭了,但新宇宙的建立仍有希望,《人和吞食者》中人类被吞食帝国圈养但蚂蚁文明仍有存在的希望,故而文本呈现出希望——绝望——希望的结构。

“救救孩子”是不同时代的无数启蒙者的共同呼声,拯救之途应该充满理性与科学、自性与白心、人性与关爱,启蒙者们的价值侧重虽然有所不同,且对启蒙本身或存疑虑,但仍然为了启蒙而创作,为了改良人生而奔走呼号[2],启蒙一直在路上。

注释

①    如宋炘悦,国家玮论述了刘慈欣继承的鲁迅式的“绝望”和“希望”的命题——参见宋炘悦,国家玮:《新世纪中国科幻小说对鲁迅思想命题的“重写”——以刘慈欣、韩松为中心》,《鲁迅研究月刊》,2022年第7期。

参考文献

[1]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 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 赫胥黎.天演论[M].严复,译.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

[4] 刘慈欣,江晓原.为什么人类还值得拯救[M]//吴岩. 2007年度中國最佳科幻小说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

[5] 刘慈欣.关于科幻文学的一些思考[J].娘子关,2015(6).

[6] 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7] 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8] 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 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0]  史鸣威.论新世纪科幻小说的人工智能书写及其社会启蒙价值——以刘慈欣和韩松为中心[J].上海文化,2021(8).

[11]  宋炘悦,国家玮.新世纪中国科幻小说对鲁迅思想命题的“重写”——以刘慈欣、韩松为中心[J].鲁迅研究月刊,2022(7).

[12]   汪卫东.“寂漠”、“内曜”、“白心”“信仰”与“人性”:《破恶声论》中“个人”观念的梳理[J].鲁迅研究月刊,2006(6).

[13]  张勇.启蒙的可能与限度——重探鲁迅关于“救救孩子”的思考[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3).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王羽萱,南开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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