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树街的延续与重构
2023-12-20朱宇萌
[摘 要] 在《黄雀记》中,苏童以保润、柳生和仙女三人的青春成长轨迹呈现了改革开放时期,对金钱和欲望的过度追求造成人性道德的异化与扭曲,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宿命隐喻背后是时代无解的难题。小说延续了“香椿树系列”颓废凄美的南方美学,而苏童也正是通过对“香椿树街”的不断重构实现了南方的再度想象。
[关键词] 苏童 《黄雀記》 香椿树街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2-0069-04
从1984年发表的《桑园留念》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发表的《南方的堕落》,再到后来的《刺青时代》《城北地带》,苏童基于自身童年回忆,塑造了一个独属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顽童的世界——香椿树街。他在《南方的堕落》开头便写道:“我从来没有如此深情地描摹我出生的香椿树街,歌颂一条苍白的缺乏人情味的石略路面,歌颂两排无始无终的破旧丑陋的旧式民房,歌颂街上苍蝇飞来飞去带有霉菌味的空气,歌颂出没在黑洞洞的窗口里的那些体形矮小面容猥琐的街坊邻居。我生长在南方,这就像一颗被飞雁衔着的草籽一样,不由自己把握,但我厌恶南方的生活由来已久,这是香椿树街留给我的永恒的印记。”[1]毫无疑问,这条苏童对其感情复杂的香椿树街,不仅承载了他潮湿泛黄的童年记忆,也在文学创作中承载了他对南方的无尽想象。
如其“枫杨树乡”的地理标签一样,“香椿树街”已然内化为苏童体量庞杂的文学世界。无论是《骑兵》《独立纵队》还是《伞》,这些发生在香椿树街的成长小说充斥着颓败、阴沉的青春气息,少年时代的戛然而止使得小说氤氲着挥之不去的怀旧感。发表于2013年的《黄雀记》延续了苏童“香椿树街系列”的影子,以保润、柳生和仙女三人因一场强奸案引发的情感纠葛,围绕欲望与爱情、罪恶与救赎、成长与蜕变、道德与人性,展现了身处时代洪流漩涡中的少年们青春梦碎的悲剧。但又与“香椿树街系列”不尽相同的是,它将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时代变革和一代人的社会生活实景都纳入写作版图,两者紧密联结,共同呈现了新时期市场经济的发展带给香椿树街的巨大变化。苏童特有的文学隐喻和象征也在其中闪烁着,以对这条香椿树街的延续和重构给读者呈现了另一种南方想象。
一、人情伦理的解构
不同于传统意义上对南方风土人情如诗如画的美好想象,苏童诗意化的南方世界却多是阴郁,温情写意的底色是散不尽的灰底。他在自述中也说:“我从来不认为我对南方的记忆是愉快的,充满阳光与幸福的。我对南方抱有的情绪很奇怪,可能是对立的,所有的人和故乡之间都是有亲和力的,而我感到的则是与我故乡之间一种对立的情绪,很尖锐。”[2]这种人际的紧张关系淋漓尽致地体现在《黄雀记》中的每个人身上,市场经济的崛起和社会现代化进程的推进伴随的却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和道德失范。而苏童正是试图以写意的方式勾勒在变革时代下人情伦理道德的异化与解构,南方水乡的脉脉温情在新时代商业化的冲击下慢慢消散。
中国人深刻在骨子里的故土寻根意识让祖父不眠不休地想要找到那只装满祖辈骸骨的手电筒,然而作为家中长辈的他非但没有受到尊重和照顾,反而成了人人嫌弃的对象,被当作无可救药的疯子送往井亭医院,陪伴其一生的房间和木床也被小辈换成了冷冰冰的钞票,失去了精神返乡的资格——“一个丢了魂的老人,免不了要丢失尊严”[3]。当金钱利益介入家庭关系替代延续了千百年来的道德人伦,人的个体诉求不被亲情所接纳时,家庭的破碎便危在旦夕。南方传统文学视域中构建的家的温情镜像在文中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基于经济关系的精神压迫和关系冷漠。南方社会的飞速变迁异化了传统家族的关系结构。
无论是保润的捆绑导致柳生强奸仙女的中心案件,还是香椿树街居民对待祖父的冷漠态度,皆围绕少年情感和亲情伦理呈现了复杂的人性之恶。而十年后驯马师瞿鹰的自杀和已经成为白小姐的仙女与庞先生的感情纠葛亦是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图景中的小人物缩影。不同于《白雪猪头》中邻里之间互相给予的温暖,这条香椿树街上的人情往来已然褪去了温情的外衣。苏童的笔触仍旧是唯美而诗意的,然而剥去精致优美的外表,读者窥见的却是混杂真善美和假丑恶的伤感与堕落,这些共同构成了苏童笔下独特的空灵优雅又散发着潮湿水汽的南方世界。
二、戛然破碎的青春乐园
香椿树街作为苏童的地理标签,是为了“回头看自己的影子,向自己索取故事”[4],它是苏童对南方街巷的诗意回忆,在那里总簇拥着一群“处在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临于黑暗街头的血腥气味,一些在潮湿的空气中发芽溃烂的年轻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灵魂……”[5]长不大的青春少年总要用鲜血和暴力付出代价,而《黄雀记》中的众人也无法摆脱此番命运,正如苏童在自述中所说:“我所有的成长小说没有一个以完成成长而告终,成长总是未完待续”[2],唯有青春乐园的破碎被迫终止了成长的轨迹,才可能愈发怀念即逝的青春记忆。
那根绳子不仅束缚住了祖父,束缚住了仙女,同时也束缚了保润自己,破旧的水塔埋葬了他年少的浪漫幻想和仅有的青春悸动。而水塔事件也剥夺了柳生朝着时间前进的权利,保润和仙女就像一个始终挥之不去的梦魇。他妄想能够通过时间将一切抵消,然而此后伴随他的却是数年的羞耻和无法偿还的罪责。罪恶、暴力和欲望替代了原本属于他们的青涩的纯真,也将柳生推入了幽暗不明的未来。而在柳生身上也体现了苏童笔下常有的南方少年在复杂人性驱动下的悭吝和乖张,带着沉重的精神枷锁,他始终无法与当下现实融为一体,也陷入了扭曲的人生困境。柳生和保润在仙女身上寄予了少年对异性的朦胧情愫,也通过她的美弥补了心灵的缺失。而对于保润来说,仙女是他纯洁的年少美梦,她象征着保润心底对世界的美好期待,柳生对仙女贞洁的夺取,无疑是亲手扼杀了保润的青春幻想。随着仙女的复归和保润的出狱,当年复杂的三角关系重新建成,柳生又一次陷入了道德的拷问。然而当他选择另娶他人时,对保润而言无疑是对他们年少青春的背叛,也促使他完成了自己延宕的复仇行为。
保润、柳生和仙女的青春时光戛然而止破碎在那座破旧的灯塔上,保润在监狱里的漫长十年,是柳生煎熬赎罪的十年,也是仙女在时代激流中浮沉的十年。然而对他们而言,时间却又像从来没有流动过一样。当十年后三人再次在香椿树街上重聚,那个充斥着爱恨情仇的年少时光又再次卷土重来,它带着破碎的痕迹和凌厉的鲜血以每个人的创伤记忆提醒着他们,这座青春乐园再也无法返回,也无法消失,它将永远埋葬在每个人心中。
与“香椿树街系列”因迷茫无知而邪恶的少年不同,由于横亘了数年时间,当青春不再,那些掩盖在年幼的罪恶下更为复杂的情感便显现出来。保润、柳生和仙女三人的情感纠葛并未因被迫成长而终结,而是随着时间在这条香椿树街上不断延续,直至宿命般的悲剧再次来临。苏童在《黄雀记》中聚焦的不仅仅是对少年颓废青春的回望,更是直抵人性和情感的最深处,寻找青春的过往,隐含悲悯地给予每个人告解的权利。香椿树街挥之不去的怀旧氛围正是苏童对南方诗意的怀念,它的美好纯真和阴郁疏离因在作家记忆中真实出现而显得接近现实,而这隐匿在真实生活轨迹下的历史超越,毫无疑问是通过其标志性的意象隐喻而实现的。
三、意象共置的时代寓言
意象作为苏童重构“想象中的南方”的具体形式,“也是苏童小说的一种形象诗学,是一种叙事形态和叙事策略,极大地体现出文学叙事的先锋性与古典性,体现出审美的能动性及其对现实的超越”[6]。在《黄雀记》中,苏童通过多种意象的共置隐喻营造了南方世俗惶惑乱象的一隅,这些意象不仅共同构成了人物生活和故事开展难以割舍的现实背景,也是时代记忆的具体见证,更是其南方想象的叙述实践。
1.“丢魄”与“寻魂”的尝试
《黄雀记》以祖父丢魂的事件为暗线,引出了一个交织着青春罪恶的人性悲剧,而“魂”作为文中最重要的意象,首先隐喻着人们在改革开放的经济发展潮流中逐渐迷失的本心,香椿树街居民的不断“丢魂”则是社会转型时期国民精神紊乱和生存困厄境况的时代寓言。
在象征外来事物的相机镁光灯下,那缕魂从祖父头上的伤疤化作一缕青烟飘走了——他的魂丢了。祖父意识到坚守自我精神世界的可贵,拼命想通过寻找祖先遗骨来确认过往历史,试图从过去的记忆找到当下生存的价值和意义。香椿树街上的众人却对此不以为然。无论是家人还是香椿树街上的人们,都对祖父的做法极为不认同,而祖父也被冠以疯癫的特质,放逐于那座与时代断裂的特殊空间——井亭医院。
文学作品中的“疯子”形象往往有着极为丰富的象征色彩,作为全文最富隐喻性的人物,祖父身上承载着沉重而悠久的历史记忆,可以说是那段不忍回顾的历史的真实见证。苏童虽无心将小说作为再现历史的平台,并有意省略了香椿树街的历史,然而在其所描绘的南方图景中,仍旧透露出了对已成烟云的既逝历史的再度审视。祖父的丢魂是时代造成的,历史和现实的急剧碰撞将他扔进了时间的裂隙,内在精神与外在世界的割裂令他无所适从,因此便陷入了癫狂的状态。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淹没在金钱阴影下的历史记忆由于只存留于祖父一人心中,他也便成了那段历史,永远长存世间。
香椿树上的居民接二连三地弄丢了自己的魂,最终陷入了普遍失魂的生存状态,这也是那个逼仄混乱的社会中人们精神空虚和信仰迷失的集中映射。然而面对集体失魂的悲剧,除了祖父之外,却没有一个人试图去找回自己丢失的魂,找回自己做人的尊严和坚守的道德底线,任由时代的漩涡将自己席卷或是抛弃,任由现实世界的物欲横流异化自己的内心,沦落至道德失范、浮躁扭曲的地步。人性始终是苏童文学书写的基础,于是历史便也成为苏童观照和表达人及人性的叙事方式,祖父的丢魂和寻魂过程凝结了一条香椿树街的历史变迁,而对典型意象的阐释最终还是使苏童回归到了其所擅长地对复杂人性的剖析上来。
2.“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宿命循环
苏童在坚持自己“南方特有的潮湿阴冷和相对稳定的悲剧人物意象”[7]的创作特色的同时,又对人物基于复杂人性在历史社会环境影响下所走向的既定悲剧命运做出了思考,小说中时常萦绕着无处不在的宿命感。而在《黄雀记》中,最大的隐喻莫过于书名中的“黄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象作为小说的题眼贯穿了全文。它既是“螳螂”保润因青春情愫在水塔上捆绑了时为“蝉”的仙女,随后“黄雀”柳生趁机强暴了她的核心事件,又是三人关系循环变化的完美概括。当受害者仙女回到香椿樹街,起初的“黄雀”柳生因内心的煎熬和愧疚对她百依百顺,已从这条人与人相处的链条中降级,而保润的出狱更是让他落入那只弱小无助的“蝉”的地位。然而在故事结尾,看似成了链条顶端的“黄雀”的保润也没能挣脱内心的枷锁,杀死柳生后他的二度入狱更是应了自己的轮回结局。
在人际关系和世俗社会的不断流动中,每个人都有可能是黄雀、螳螂和蝉,而黄雀不仅是人际关系的阶层象征,它“可能是灾难,可能是命运,看上去很漂亮的意象后面是一个阴影、一个线索”[8]。在“黄雀在后”的宿命循环下,无论书中的人物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最终都无法逃脱命运的摆弄,人生的偶然和必然无处不在。因此,哪怕如何发誓此生不会再踏入这片土地,在命运的驱使下,仙女注定要回到香椿树街上,“她与我们这个城市之间,似有一个不公的约定,约定由命运书写,我们这个城市并不属于她,而她天生属于这个城市。她又回来了。一条鱼游来游去,最终逃不脱一张撒开的渔网”[3]。井亭医院是她人生的起点,是她一生的屈辱所在,却在冥冥之中成为她的命运归宿。隐藏在人物身后的“黄雀”给予了她时代社会与复杂人性造就的宿命,“苏童一再写逃亡与回归,离乡与还乡,不是偶然。当过去与现在、新与旧无非相互循环,永劫复归,苏童告诉我们历史超越进程的徒然”[7],而仙女的再次出走也将故事的宿命感和小人物面对时代造就的命运的无力抗争推向了极致。
3.季节轮转与人物成长的交汇
《黄雀记》的叙述一共分为三个篇章,分别为: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时间的维度在小说中已无从考量,而是以各人物的内聚焦叙述视角将季节的轮转变换融入人物的成长轨迹中,其中也隐含了人物的内心感受和命运隐喻,这在苏童《妻妾成群》的叙述里已可见一斑。
这个开始于春天的故事,经历了糜烂的夏天和突变的秋天,最终却没有走入冬天的结局,而冬天的缺失却恰恰证明了书中的人们从始至终便处于冬天的无解悲剧内,笼罩在寒冬的肃杀氛围中,这也喻示着人生命运的无奈。春天代表着新生的希望和青春的懵懂,是一切美好的代名词。保润的春天始于纯真而幼稚的情愫,却还未来得及度过花期,便夭折于一场混杂着红与黑、欲望与谎言的闹剧中,走出水塔的保润意识到“那是春天的最后一缕香味了”[3],人生唯一灿烂过的底色也随之消逝,堕入了生命的寒冬。而秋天代表着收获和成熟,也是最接近冬天的季节,柳生步入正轨的人生仿佛即将走出阴霾,然而命运又将保润和仙女送至他面前,在怯懦和责任感的缺失下柳生无法对自己的罪责画上句号,最终丢了性命。夏天是繁盛和生长的季节,作为冬天的对立面,却又与冬天有着同样的残忍,在葳蕤绚烂的表象下深埋着糜烂和颓败的生命态势。仙女摇身一变成了白小姐,外表的光鲜亮丽遮盖不住她内心的惶恐与虚无,灯红酒绿的热闹背后隐藏的是人性的荒凉和脆弱,无论她多想去往更大更好的新世界,人生的衰颓和悲剧却早已为她写就。看似缺失而又无处不在的冬天寓言着书中众人物的生命寒冬,又何尝不是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无常宿命的代名词。
四、结语
《黄雀记》延续了“香椿树街系列”潮湿泛黄的青春记忆,却又在叙事的实践中突破了既往窠臼。时代裹挟着芸芸众生不断前进,少年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被迫成长,阴暗颓废的青春底色中却洇出一抹亮色来,这是人所共有的缠绵温情,是人性中最不能抹去的向善和自赎,那些徘徊在血腥和暴力中的惶惑少年终于有了告解的机会。
“小说是一座巨大的迷宫,我和所有同时代的作家一样小心翼翼地摸索,所有的努力似乎就是在黑暗中寻找一根灯绳,期望有灿烂的光明在刹那间照亮你的小说以及整个生命”[9],而香椿树街无疑便是苏童文学艺术实践的理想空间。这条破陋的南方街巷游离于历史潮流之外,却又在朦胧中与时代休戚与共,文学“离地三公尺的飞翔”最终使苏童重构出最接近生活和现实的南方想象及时代寓言。
参考文献
[1] 苏童.香椿树街故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2] 苏童,王宏图.南方的诗学·苏童、王宏图对谈录[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
[3] 苏童.黄雀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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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苏童.自序七种[M]//孔范今,施战军,陈晨.苏童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6] 张学昕.苏童论[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
[7] 王德威.南方的堕落与诱惑[M]//当代小说二十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8] 刘科.新长篇《黄雀记》出版,苏童五十天命重归“香椿树街”[N/OL].时代周报,2013-06-06 .
[9] 苏童.寻找灯绳[A]//张学昕.苏童研究资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朱宇萌,暨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