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中的疾病隐喻书写
2023-12-20李文娟齐雪艳
李文娟 齐雪艳
[摘 要] 作为维多利亚·希斯洛普的处女作,《岛》一经出版就登上了英国各大图书畅销榜的榜首。在科学技术尚未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时代,麻风病被强加上许多超出自身的含义,本文拟通过分析《岛》中承受着心理与身体双重伤害的麻风病患者战胜麻风病、重返健康的过程,揭示麻风病被人们隐喻化、污名化的现实,鼓励疾病患者要正视自身的生理疾病,以积极的心态看待疾病与外界社会。
[关键词] 麻风病 疾病隐喻 去隐喻化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2-0055-04
《岛》是一个明显反映疾病隐喻化的文本,维多利亚·希斯洛普围绕以麻风岛闻名的斯皮纳龙格和与其隔海相望的普通村庄布拉卡两个地点展开叙述,暗示麻风病被强加上许多超越生理层面的意义。这种隐喻无论是对患者本身还是对社会外界都产生了极大影响。作者揭示将麻风病等同于“罪恶”“不洁净”“上帝的惩罚”“死亡”“羞耻”等现象,批评人们将安置麻风病人的斯皮纳龙格岛称为“活死人之地”的行为。住在岛上的麻风病人也曾因为疾病的隐喻化与污名化而丧失了基本的人权,被隔绝在主流群体之外,成为毫无价值的人,承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伤害。
一、麻风病的隐喻化与污名化
关于麻风病及其隐喻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圣经,在圣经当中,被发现患有麻风的人,首先会被牧师判定为不洁净的,然后被脱去衣服、剃掉头发,驱逐出族群或部落。除了不洁净,圣经还将麻风病人判定为丑怪、邪恶、肮脏的,因此欧洲社会对麻风病人普遍采取歧视、排斥,甚至是驱逐的态度[1]。不仅如此,“在《旧约》里,表面的洁净与否对应着内心的纯洁程度。”[2]“圣经中常把得了麻风病的人称为‘基督的穷人,麻风病人溃烂的外表成了他们腐化了的灵魂的反映。”[3]虽然将麻风病人伤口的溃烂程度作为判定患病者灵魂腐化程度的标准很荒谬,但圣经对欧洲人的影响是巨大的,渗透到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文学文化、政治、艺术、哲学等领域都有它的影子。所以,圣经中麻风病人“不洁净”“有罪”“邪恶”的隐喻意义先入为主地激起了主流群体对麻风病及麻风病患者的厌弃。当时的人们普遍认为,麻风病患者是做了罪恶的事情才会被上帝惩罚。
由于早期科学技术的不发达,人们难以解释未知事物的原理,便将麻风病当作是上帝的惩罚。到了近现代这种情况也并未好转,人们虽然已经不再迷信,但此时的科学技术仍处于萌芽和发展阶段,因此,在十九世纪中期的克里特岛,麻风病仍然是医学尚未解决的难题,人们应对麻风病的唯一方法就是将患者隔离。人们的心理因素对病情的痊愈也会产生影响:当时的人们对麻风病的知识普及和认知还不够,并没有真正地了解麻风病,只知道麻风病具有传染性、伤口十分恐怖且现代医学无能为力。所以麻风病人终将走向死亡。出于对生命安全的担忧,人们将麻风病患者看作“生活在身边的瘟神”,主观臆断其可怕程度,厌恶、排斥他们,用尽一切办法远离麻风病患者。在小说《岛》中,当玛丽娅在医院检查确定自己患上麻风病时,克里提斯医生提醒玛丽娅:“除了那些跟你最亲密的人之外,你尽可能不要告诉别人。人们对麻风病还有偏见,他们会以为只要与病人同处一室就会传染上。”[4]由此可见人们对于麻风病的了解之浅薄、误解之深刻。“瘟神”“死亡”“传染源”等新的隐喻不仅加重了麻风病人的痛苦与不幸,使他们认为自己是被上帝抛弃的人,还从心理和精神上让他们觉得患有麻风病是一种羞耻,是一种惩罚。
二、疾病导致的空间分隔
伊莲妮是布拉卡最受尊重的人之一,她是一位好老师、好母亲、好妻子。但感染麻风病使一切都改变了,她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学生、两个年幼的女儿和辛勤劳苦的丈夫。不只是伊莲妮,所有的麻风病患者都要远离人群,到专门的区域进行隔离。这种空间分隔的方式最早见于圣经,在圣经的《利未记》中有过记载:“规定麻风病患者必须被置于群体之外,因为他们的不洁可能会危害神圣,将他人引向罪或者玷污神圣之地。”[5]在麻风病人是“不洁净的”“有罪的”的看法基础上,圣经认为,污秽的麻风病人有可能会玷污神圣之地、危害神灵,还会将“洁净”的人引诱上邪恶之路,所以为了保护其他人和神灵,必须要将“污秽”的麻风病患者赶出主流群体外。马海德先生在研究麻风病的书中写道,“现代考古学者在其废墟中挖掘出很多瓦片,上有‘楔形文字,其中有令麻风病人迁出城外的法律条文。”[6]由此可见,这种将麻风病患者赶离主流社会之外的做法很早就有了,属于最初的隔离方式。
近现代以后,医学发展逐渐专业化,人们建造了专门性的麻风病医院或病房以确保麻风病人的可控性,防止其他人被传染。斯皮纳龙格岛就是类似的隔离区,它专门用来安置必须远离主流群体生活的麻風病患者,将麻风病人固定在一个对于主流社会相对安全的区域内。斯皮纳龙格远离陆地,被海域隔绝,住所全部由石头墙围起来,只留一扇不起眼的小门,由此与主流群体之间产生了生存空间的割裂。这种隔离方式使得无数患者家庭支离破碎、忍受分别之苦。空间的分割使得被孤立在正常生活空间之外的麻风病人在心理上受到极大的伤害。斯皮纳龙格的岛上空间与布拉卡的陆地空间隔海相望,他们的距离近到岛上的麻风病患者可以看到对面人们的日常生活。“斯皮纳龙格被赋予了禁忌和绝望的含义;而克里特岛在斯皮纳龙格的反衬之下,则代表了健康和生机。”[7]虽然斯皮纳龙格岛和布拉卡同处于一片天空之下,但却形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两种情景、两个空间的鲜明对比使麻风患者产生被群体排斥、抛弃的感觉,成为健康王国以外的他者。这种低落情绪所引发的消极心理是麻风病人配合治疗疾病、重获健康的巨大绊脚石。所以,麻风病患者因为外界的排斥而产生的心理伤害远比疾病给他们带来的身体折磨更为严重,这使他们丧失了求生的欲望,不相信自己可以重回健康王国,更不相信自己能重新被主流群体所接纳。
迪米特里患麻风之后离开了父母,独自去往斯皮纳龙格。虽然对于小孩子来说父母是无可替代的存在,但比起怜悯,人们更加在意的是他麻风患者的身份。虽然登岛之前他的母亲曾伤心欲绝、放声大哭,他的父亲也怀着悲痛又沉重的心情,可麻风病人待在被孤立的疾病空间之后,久而久之就会慢慢被自己的亲人淡忘,最后在情感和现实生活中实现完全的隔绝与孤立。所以当迪米特里住进斯皮纳龙格以后,处于两个对立空间的血亲再也没有互相联系过。而伊莲妮因为丈夫负责向岛上输送物资,所以一直与岛外的空间有着密切联系,她每周都可以见到丈夫、与女儿通信、了解家里的情况,因此伊莲妮的空间与精神世界并没有实现真正的隔离。
其实麻风病人并非不可以与人接触来往,麻风病的传染有一个长期而直接的过程,如果不长期接触患者的衣物或皮肤,注意日常防护,戴好口罩,病菌就不会传染到健康人的身上,简单的见面并不会造成疾病的传播,但人们还是像惊弓之鸟一样提防麻风病患者,坚决将其孤立在远离大陆与人群的地方。
三、疾病导致的权力漠视
麻风病患者在维护自身合法权利的问题上面临许多的困难。一旦被确诊,麻风病人就成为被遗弃了的“非人”,他们在患病的同时被剥夺了一切权力,其基本的生命保障权都受到了漠视,每一次试图重获权利的反抗都会被当作是少数群体的造反运动,最终换来更加彻底的权力剥夺和残酷惩罚。外界收走了斯皮纳龙格人作为公民的一切权利,或者说,在他们成为麻风病人之后,他们已经不是社会主流群体眼中的公民了。在佩特罗斯·肯图马里斯担任岛主之前,岛上的麻风病患者都面临十分窘迫的生存难题。首先是用水问题,岛上唯一的水源是山脚下的蓄水池,住在岛上的人每天都需要自己提着水桶去山下取水,并且这种水源的供应受气候和环境的影响是很不稳定的,时不时便面临缺水的问题。其次是用电,岛上的发电机只运行了三周就坏掉了,上级直接忽视岛民们的维修请求,导致岛上居民的用电问题一直没有解决。然后还有生存空间问题,在空间有限且固定的斯皮纳龙格,政府不断遣送麻风病人入岛,房屋基本上被住满。除此以外岛上的医疗条件也十分有限,岛上之前是没有医院和医生的,但作为患者往往最需要的就是医生,麻风病人需要医生的治疗和护士的照料,并且需要药品清洗伤口。教育问题也十分棘手,斯皮纳龙格岛有十几个孩子都到了启蒙的年纪,却整天无所事事,他们需要接受正规的教育,但岛上的女教师克里斯蒂娜并不能满足实际需求,她散漫松懈、独断专行,孩子们并不能从她那里学到真正的知识。
不论是农夫、贫民还是律师、教师、编辑、工程师、医生,但凡与麻风病有关的人,都会被剥夺作为正常公民的权利,变成主流群体嫌弃和排斥的对象。雅典市的麻风病患者几经辗转后被捆绑着双手第一次出现在斯皮纳龙格,他們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一度给人一种活不下来的错觉。可见,即使是最讲究文明的雅典人,在患上麻风病之后也没有任何权利可言,他们像动物一样被主流群体夺去自由与人权,驱逐出境。在被转移到斯皮纳龙格岛之前,他们一直被关在像监狱一样的雅典麻风病医院里,吃的是附近监狱剩下的残羹,穿的是从大医院里死人身上扒下的旧衣服。在社会主流群体眼中,麻风病患者是比已死之人还要无足轻重的生命体。雅典麻风病患者试图采取知识分子式的文明抵抗方式,他们起草信件辗转送给政府里的朋友和官员并发动绝食抗议时,却被当局视为威胁和暴乱分子,并对其强权压制。政府不但没有改善他们的生活处境和条件,反而下定决心要将这些有着“反动因子”的麻风病患者驱逐出去。于是这些来自各行各业、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被主流群体“二次抛弃”:从自由体面的主流社会辗转到似监狱的麻风病医院,又从麻风病医院被送到异域的荒岛。
从权力角度来讲,统治阶级把患者当作一种威胁,认为他们会危害到现有社会统治秩序的稳定,引发社会骚乱,为社会治理带来不安定的隐患,因此他们采取了他们认为最可靠的方式,通过强权压制,将麻风病人与外界普通人的一切联系都阻断,剥夺他们享有的权利,将其置于彻底孤立无援的境地,隔绝在麻风病的世界,让病人不得不接受患病就要死亡的思想,加速其走向死亡的进程,这在本质上是对麻风病患者的权力压制。
四、疾病导致的错误价值判断
当战争和麻风病随着时间慢慢退出主流视野,斯皮纳龙格逐渐成为猎奇的代名词,人们对于这座岛和曾经生活在这里的麻风病人仅仅怀有一种“残忍的好奇”,而对曾经在岛上的麻风病人的生存境遇毫不关心。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曾经说过:“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重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8]暂时身处健康王国的人们与深陷疾病王国的人们存在着巨大的情感隔膜,他们不愿意甚至想不到要去了解一个麻风病人的痛苦与遭遇。布拉卡的人民和斯皮纳龙格岛上的麻风病患者形成了一种无声地看与被看的关系,它代表着整个主流社会与麻风病人群体的关系。每个身处健康王国的人身边都可以见到处于疾病王国统治下的公民,但健康王国的人更多的是像看客一样漠视着疾病王国里受苦的人。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曾提到,政府会把神智有障碍的人逮捕起来,将其统一赶到一艘任其漂流的船上,而船上那些没有生存能力的失智者也只能听天由命。“疾病尽管是一种生理现象,但在生理的痛苦、心理的重压中却分明有着人类社会与文化的折光,负载着一定的道德批评和价值判断。”[9]《岛》中的麻风病人在被强行带到斯皮纳龙格之后也面临着听天由命的困境。主流群体做出的价值判断是:麻风病人是无价值且危险的,麻风病隐喻着死亡,麻风病患者对于物质和基本生活条件改善的渴望是没有意义的,他们终究要走向死亡,不断补给物资给将死之人是一种浪费。这种价值判断使得麻风病患者有时也陷入一种自我怀疑中——肯图马里斯也曾思考过:自己努力改变这座岛的生存环境,为大家谋取更多利益的意义在哪?因为“社会外界对疾病的情感态度是基于对特定疾病的道德认识和评判而体现出来。”[10]
五、去隐喻化后的理想王国
如果说前期的斯皮纳龙格是朝不保夕的“麻风病人的弃岛”,那么后期它就是麻风病患者的理想王国。历届岛主不断为麻风病人争取更光明的未来。肯图马里斯在任期间不仅为患者争取到水源供应,还获得了政府的资助,在斯皮纳龙格建立了医院和房屋,每个麻风病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赚钱,岛上的居民每月还能获得补助。而接任的尼可斯·帕帕蒂米特里奥同样认真负责,他在任期间不仅帮岛民解决了用电的问题,还带领雅典各行各业的麻风病患者投入岛上的建设,麻风岛上开始有了酒馆、咖啡厅、电影院、条件正规的医院和学校,一切都与外界无异,人们有了新的生活,忙碌充实了麻风病患者的身心,他们不再一直怨天尤人,也不再沉浸于被抛弃和病痛的折磨中。
医生作为重要一环对于患者的作用十分重要,尤其当医生以平等的眼光看待麻风病人与其他病人时,会在极大程度上减轻麻风病人的羞耻感,使他们愿意配合治疗。在拉帕基斯成为岛上的固定医师之后,整个岛上的麻风病患者士气大涨,他们对于自己所患的疾病更加了解。拉帕基斯医生督促他们注意作息、保持伤口清洁,教他们有益于健康的锻炼方式,真切地关心他们。但在拉帕基斯医生来到岛上以前,所有麻风病人的情绪都是很消极的,每个人都在尽可能地保持沉默,拉帕基斯医生在照顾他们身体的同时,也细心地关照着麻风病人的情绪。还有克里提斯医生,他积极参与各种治疗麻风病的活动和试验,日复一日地为麻风病人奔走,鼓励他们,给他们带去治愈的希望,最后成功治愈了斯皮纳龙格岛上所有的麻风病人。
可见,良好的生活环境和心理状态对于麻风病人极其重要,甚至可以延长他们的生命,缓解他们遭受的痛苦,如果社会能够屏除偏见,还原疾病原本的面目,给予麻风病患者应有的尊重,正常对待他们,那么病人就会更加积极主动地去面对疾病、接受治疗。所以,我们要加强人们对于麻风病的了解,进一步科普关于麻风病的一切知识,让人们明白它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疾病,从而将人们从恐惧中拉回现实,还原疾病本来的面目,使人们在现实世界而不是在自己无限的臆想世界里认识麻风病。
六、结语
疾病是什么?亨利·欧内斯特·西格里斯特在《疾病的文化史》一书中讲道:“疾病是一个與生命历史同样古老的话题,作为一个生物过程伴随人类始终。”[11]所以,生命必然伴随着疾病而存在,无论是动物、植物、微生物还是人,只要还具有生命特征,就无法摆脱疾病的侵袭。不可否认的是,所有的病不论多么难以治愈,都属于疾病的一种,而人人都有患上某种疾病的可能。因此,疾病是人类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应该正视疾病,而不是将其妖魔化,消除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隐喻阴霾,摒弃偏见,给予患者应有的权利和尊重,正视并帮助他们。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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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李文娟,伊犁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指导教师:齐雪艳,伊犁师范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比较文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