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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白先勇小说中的温度书写

2023-12-20赵阳阳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2期
关键词:白先勇小说情感

[摘  要] 白先勇擅于通过各种方式巧妙地展现作品的情感,温度便是其中之一。“冷”“热”“温”“凉”四种温度广泛存在于其小说之中,白先勇将不同的温度组合在一起,形成“温”“凉”“热”杂糅、“温”“凉”“冷”杂糅、“温”“凉”“冷”“热”杂糅三种模式,并以动态的形式表达情感。温度的书写方式与表达的情感内涵虽各有差异,但这些情感又有着共同的悲剧指向。温度与情感的融合大大增强了其小说的艺术效果,是白先勇小说的重要艺术特色之一。

[关键词] 白先勇  小说  温度  情感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2-0073-04

白先勇是当代极具特色的一位作家,其独特的生命经历与情感体验赋予了他对人类情感敏锐的洞察力。秉承着“把人类心灵中的痛楚变成文字”[1]的写作理念,他构筑了一个精彩的小说世界。白先勇小说中的温度书写十分耐人寻味,是其情感表现的一种重要方式,但学界目前除了欧阳子在分析《冬夜》时注意到温度是这一短篇小说凸显主题的点睛之笔外,并未有学者对白先勇小说中的温度书写进行过相关研究。

本文将着眼于白先勇小说中的温度书写,将“冷”“热”“温”“凉”作为温度划分的标准,说明其小说是如何以“温”“凉”联结“冷”“热”的方式来动态地表达情感,探究温度书写下其小说的情感变化,总结其不同温度书写下的情感指向及其背后的悲剧性。

一 、“温”“凉”“热”杂糅

《闷雷》是“温”“凉”“热”杂糅模式的典型代表。福生嫂还是玉姑娘的时候,就喜欢豪爽体面的小伙子,可她无奈嫁给了软弱猥琐且性无能的马福生,福生嫂在无爱无性的婚姻里逐渐麻木,然而刘英的到来唤醒了福生嫂内心深处沉睡已久的感情,福生嫂“凑合不下去了”[2],她的情感不断发酵,达到顶点又最终熄灭,一段曲折的情感历程通过温度的不断变化呈现出来。

福生嫂从刘英走进家门起就喜欢上了他,她的喜欢体现在有意梳妆打扮、恢复温柔的少女情态、听刘英讲话唱戏、同刘英闲坐聊天等点滴日常中。福生嫂对刘英的喜欢之情慢慢累积,终于在锄草的那个星期日旺盛起来,那天 “太阳热辣得很”“天气太热”[2],福生嫂“想用手扇走热气”[2],这是外在环境的“热”;而福生嫂内心同样充满了“热”:“她的心里又慢慢地燥热起来”[2],甚至刘英身上的“热气”、毛巾上的“热汗”都“熏得她直发昏”[2]。内外翻腾的“热”都统一指向福生嫂内心激动的情感。

而当她的脸偎在刘英用来擦汗的毛巾上时,“她觉得又暖和又舒服,那种醉醺醺的感觉就和她刚才押了那盅酒后一模一样,心中一团暖意” [2]。福生嫂所感受到的“暖”(此处的“暖”即“温”,下文同)生发于她靠在刘英胸膛的美好幻想中,是长期压抑的情感得到满足后的舒适,但这种舒适只短暂地出现在想象世界里,“暖”稍纵即逝,福生嫂的情感旋即陷入了激烈的挣扎之中。

福生嫂和刘英在饭桌上喝酒那一段,是她情理相搏的时刻。这一晚,她对刘英的情感已经到达顶峰,“烧得福生嫂实在有点支撑不住”“客堂里又热又闷”[2]。“热”反映出福生嫂情感的炽烈,且刘英对她的情感回应越明显,她的情感就越炽烈,“热”随之更加强烈:听到刘英关切的话后,此时的客堂“热得好像发了烟”[2],“她的耳根子烫得发烧”[2];发现刘英洞悉了自己的感情后,“她的脸顿时给火烙了一下似的,热得发疼”[2]。愈加浓烈的“热”真实地显露出福生嫂内心情感的升腾状态,然而情感上升的同时,福生嫂心中的道德感也愈来愈强势,它企图压制住福生嫂即将爆发的情感。伦理道德让福生嫂没由来地害怕,这种害怕在她等待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并且在饭桌上这种感觉越来越剧烈:“她一辈子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过。”“她怕他——莫名其妙地怕。”[2]害怕的心理使她不停地发抖,福生嫂一面渴望,一面恐惧,情感和道德做着紧张激烈的搏斗,就在长期压抑在心底的情感将要全面爆发时,她因害怕而抖动的手握不住杯子,酒倒在身上,“浸凉的酒液立刻渗到她胸口上去了”[2],她跑进房间后,“凉风吹进来”[2]。“凉”的出现,显示了福生嫂在情感灼烧下的清醒,说明道德已经压倒了情感,也暗示了她对刘英情感的失败。然而即便情感的败局已定,福生嫂仍做着垂死的挣扎,她胃里的“热气”依然在翻腾,驱使她打开那扇将刘英阻隔在外的门。但伦理道德观已经占据了她的内心,只是她还未意识到。“这些压抑不久就仿佛成了无意识的和自然的东西,而且‘大部分负罪感也仍是无意识的。”[3]福生嫂意识不到自身道德对情感的压抑,也感知不到源于道德理念的负罪感,但这一负罪感却切切实实地充满了她的内心,所以,“她不晓得为什么她会害怕到这步田地”“好像生这种念头就应该害怕似的”[2]。福生嫂的情无法战胜理,她对于情感的渴望如同闷雷一般,终究无法发出响亮的声音。待刘英走后,“大雨泼了下来”“雨点随着风卷进窗子里来,斜打在福生嫂的身上”[2]。这里没有明说温度,但刚刚的凉风已经间接说明了此时风雨的“凉”,福生嫂内心的情感已经完全冷却,宣告了情在与理的搏斗中彻底失败。

在“温”“凉”“热”杂糅的模式下,对“热”的书写居多,作者这样写作是为了现人物极度炽烈的情感,然而仅有的两处对“凉”的书写就将前面的众多“热”全部推翻,体现了情感在伦理道德下的无可奈何。至于小说中的“暖”,象征着最舒适的情感状态,但它只能存在幻想中的设定极大地深化了人物的悲剧性。

二 、“温”“凉”“冷”杂糅

《黑虹》以“温”“凉”“冷”三种温度的流变展示耿素棠的内心独白,反映出现代女性“梦醒了无路可以走”[4],终至死亡的悲惨命运。

从耿素棠逃出家的那一刻起,她久被禁锢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并通过“暖”表现出来:“这一晚特别暖,暖得有點闷,有点压人,暖得实在太不应该。”[2]“太不应该”的“暖”指向耿素棠异乎寻常的情感欲望。在对家庭的不断回想中,耿素棠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无爱的婚姻和狼藉的生活中日渐枯萎,伴随着这一意识,被压抑在心底的情感欲望探出头来,企图通过各种方式挣脱压抑、寻求满足。耿素棠想要通过喝酒来麻醉情感,但酒却加剧了她的情感欲望,使她“全身都开始发暖了”[2],因为情感得不到回应,进而使她产生烦躁的情绪,耿素棠将其归咎为闷得压人的“暖”,是她内心努力想冲破的压抑的情感欲望。“里比多若受压抑,便转变而成焦虑,或以焦虑的方式而求得发泄。”[5]“胸里窝着的那团暖气”[2]始终挥之不去,耿素棠继续寻求情感宣泄的方式,她来到公园,里面的歌声唤起了遥远的初恋记忆,过去那份美好真挚的爱情使她更加坚定地寻求新的道路,滋润她业已枯竭的情感田地。

她走上铁索桥,脑海里不断涌现出小弟忧伤的眼神和丈夫冷漠的行为,耿素棠对满足情感欲望的期望愈加深了起来,于是陷入了孤独的沼泽中,她“孤独得心里直发慌”[2],映照孤独心理的“凉”也开始浮现:“山气愈来愈浓,带些凉意了。”[2]“被现实所压抑和嘲弄的个体暗自努力地寻求一种自我解放的出口——无论结果是顺从性欲能量或攻击能量。” [6]耿素棠在骇人的孤独中选择顺从性欲,但她却没能获得自我解放。与陌生男子共度一夜无法实现她情感欲望的最终满足,反而成为新的道德压抑的来源,为了解除压抑的痛苦,耿素棠走上了死亡的道路。此时“冷”的出现,暗示耿素棠情感希望破灭后的绝望心理。水是“冰冷”[2]的,“当她把脚伸到潭水里的时候,一阵寒意猛地浸了上来,冷得她连连打了几个寒噤”[2],她慢慢走入水中,“寒意一直往上浸”[2]。

小说以“暖”开始,继而发展为“凉”,终至于“冷”,温度逐层递减,完整刻画了出走女性在追寻无果后必然死亡的既定命运以及其心理历程。《闷雷》是没能冲破伦理道德阻碍的悲剧,而耿素棠冲破后依旧是一场悲剧,因为“打破了以后当然会造成悲剧,但是他们的本能之强以至于不能不打破”[7],打破的既定结局使得耿素棠打破的过程更显悲哀。

三 、“温”“凉”“冷”“热”杂糅

《月梦》叙述的是吴钟英对过去美好梦境的无限追忆。梦源于少年时代的一个夜晚,一切都洋溢着醉人的“暖”:“夜,简直熟得发香,空气又醇又暖。”[2]吴钟英的胸口“窝了一团柔得发融的温暖”[2]。内外的“暖”是吴钟英内心满怀柔情的真实写照,温柔的爱意让他产生了抱住少年的情感冲动,“暖”转而为“热”。他和静思紧偎的胸口散布着“热流”[2],但背脊被湖水浸得“冰凉”[2],此处的“凉”和“热”又形成对比,燃烧中的情感温度与正常的身体温度相悖,突出了吴钟英激情爆发的猛烈,同时表达了他同静思情感融合的快乐和幸福。

静思的死使这段回忆成为逝去的梦,但吴钟英不甘于美好的消失,依旧在现实中寻找静思的身影,期待梦的复现,甚至用少年的石像,时时温习记忆深处的梦境。昨晚院里的露珠子“发着冷光”[2],发出香味的霜菊十分“幽冷”[2],月光“蓝得有点发冷”[2]。外部是“冷”的,然而吴钟英却感受到的是“凉”的刺激:窝在胸中的是“苦凉”的滋味[2],那种感觉“有点冷、有点凉”[2],渗在皮肤上的露水“凉浸浸”[2]的。此时的吴钟英对梦的复现存有极大的幻想,他只要看到清冽的月光、触到静思的石像,就想进入梦的世界。“凉”是那天湖水的温度,也是他脊背上的温度,他对这一温度特别敏感,一感受到“凉”,就会再次回到梦开始的那个地方。外部的“冷”在吴钟英感知中弱化为“凉”的感觉,反映出他对过往温情的深深眷恋。

吴钟英在“凉”的指引下进入回忆,为的是感受梦中的柔情与快感。所以当他在车厢里陷入回忆时,梦中的“暖”重现:“车厢里很暖和。”[2]代表吴钟英对静思那股温柔意绪的“暖”被永久地封存在梦中,成为他唯一的情感慰藉,而指向激情的“热”,已经缺失了“暖”这一柔情源泉,只剩下单纯的肉欲意味。吴钟英有过一次和印度妓女过夜的经历,那个夜晚“十分燠热”[2],肉红色的月亮、妓女赤裸的身体,无不充满肉欲的气息,此处的“热”已不再是梦中的“热”了,现实中只有脱离了爱恋的情欲,在吴钟英看来,这是对梦的玷污,所以他发疯似的逃走了。

但吴钟英并没有放弃在现实中继续寻找梦境,他不接受静思已死的事实,要找回梦中的那个少年。当他在车厢中从梦里醒来时,他感受到车窗外的“冷气”[2],外面的“冷”表现出吴钟英在现实中多年寻找梦境无果的痛楚,他想要追捕已逝的梦,但伸出手只抓到“那往后吹得呼呼的冷风”[2],暗示了梦的哀伤。吴钟英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是死亡再度出现的时候,他拼尽全力也没能救活那个酷似静思的少年,现实中孤儿的死亡昭示着吴钟英梦的失落。當他走出手术室时,“外面迷迷蒙蒙在下着冷雨,疗养院前面的大花园中布满了水雾”[2]。同雨雾缭绕在一起的“冷”有些虚幻模糊,恰如其分地表现出吴钟英希望破灭后的迷惘和恍惚。

冷雨落尽,温度更加阴寒,且不说洒落着冰冷水珠的松针,也不说冷到发出凄楚叫声的秋斑鸠,就连阳光也是“漠冷冷”[2]的,整座疗养院为浓重的“冷”所笼罩,包括其中的吴钟英。如果说昨晚的吴钟英还满怀期待,相信梦能照进现实,并因此将外界的“冷”弱化成“凉”,那么此时,吴钟英的期待已经全部落空,再没有什么能抵御现实的寒冷,他的“脚底非常僵冷”[2],眼睛射出“冷焰”[2],当“冰凉的茶液泼得他一裤子,裤管子湿湿地黏在他的腿上”[2]时,他竟然“懒得移动了”[2]。“适应了刺激(冷或热)时,就不能体验到冷热了”[8],吴钟英的身心长时间处于“冷”的状态中,僵冷的身体和低沉的心境让他根本感受不到茶液的冰凉。多年来的希望霎时粉碎,吴钟英的内心不仅冰冷绝望,而且近乎麻木,外部凝固的“冷”正是最好的说明:“晚秋的黄昏冷寂得凝了起来一样。”[2]

夏志清将白先勇早期短篇小说中的一类人物称作“畸人”:“一方面逃避现实、厌恶现实,一方面拼命想‘抓住现实,在梦幻里、在自卑或强暴的举动中去找它。”[2]吴钟英就是“畸人”,面对梦已经失落的现实,他没有沉溺在冰冷麻木的心境中,而是选择回到梦里,完成对现实的逃避和构筑。他依偎在少年冰凉的尸体上,流出带有点点温意的眼泪,“凉”与“温”形成对比,“凉”代表梦在现实中的消亡,“温”则表示少年在吴钟英心中将永远存活下去。

《月梦》中的“温”“凉”“冷”“热”在回忆和现实中跳转,将吴钟英做梦时的欢喜、追梦中的期待、梦醒后的痛苦一一展现出来,吴钟英对梦无止境的追忆反映出他只能在虚幻又短暂的梦中求取永恒的悲哀。

四、结语

在“温”“凉”与“冷”“热”杂糅的三种模式中,温度或流变,或跳转,将人物内心的情感曲折、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白先勇通过福生嫂、耿素棠、吴钟英这三个人物的情感变化描写无常的命运。在不同的温度书写中,“冷”“热”“凉”“温”四种温度各有所指,情感并非固定单一的,而是流动变化的。白先勇书写的是笔下人物心中难言的痛楚,温度所指向的不同情感是人物痛楚绽放出的各式花朵。

参考文献

[1]   白先勇.树犹如此[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2]   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3]   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M].黄勇,薛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4]    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6]   林幸谦.生命情结的反思:白先勇小说主题思想之研究[M].台北:麦田出版社,1994.

[7]   刘俊.情与美 白先勇传[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

[8]   施夫曼.感觉与知觉[M].李乐山,译.西安: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赵阳阳,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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