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隐喻、象征的大花园
2023-12-20何玉苗
[摘 要] 象征、隐喻是铁凝创作小说的重要手段,铁凝在《大浴女》中塑造了一系列复杂的意象,利用独特的标题、器物、情感,创作鲜明的女性人物形象,突出反映了女性成长道路的复杂性。书中“隐喻、象征的大花园”就像女性在不断自我救赎、自我反思从而实现新生后抵达的“内心深处的大花园”。本文通过梳理小说所采用的意象的流变,深刻剖析“女性自己救赎自己”的主题。
[关键词] 意象 象征 隐喻 自我反思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2-0077-04
铁凝对外界的事物有着独特的感知,善于在小说中通过意象的刻画突出主题,其长篇小说《大浴女》通过标题绘画意象、象征性器物意象、情感意象的描写深刻地表达了“女性自己救赎自己”的主题。
一、标题绘画意象
巴尔蒂斯是法国著名的“具象绘画大师”,他的画作总能真实地再现女性形象,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纯净而略带神秘色彩的女性形象,看似直观简洁的画面中却暗含细节。铁凝深受巴尔蒂斯绘画艺术的影响,在小说创作中善于运用相关的画作对自己的小说内容进行充实,“以视觉化的人物形象取代直白的心理描写,去接近那种‘难以表达的情绪”[1]。
1.“猫照镜”中对人性的揭露
“猫照镜”是一个系类里的三幅变体画作,铁凝从整体上对其内容进行了一定的解构。在巴尔蒂斯的这三幅画中,少女从赤裸着身体到穿上薄纱再到最后穿上繁复的衣饰,画面右下角的猫的眼光从窥探变为斜视,并最终与少女平视,在这一变化过程中,少女脸上的表情也不再是泰然自若,猫的凝视、窥探让她愤怒、焦虑和不安。少女任何的变化都体现在镜子之中,与其说是猫在窥探着少女的行为,不如说是少女在通过镜子审视着自己。镜子反射出没有遮盖物的少女的身体,表明少女此时的心思是纯粹的,当镜子里面的女性开始身着服饰,少女、镜子和猫的关系变得微妙,少女的心思也不再纯粹。
在小说中,尹小荃的存在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少女尹小跳所有内在的情绪,唐菲就像猫一般窥探着所有的事实。作为私生女的她一出生就身负与传统相悖的道德价值观,她的出现颠覆了尹小跳心中所构建的母爱殿堂的神圣形象,母亲章妩和唐医生之间的地下交易也被暴露在大众的视野中,“她认为这是章妩对她们全家的一次最严重的戏弄”[2]。委屈、不满的情绪让少女的心思不再单纯,“她是有行动的决心的,不论这决心是多么软弱多么朦胧,她的确想要行动”[2],正是这一想法,导致她在后来发生意外的时候,把所有的错都归咎于自己,不断地加深这一意外带来的愧疚感,以至于无法平静。在尹小荃落井的一瞬间,尹小跳的生命里就出现了罪恶,尹小荃就像那幅画中的镜子,不断映照出她内心深处人性恶的一面,并在现实中反映出来。而唐菲作为这个秘密的知情者,同时也是尹小跳罪恶的审视者,就如画中的猫,总是在窥探尹小跳的内心,在不经意间向读者暗示这一事件的真相,让尹小跳不断正视自己的罪与恶[3]。
猫的窥视、镜子的反射,是揭露更是一种遮掩,正如铁凝所言:“人是多么怕被观察被窥测啊,尤其不愿被暗处的同类窥破。当人受到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并时常为此暗自得意的猫冷眼观望时,那该是一种怎样的不快。人是多么爱照镜子,谁又曾在镜子里见到那个最真实的自己呢?所有照着镜子的人都有先入为主的愿望,这愿望就是镜中的自己应该是一张好看的脸。因此这样的关照即是遮挡。”[2]“遮挡”是相对的,揭露是必然的,少女的心性就是在这样一个看与被看的循环中形成,并对自己内心的“恶”进行审视。就如画作上所展现的那样,少女身上的掩饰越多,镜子中体现的情绪就越复杂。
2.“大浴女”——人性的回归
“大浴女”之名取自法国画家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创作的一幅油画,在这幅画中有三个少女在河边洗浴、休息,经过洗浴的她们,热烈、妙丽、自然地欢笑着。正如铁凝在小说中所创作的女性形象那样,少女在寻求人性回归的过程中,最后通过自我灵魂的洗浴而获得新生。
铁凝从婚姻与恋爱的关系角度启发女性意识,让女性在两性关系中树立主体地位,在《大浴女》中,作者将女性置于人性的隐晦面,去思考爱情的悲剧,“以‘人性作为药引,深入探索女性婚恋症结乃至人生症结的自愈之道……以人性暗疾的荡涤与自我救赎实现女性‘为人的真与善”[4]。尹小跳经历了三种不同的爱情,第一段爱情属于“崇拜式”爱情,她对方兢的崇拜让她迷失自我,在交往中丧失了主动话语权,而方兢却是有妇之夫,因此这一段爱情注定是一段伦理悲剧。尹小跳在谴责母亲章妩不道德的爱情后,却成了别人爱情中的后来者,方兢的背叛让她再次被钉在罪恶的耻辱柱上,尹小跳将方兢定义为“第一个跳出来惩罚她的人”,并且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了方兢对她的抛弃,认为自己“得到了报应,这个期盼已久的报应”[2],她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解放。第二段恋爱中,尹小跳相对理性,认为与麦克的快乐只是暂时的,过度的放纵和享受并不能长久地维系爱情,两人的恋爱最后也只能以悲剧结尾。而在第三次恋爱中,尹小跳开始主动地追寻爱情,其内心的女性主体意识得到真正觉醒,陈在与尹小跳从小一起陪伴长大,但他们的交往不是为了过度追求情欲的满足,而在于两人灵魂的契合。可是陈在的前妻万辰美对陈在的爱恋让尹小跳开始正视自己,她开始面对自己内心那份压抑已久的痼疾,把它挖掘出来,直面自我,向陈在坦白了自己的罪恶,回归自我,实现自己的解脱。
结合文章的标题,“浴”有冲刷、洗浴的意思,“大浴女”也就是指靈魂经过深层次洗礼的少女,这也是作者在创作中想实现的愿望。在小说中,“尹小跳等女性在进行心灵解剖、忏悔时脱光文化外衣直接袒露内心世界”[5],在不断地反思、剖析自己的历程中找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花园”,这一花园“是与生俱来的,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花园的,你必须拉着你的手往心灵深处走,你必须去发现、开垦、拔草、灌溉……”[2]“内心深处的花园”一直存在于人们的内心中,是与生俱来的,只有自己才能够找到它,或者说只有经过自己的内心感悟才能让它显现,正如铁凝关注的女性主题——“在中国并非大多数女性都有解放自己的明确概念,真正奴役和压抑女性心灵的往往也不是男性,恰恰是女性自身”[6]。作为铁凝笔下的人物,尹小跳正是在罪与恶的内心纠葛下,不断地进行肉体与灵魂的洗浴,才能完成人性的救赎,达到人性的回归。面对内心的阴暗面,我们要不断地进行自我审视和剖析,以真善美为准则,完成心灵的沐浴,自我净化、自我救赎、涅槃重生。
二、象征性器物意象
所谓象征就是用具体的事物来承载抽象的情感,在《大浴女》中鐵凝创造了一系列具有象征性的器物意象,如羽绒枕头、三人沙发、《苏联妇女》、电影、戒指、波斯菊等,这些意象在小说中隐喻人物的情感,推动情节发展。
羽绒枕头是章妩逃避苦难、安于享乐的象征性器物意象。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极度匮乏的时代,枕着羽绒枕头睡觉,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为了持续获取这一份舒适感,章妩利用自己与唐医生的地下恋情,来交换永久的休假权利。羽绒枕头的出现颠覆了传统的母亲形象,章妩不像传统母亲那样贤良淑德、无私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她这种在时代的压抑下追求自我利益的形象并不被大家所接受,因此在家庭中备受冷遇。
作为推动小说开篇的器物形象“三人沙发”,存在于尹小荃的记忆中,沾染上了尹小跳的罪与恶。“三人”形成一个看似稳固的结构,但其中的第三人实际上是一个闯入者。尹小荃的出生打破了姐妹原有的相处模式,也分走了本就不多的母爱,更重要的是私生女这一形象打破了尹小跳心中传统道德的价值体系,母亲被认为是家庭的背叛者。尹小跳洞悉这一切,却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冷漠地对待尹小荃,“三人沙发”便是案发现场之一。所以,当尹小跳回忆起“三人沙发”的时候,便会想到尹小荃站在沙发旁因为自己的冷淡而大声哭泣的模样,或许在尹小跳的潜意识中还有让尹小荃消失的期望。正是这份“期望”,让尹小跳的罪恶感不断加深。
就像无法摆脱内心的精神枷锁一样,尹小跳无法正常地看待“三人沙发”。“三人沙发”就像是尹小跳心中的阴暗处,在窥探着她的行为,促使尹小跳不断地自我反思、自我救赎,最终找到属于自己“内心深处的花园”。尹小跳对于沙发的态度最终归于平静,沙发不再充斥着尹小荃的尖叫声、求救信号以及对自己的质问,一切都彻底消失了,这也象征着尹小跳内心的罪恶与救赎通过“三人沙发”这一器物得以显现。
电影《苏联妇女》为少女们提供了情感的联系方式,是尹小跳、唐菲、孟由由之间友谊的象征,她们以此为寄托,逃离苦恼享受物质生活的快乐。《苏联妇女》“象征了精神匮乏的青少年的盲目的物质追求”[6],在精神得不到栖息,物质文明相对匮乏的时代,她们为自己建立了一个理想的世界。电影《苏联妇女》的出现,使少女们有了新的追求,她们向往电影中人物绚烂多姿的人生,电影汇集了少女对未来理想生活的期许与精神的寄托,她们在电影中构建了自己对未来生活的认知体系。
戒指、波斯菊是尹小跳生活中所特有的器物意象。戒指象征着爱情,却是负心汉方兢送的,于是,尹小跳果断地将这枚戒指丢了出去。而唐菲的态度显然不同,她总是期盼这一枚被挂在树上的戒指可以掉下来。这就形成了两种不同的观点,是选择被背叛的感情还是选择用来弥补损失的物质,尹小跳似乎选择了前者,是“情感派”,唐菲则偏重于后者,属于“物质派”。但是在尹小跳选择丢掉戒指的那一刻,女性在爱情中的主体地位开始显现,面对两性关系的难题,尹小跳勇敢做出自己的选择。戒指隐喻了少女对爱情的思考,揭示其在多重诱惑面前对纯粹爱情的向往。波斯菊隐喻了万美辰对尹小跳的认识——“单薄、独立”。面对万美辰与陈在的爱情,尹小跳选择了成全,进而找到了个体独立的人格,实现了自我反思,完成了自我救赎。尹小跳成为“波斯菊”般的女性,追求“波斯菊”般的爱情,实现独立自主。
三、情感意象
铁凝以女性作家独有的视角,在《大浴女》中采用或抽象或具象的情感意象,塑造出一系列个性独特的女性形象,这些情感意象具有不同的含义、特征,也蕴含着多重隐喻意味。
1.被消费的身体——情与理的冲突
女性被赋予母亲的标签时,就必须满足大众对母亲的道德要求,被寄予更多的道德期待。章妩在小说中被塑造成一个“失职母亲”的形象,她在生活中没有尽心地担负养育子女的责任,在家庭关系中始终具有一种疏离感,在行为上没能起到良好的示范作用,与传统道德体系塑造的母亲形象相悖。
在“文革”的压抑环境中,章妩也深受其害,农场生活让一个人基本的生活需求都得不到满足,物质的匮乏、情欲的压抑,让她从生理上厌恶这样的生活,从而选择“患病”逃离,获得了短暂的安逸。为了延长假期,她用自己的身体与主治医生唐医生进行私下交易,情欲和物欲得到了同时的满足,她的行为违背社会的伦理道德却让个体得到了物质的补偿和欲望的纾解。在物质文明匮乏的时代,身体就会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成为消费品,进行隐晦的交易。从这个角度上,作者对女性身体的书写隐含着对社会母系体系中道德体系坍塌的忧思,同时也表明了女性面临生存与道德选择的两难处境[6]。
2.被放逐的身体——性与爱的分离
“我就是电影”[2]是唐菲的人生宣言,在一定意义上表明其女性个体意识的觉醒,在两性关系中她宣扬要让男性喜欢上自己,占据一定的主导地位。美貌和身体是她张扬和放纵的资本,她还利用这一优势去获取生活捷径。唐菲在十五岁时结识了白鞋队长,体会到了初尝禁果的欢愉感,满足了自己青春期的虚荣心;毕业分配工作时,她主动献身,获取了想要的社会地位;或许是人类原始的趋利本能,又或许是犯罪后的快感,推动着唐菲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放逐,高傲地游走在不同的男性之间,似乎这样做就可以践踏男性的尊严,动摇男性的社会地位。
唐菲自我堕落的生活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她的社会地位,这是时代的悲剧。在两性关系的不平等身体权力交换中,女性并没有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觉醒,其肉体反而被赋予了生存力量的象征,在与男性的交往过程中被利用、被驯服。
3.被拯救的身体——女性意识的觉醒
铁凝在塑造尹小跳这一形象的时候,便赋予她罪恶色彩,具体表现在:其一,她冷漠地目睹了尹小荃的死亡:其二,她要求自己的好友唐菲用身体进行权力交易,来获取想要的工作。这两重罪恶感在尹小跳的内心不断涌现加深,阴影随处可见,指挥着她的行为,使她在爱情中不断地寻找自我,完成自我救赎。
尹小跳遇见方兢、麦克和陈在三个不同的男性,经历了三段不同的爱情体验。对于方兢的背叛,她视之为惩罚,采用自虐的方式获得解脱,开始创造自我冥想的空间;在与麦克的交往过程中,她从开始的被动接受到主动恋爱,再到最后理智地结束恋情,意味着她主体意识的觉醒;陈在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两人的恋爱虽然默契、和谐,但她还是选择结束这段感情,没有任何外在的原因,只是因为她清楚地认知了爱情中自我独立的重要性,明白爱情不是占有,而是成全。在尹小跳的爱情历程中,情欲让她沉沦,也让她清醒,在理性的交往过程中,身体不再作为爱情的附庸,而是独立的存在物。
五、结语
铁凝在小说《大浴女》中塑造了一批典型的女性形象,采用一系列具有隐喻色彩的意象,并且赋予这些意象深刻的含义。沿着小说的文字去解读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能够看到铁凝在女性成长道路上的积极探索。《大浴女》中,她呼吁女性去找寻自己“内心深处的大花园”,同时也给读者创造了一个“隐喻、象征的大花园”,让读者不断地思考其中的深意。铁凝在她的作品中为女性创作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作家不再过度关注男权社会,而是以冷峻且深刻的笔触对女性的内心进行挖掘,在自我质询的过程中,不断发现自己,只有这样才能解决女性的生存困境,得到真正的思想解放。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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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何玉苗,天水师范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