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派大儒的古文秘籍
2023-12-14黄鸣
黄鸣
在晚清桐城派中,吴汝纶是中坚人物。
作为姚鼐桐城古文传统的传承者,《初学古文读本》是吴汝纶用以教育自家子弟的教科书,也寓有将此书作为学习古文入门书的用意。所以,这部书是吴汝纶这位古文大家借以使初学者窥见古文门径以登堂入室的教本,反映了以吴汝纶为代表的晚期桐城派对于学习古文的次第、顺序、重点等相关问题上的理念,因而此书在吴氏的古文理论体系中,具有基础性的意义。其中,桐城派的圈点一向被认为是该派的秘传,但很少有人能疏通其意。本文就此试作介绍。
吴汝纶的两部《古文读本》
流传于世的署名为吴汝纶的《古文读本》有两部,都出版于光绪癸卯年(1903—1904)。
较早出版的一部是《桐城吴氏古文读本》,刊印者是常堉璋。常堉璋是吴汝纶弟子,印行了乃师吴汝纶的《古文读本》(1903),以及曾国藩的《古文四象》(1929),是晚期桐城派一位有力的传习者。
常堉璋在《桐城吴氏古文读本》全书目录之后附识称:
古文二百九十余首,桐城先生评选。尝持以受及门诸子,诸子传习,互有异同。兹更取先生手定之本编校而印行之。今新学浡兴,学者方炫骋于故所未有之途,标异以为雄;而老成好为深识者,又懔乎惧亡其所守,以自比于保国粹之说。夫天道万机,日辟而不可遏;而天演淘汰,新者又转瞬而将为故。是非之定数,诚哉其难言也!先生之于文,举圣贤豪杰、道德事功,以及西人之哲理,无不一以贯之。然则新旧之争,固无当于要指。而今之置身学界,其或为进化耶?国粹耶?苟进求之先生之说,其亦皆可怡然而有以自得也耶?癸卯九月饶阳常堉璋识。
由这段文字可见,常堉璋是取吴汝纶“手定之本”编校而印行,从目录上来看,此书的性质,是姚鼐《古文辞类纂》的一个选本,选取了二百九十余篇,约占原书体量的四成。书中眉批及文中圈点,皆为吴汝纶所下,文内评语亦加“姚氏曰”以清眉目。
然而,对于这个读本,吴汝纶的儿子吴启孙(即吴闿生)却并不认同,他在《重印古文读本弁言》中说道:
近时饶阳常君堉璋取先君评选姚氏《类纂》印行,亦名《古文读本》,与此本绝殊。彼书宜名《姚选古文简本》,乃符事实。而常君等校印,颇以私意去取,如《原道》《与孟尚书书》,皆弃不载,其他割截尚多,则非先君之旧矣。恐读者惑于名实之辨,附记于此。
吴闿生(1878—1949),原名启孙,字辟疆,号北江,是吳汝纶之子,著作繁富,著有《北江先生诗文集》《左传微》等,并选有《晚清四十家诗钞》《古文范》等。
吴闿生认为,常堉璋所印的《读本》并不是真实反映了吴汝纶选本原来面目的善本,而真正反映了其父对古文学习门径看法的读本,就是他重印的这部《初学古文读本》(亦名《桐城吴先生点定古文读本》)。
这部书的初印,按胡景桂和吴闿生的说法,是在1902年吴汝纶东渡日本考察教育的时候印于日本,但吴闿生称“逾年未行”(《重印古文读本序》),应当是没有行世。1903年,胡景桂任直隶学校司督办,见到此书后,认为可以用它来作直隶各新式学堂的国文课本,于是让地处河北保定的学校司排印局印行了此书。据胡景桂在书前《重印古文读本序》里所说:
《古文读本》二卷,桐城吴挚甫先生课儿本也。初印行于日本,先生子辟畺自言:八九岁时,即能把笔为文,皆此书发之。又以原书圈识未完,拟俟重印时请先生校补,未及为而先生殁。先生为海内硕儒,上自经史,旁逮百家传记,靡不精研潜讨。生平笃嗜之书,多手自点定,丹黄并下,所采他家亦无虑数十百种,皆藏为秘本。全书精深雄博,非浅识所能骤窥,而文字驯雅,机趣横生。足以开浚智识,启辟轨涂者,莫逾此书。此书托始周末,讫乎近世曾、张,由简短而渐及深长,以后来诣极之作,与古人零篇只义相衡,文字变迁源流略具,在自来选家中,亦为别立一派,洵初学不可不读之书也。
1904年吴闿生由日本回国,到直隶学校司任总编译。胡景桂作序是在光绪癸卯年十月,此时吴汝纶的好友严复在做直隶编译局局长,推荐好友之子回国任职于学校司当总编译,是题中应有之义,而胡景桂此时能见到初印于日本的《古文读本》,应当与吴闿生回国任职前双方沟通的进程有关。
选定此书后,胡景桂遂托吴汝纶的学生李景濂增补书中的圈识,印成此书,颁发给直隶各新式学堂,充当国文教材。这也是晚清桐城派古文学脉在当时河北、天津地区的一次普及。书前吴闿生的序作于光绪癸卯的十二月初一(1904年1月17日),则该书的颁行,应当在公历1904年的春季。
《初学古文读本》分前后篇,其中前篇选文126首,后篇选文89首,合215首。篇幅少于《桐城吴氏古文读本》,更符合初学者学习的体量。从选篇体例来看,这个读本没有按照《古文辞类纂》分文体来编选,而是按时代顺序。从先秦到唐代是前篇,从五代宋到清代是后篇。各篇中,以作家所处年代先后为序。
《读本》的作家作品与《古文辞类纂》完全相同的有13家38篇。两书皆选但选目有差异的作家作品有6家,这6家中,相同选篇48篇,不同选篇57篇。《读本》选而《类纂》不选的作家作品有10家99篇。则最终《读本》215首选篇中,有156首与《类纂》不同,占选文总数的72.5%。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和《类纂》的关联性已经不强了,我们应当将《初学古文读本》视作在《古文辞类纂》影响下产生的一个新的桐城派古文选本,而不是《古文辞类纂》的简编本。
从选篇与《类纂》相异之处来看,吴汝纶的选篇,较注意多选短小精悍的文章,突破了《类纂》不收经子史文字的束缚。在经典作家的选篇上也有自己的考虑。比如说欧阳修的选文与姚《纂》相异的有11篇,其中就有5篇来自欧公的《集古录》。晚清是金石碑帖之学大兴的时代,考虑到学文者将来如有撰写相关文字样式的需要,则欧阳修的《集古录》可算是较早的和典型的金石碑帖题记的范本。这就透露了选本的时代气息。
开示门径、启发读者的圈点
从吴闿生的弁言和胡景桂的序言可知,《读本》的初始形态,圈点是不全的。这种原始本圈点不全的状态,可能有以下两种情况:
1. 吴汝纶将此书作为教初学者古文的范本,特意没有大量加圈点和点识,以免破坏初学者对通篇文章文气的整体把握。
2. 吴汝纶没有来得及将《读本》的圈点加完,就搁置了这个步骤。
以亲历者吴闿生为例,他出生于1878年,当其八九岁受读此书时,在1885—1886年之间,当时吴汝纶任直隶冀州知州。吴汝纶作为桐城派大家,对子弟教育非常重视,亲自持此书授读,当然对此书有着一定规划。此后距吴汝纶去世有十七八年时间,吴汝纶均未对《读本》添加圈点,这本身可能就蕴含着不必添加的考量。
而当胡景桂欲重印此书时,吴汝纶已经去世,而就一般人的经验来说,圈点是辅助阅读、把握文意的利器,尤其是以此书教学堂诸子,不能保证师资皆如吴汝纶一般,富有经验,所以,增加圈点就是题中应有之义。这个工作交给了李景濂。李景濂从吴汝纶的藏书中找到这些选文的出处,将吴汝纶在原始出处中所施加的圈点移录到了新印本中,就成为《读本》今天我们所见到的样子。
从李景濂增补反映的情况来看,吴汝纶原本的圈点集中在最前面的《战国策》选文38篇,之后的基本上只有句读。从《读本》的体例来看,吴汝纶在最前面的《战国策》选文详加圈点,之后的选文则很少加以圈点,是以《战国策》文作示范之用。在示范之后,则由诸生自行领悟文章精义,而不再加以详圈。因为详细的圈点固然有助于学子的阅读,却也限制了他们自行分析文章结构和文义的想象力。《读本》圈点呈现的这种状况,大概与这个考量有关。
吴汝纶的圈点,继承了姚鼐在《古文辞类纂》中采用的阴阳圈点法。“阴阳刚柔”是姚鼐对古文文气和风格的整体把握,近代的曾国藩将它发展为古文四象论。吴汝纶是桐城派的中坚,又长期担任曾国藩的重要助手,传承了這种圈点法。此法以阳为刚,阴为柔;虚为阴,实为刚,而刚柔之气在文中又可以阴阳相转。具体到圈点符号上,基本上简化成阳圈(用○表示)和阴圈(用·表示)这两种符号。
比如:
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谒者操以入。中射之士问曰:“可食乎?”曰:“可。”因夺而食之。王怒,使人杀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说王曰:“臣问谒者,谒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无罪,而罪在谒者也。且客献不死之药,臣食之而王杀臣,是死药也。王杀无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王乃不杀。
这一段中,“是臣无罪,而罪在谒者”,是虚,有让步和铺垫的作用,中射之士的本意不在此,故用阴圈。下面数句,方为实,是此段论辩的精华所在,为阳,故用阳圈。
又比如:
天下合从。赵使魏加见楚春申君曰:“君有将乎?”曰:“有矣,仆欲将临武君。”魏加曰:“臣少之时好射,臣愿以射譬之,可乎?”春申君曰:“可。”加曰:“异日者,更羸与魏王处京台之下,仰见飞鸟。更羸谓魏王曰:‘臣为王引弓虚发而下鸟。魏王曰:‘然则射可至此乎?更羸曰:‘可。有间,雁从东方来,更羸以虚发而下之。魏王曰:‘然则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也。王曰:‘先生何以知之?对曰:‘其飞徐而鸣悲。飞徐者,故疮痛也;鸣悲者,久失群也,故疮未息,而惊心未至也。闻弦音,引而高飞,故疮陨也。今临武君,尝为秦孽,不可为拒秦之将也。”
这一段讲的是著名的惊弓之鸟的故事,故事的本身,属于婉转而譬喻的范畴,不是直陈其事,于文气属阴,故用阴圈;其后分析其理,明白晓畅,于文气属阳,故用阳圈。末句指出临武君不足为将,属于由上面的理论分析推衍出来的结果,阴阳相转,属阴,故用阴圈。
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吴汝纶似乎很少从文章声律的角度来品评文章。古文家中有重声律的一派,尤其是在江浙闽粤等南方沿海地区,其地方音尚存,析意辨音,甚为精细,也成为古文派中一个重要传统。吴汝纶《答张廉卿书》说:“承示姚氏于文未能究极声音之道,弟于此事,更未悟入。往时文正公言:‘古人文皆可诵,近世作者,如方、姚之徒,可谓能矣,顾诵之而不能成声。盖与执事之说,若符契之合。”(《吴汝纶尺牍》)可见姚鼐和吴汝纶都不善于文章声律,他们的圈点评文,还是比较侧重于阴阳刚柔的文气方面。
当然,吴汝纶的古文理论批评成就,更多展现在他的相关文论及圈点批评的实绩之中,这本《初学古文读本》,是他用以启发初学者的教本,并不足以展现他理论的全貌。但是,作为初学者读本的这个性质,不管是从它的选文还是圈点来说,它对于我们今天转化古代文学资源,以弘扬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传承优秀传统文化,可能更具有实践性意义。故不揣浅陋,介绍如上。